铁手忽道:“您手心里的那颗是痣?”
八无先生一怔:“痣?”
他翻开掌。
铁手道:“右手。”
八无先生奇道:“哪有?”
铁手以手指点出位置:“这儿。”
猛然之间,铁手的手已扣住八无先生右手脉门。
这一下变生肘腋,急若星飞,不但小欠应变不过来,温八无也想不到,当定过神来时,铁手已扣住他的右手。
八无先生嘶声道:“你!”
正待挣扎,忽觉左半身子有三股热流、两股寒流逆冲,一时脑中、喉里、心坎、腹下、尻骨一阵麻痹一阵颤抖,本要发声叱责,但一开口,却一连自控不住地说了十几句十几声:“嘛呢呗咩吽麻葛倪牙纳积都特巴达积特些纳微达哩葛萨而斡而塔卜哩悉塔葛纳补罗纳纳卜哩丢忒班纳捺麻卢吉说耶莎诃他一口气说了下来,牙龈颤抖开阖,竟吐出了这一大堆字音,然后又复重一次,直至他念到第二遍,已双眼全合,身子像筛筲箕般的抖动着,像进入了一种扶乩冥行的非常状况,但口中依然念念有词,语音虽低,但仍然字字清晰。
铁手的左手仍按住八无先生的右手脉门,但右手五指骈如短棍,振挺拍打捶击在他的各大关节上,梆梆有声,卜卜不绝。
温八无没想到在武林中人称“第一号好汉”的铁游夏,也会对他突施暗算,更没意料到六扇门中享有盛誉的“正人君子”铁手,竟会向他出手,所以一失神间,已然受制。
他一受制,小欠已拔刀。
他铮地拔出了百忍之刀。
刀在手。
他却没有出手。
至少他没有立即出手。
因为他看到了铁手的出手。
也听到了八无先生的语音!
在这紧急关头,温八无口里吐出来的竟是“观音灵威真言”—也就是六字大明咒!
—别的他还不一定清楚,但他与八无先生有过命的交情:他深知八无先生信奉观世音菩萨,故每逢上香供拜的,口中心里,常念这“观世音菩萨咒”。
小欠不信神。
他只信自己。
可是他跟八无先生在杀手涧上崩大碗里相处了一段日子,早晚听温“老头儿”念此段经文,早已耳熟能详。
而今,他乍见铁手一旦翻扣住温八无的脉门,八无先生出口的竟是经文咒语,他情知事有蹊跷,便持刀作剑势,却不出手。
果然,铁手指如棍槌,拍击八无先生身上各大要穴,不一会儿,又擎拿八无先生的虎口、腋窝、锁骨等部位,这时,温八无已受制软倒于地,铁手更双手压其胸腹,横跨其上,两手抄紧其腰,使他自纵其重,如此反复转掌抄起,离地三尺四寸余,遂又放开,共二十七次方止。
小欠持刀默立不语,只紧盯场中变化,并未插手。
这样过了一会儿,铁手才吁出一口气,用衣袖揩抹额上滚滚而下的如雨大汗。他一向温文儒雅,举止斯文,而今因气喘未定、汗流浃背,也顾不得雅观了。
但他一舒出那口气,就向小欠道:“谢谢你替我护法。”
他几乎就在这吸一口气的片刻之间,恢复了一半的元气。
小欠心下震动,只道:“我没替你做什么。我只是没向你出手而已。”
铁手道:“有你在这儿,就等于向我施了援手。”
说到第二句话的时候,铁手的内息竟已平伏了大半。
小欠暗自惊佩,口里只说:“你这样做,很冒险。要是我不知道唐时孙思邈《千金要方》的‘拍击疗法’和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所载的‘颠簸疗法’,说不准,我早已向你出手了。”
铁手笑道:“要是你在这时候出手,我就死定了。”
小欠心里暗叹,知道他的真气已完全填补过来了;用这般十分伤元气的急疗法,却仍恢复得如斯之快,连他也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了。
只听一阵咳声。
咳得掏心呕肺的,呛得像整个人都裂开了十七八片,可是,比较特殊的是,只咳只嗽,却再无浓痰堵塞的声响。
然后巍巍颤颤的,温八无终于佝偻着重新站了起来。
小欠冷冷地看着他。也看着铁手。铁手伸手要扶,边问:“好一些了吗?”温八无甩手。他不要他扶。
他不要任何人相扶。—作为一个孤僻、骄傲、独行其是的江湖人,“不用任何人扶持”和“自己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来”,是一定要坚守的两个生死原则。
他避开了铁手的手,但却面对铁手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以本身真气来替我治伤?”
铁手道:“不为什么。”
八无先生道:“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欠你的情?”
铁手道:“也许我只是还你的情。”
八无先生道:“可是我没把龙舌兰的伤治得不留刀疤!”
铁手道:“我也只能替您略为消减‘破碎神功’的内创。”
“略为消减?”温八无冷笑道,“你至少替我抵消了一半积聚于我胸臆的掌劲,可是,你治得这样急,难免元气大伤。”
铁手道:“因为先生马上就要走了,我留不住。”
八无先生整张脸色变得像他那对眼袋般晕黑:“你…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四面受敌的要紧关头,却拼尽本身真气来助我驱除掌伤?你说你说!”
铁手长叹一声,问:“你真的要我说?”
温八无执拗地道:“你不说,我就自打两掌,不欠你情。”
铁手终于道:“其实真的不为什么,只是咱们相交虽短,但却是这般好的朋友。人怎能不为自己的朋友做些事呢?”·
说到这里,他突然呛咳起来。
咳得双肩不住高耸起伏,咳声里像有一口坚硬的痰就哽在喉头。
八无先生静了下来,遂而望向小欠。
小欠耸耸肩、摊摊手、放下了刀。
“我们是这般好的朋友…”八无先生喟息道,“我们是这般好的朋友!”
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铁手道:“我也早闻说先生当年在江湖上闯荡的种种逸事。罗更、李盐冰、白赶了、孙激华、睡觉大师他们这些都是先生早年打天下闯江湖的生死至交,还有这位陈小兄弟也是先生的好友。我虽然识得先生较迟,但也希望先生当我是朋友。自古以来,为朋友做点事,尽点力,是理所当然,不足挂齿的—更何况先生所受的伤是来自一线王的毒手,就冲着这一点,我也要跟他闹闹别扭、别别苗头。”
八无先生听了就说:“你对我过去的朋友间荒唐事,倒知道不少。不过,你且试运功从丹田元海急直上达玉枕泥丸看看。”
铁手一试,忽觉一阵耳鸣,再试,目眩金星,三试,已觉气喘不宁,八无先生立刻制止他再运气,并在他额前、人中、喉咙各轻轻一拍,铁手只觉一阵腥气自鼻孔一溜烟地吐了出去,心中大畅。
“我刚才以为你对我施辣手,所以用‘瞬息种莲法’连给你下了三道毒。”温八无这才说明,“现在毒已经解了,你别担心。刚才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铁手心道好险,原来温丝卷看似已全为自己所制的一刹那,已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剧毒,要不是八无先生亲手解去,自己还浑无所觉哩,可见温八无确是“老字号”中一流的用毒高手,所以由衷地道:“谢谢。”
八无先生奇道:“你谢我什么?”
铁手道:“谢你解了我身上所着之毒。”
温八无道:“你以本身真气助我迫出内伤,我却下毒害你,而今所解的乃是自系之铃,谢我作甚?”
铁手道:“若非先生出手,我还是中一毒而不自知呢。”温丝卷叹道:“人说铁二捕快禀性最是纯厚,余以为所言必妄,今日一见,才知道是说轻了、说薄了、说短了、说少了。”
说着他掮上褡裢,对崩大碗前前后后浏览了一遍,眼里流露出不舍之色:“我要走了。”
又向杀手涧里里外外看了一阵,向小欠道:“我要走了。武林风波,人心险诈,你只宜做自己做得了的,勿干太多干不来的事才好。多交朋友好结伴,四面树敌难活命。记住我那句话:过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小欠身体笔挺地道:“我听到了,也听进去了。”
温八无稍咳即止、欲言又止,只苦笑说:“你听进去了,但不一定会听信,是不是?”
陈小欠道:“江湖路远、独行路险,您多保重。”
八无先生也点点头,带了三分揶揄道:“也罢,假如有人杀害了你,我只好等那时再杀了他为你报仇,不枉这一场友谊好了。”然后又自襟内掏出一块似石非石的吊物,交到铁手手中,道:“他日若遇上温六迟,给他这块石子,说不准,他愿让出‘四方鼠’,为龙姑娘治治这记刀伤也不一定。”
说罢,他已蹒跚开步走出崩大碗,边哑声道:“我一直以为在内功上,你再高也决非查叫天之敌,可是…没料到你的‘一气贯日月’能在片刻间驱祛了查叫天‘破碎神功’的潜伏内功的一半以上,而又不伤人肺腑…看来,对你的硬门‘铁掌横功’,却揉合激瀑柔劲的‘水深火热’奇劲,二者合一,阴阳互济,我得重估才行…”
“—不过,你若仍要杀孙青霞、对付查叫天,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说罢,人已步下杀手涧。
只剩下猿啼。
枭嗥。
瀑布飞湍于山间。
夜色更荒凉。
夜荒凉得已依稀闻得到黎明的意味…
—黝黑的、寒冽的、灭绝的黎明前的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