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毒药学 (3)
“不错，我可以讲一件事情给您听听。他有一个照料得十分精心的花园，里面种满了蔬菜，花草和果树。他从中挑选了那最简单的，譬如说一棵椰菜。他用含砒霜的蒸馏水浇灌这棵椰菜，一连浇了三天，到第三天，椰菜的叶子开始萎缩，变黄。然后，他把它割了下来。在其他人看来，它的外表完好，似乎完全可以食用的。只有阿特尔蒙长老知道它已中毒。于是他把这棵椰菜拿到养兔子的房间里——阿特尔蒙象搜集蔬菜花果一样，也喂养着兔子、猫和豚鼠，好，阿特尔蒙长老捉了一只兔子，喂它吃了一片椰菜叶，那只兔子就这样死了。这件事，哪位法官会来反对，或者表示对其中的不对的地方进行反对呢?哪位检察官会为了兔子、猫或豚鼠的被杀而控告一位生物学家呢?没有。这样，那只兔子死了，而法律并没有对此加以注意。
这只兔子死了以后，阿特尔蒙长老叫他的厨子把它的心脏挖出来，扔在垃圾堆里，有一只母鸡恰好在这里觅食，它啄食了这些内脏，于是也生起病来，第二天就死了。在它作临死前的痉挛挣扎时，有一只兀鹰飞过(阿特尔蒙长老所住的那个地方兀鹰很多的)，它俯冲下来抓住死鸡，把它带到一块岩石上，就在那儿吞吃了它的猎物。这只可怜的兀鹰自从饱餐这一顿以后，就觉得非常不舒服，三天以后，当它正在云端飞翔的时候，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它无力地坠入到一个鱼塘里。谁都知道，那些梭子鱼、鳗鱼和鲤鱼吃东西是很贪婪的， 把那只兀鹰一抢而光。这些梭子鱼、鲤鱼和鳗鱼已经是这个毒链的第四环，哦，假若第二天其中的一条上了您的餐桌，那么，您和您的客人就会成为这个链条上的第五个中毒环节，在八天或十天以后，就会因肠胃疼痛或幽门溃烂而死。医生剖开尸体时会说：‘这个人是肝脏溃烂或伤寒致死的!’”
“但是，”维尔福夫人说，“您所说的这种情形是一个套着一个连贯起来的，只要其中的一个环节发生一点儿意外，它就会被打断，当时或许并没有兀鹰飞过，或是它或许落在鱼池以外一百码的地方。”
“啊，那就是天意了。在东方，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就必须会刻算阴阳，这也是必须学的。”
维尔福夫人现出沉思的样子，可是依旧全神地倾听着。“但是，”她突然喊道，“砒霜是不可消除，不能灭迹的，不论用什么方法吸收它，只要份量足够致死，总能在动物的身体里找到它的。”
“正是如此，”基 督山喊道，“正是如此，我也曾就这个问题向可敬的阿特尔蒙提出过质疑。他想了一想，微笑了一下，用一个西西里的谚语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相信法国也有这句谚语：‘我的孩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内造成的，创造世界需要七天呢。星期天再来吧。’到下个星期天，我果真又去找他。这一次他不再用砒霜浇灌他的椰菜了，而是改用一种盐基性的溶液来浇灌，其中含有马钱素，就是学名为番木鳖碱精的那种东西。现在，椰菜表面上丝毫没有病态，而兔子也取消了戒备心理，但是五分钟后，那只兔子就死了。鸡啄食了那只兔子，第二天也死了；这一天，我们就是兀鹰，剖开那只鸡，一切有疑问的病症都不见了，只有一些普通的症状。任何器官都没有特殊的形迹：只有神经系统表现出一种兴奋的现象，一种脑充血。那只鸡不是被毒死的，而是中风死的。鸡中风是一种很稀奇的病，但是这种病对人来说却非常普通。”
维尔福夫人似乎陷入了沉思。“幸亏，”她说，“这种东西只有药物学家才能够配制，否则的话，真的，这个世界上将要有一半人将要被毒死了。”
“药物学家和对药物学有兴趣的人都可以配制。”基 督山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维尔福夫人说，她内心拼命地挣扎着，竭力想摆脱那个可怕的念头，“不论手段多么高明，犯罪就是犯罪，即使能避开人类的究查，也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在良心问题上，东方人比我们强，他们高瞻远瞩地在他们的信仰里取消了地狱，这就是和我们不同的地方。”
“夫人，象您这样心地纯洁的人，一定会产生这种犹豫。但这种犹豫很容易屈服于坚强的理智。您知道，卢梭曾说：‘一万五千哩外伸一伸手指尖，满大人就被杀死了，’这句怪话最能表示出人类思想恶劣的一面。人的一生就是在做这种事情上消磨掉了，总是想着这些事情，他的智力就在这些梦想中干涸了。没有多少人会残忍地把一把小刀刺进一个同类的心脏，或是为了要他从地球上消失，而无情地使用我们刚谈的那种大量的砒霜。这种事情的确是超出常规之外的：或是由于怪癖，或是由于愚蠢。要做这样的事情，血温一定要高于三十六度，脉搏至少要到九十，而情绪也一定要超常兴奋。但是如果把那两个字换成字面上比较温和的同义词，像我们在语言学上所下的功夫一样，你只是‘除掉’一个人，假如你不是卑鄙凶残的暗杀，而只是除掉一个挡住你去路的人，不使用暴力，不必胆颤心惊，不会产生痛苦，使牺牲者大受折磨，如果不流血，没有呻吟，没有痉挛般的挣扎，总之，没有那种立刻就发生的可怕的情形，那么，你就可以逃过人类法律的制裁，因为法律只能对你说：‘不要扰乱社会秩序!’这种事情，在东方诸国就是这样的，那儿的人天性持重冷静，在考虑一件事的重要性时，他们就会完全忘记时间的流逝。”
“可是良心还是要受折磨的啊!”维尔福夫人激动地说，胸口里闷着一口气，怎么也喘不出来。
“是的，”基 督山答道，“是的，幸而还有良心，否则的话，我们的社会不知会堕落到何种地步。在每一个需要努力的行动之后，总是良心拯救我们，它让我们有理由进行自我安慰，而对于这些理由，惟一的裁判就是我们自己。但是，不论这些理由能对人产生多大的催眠作用，却很少能在法庭面前挽救我们的性命。譬如说，理查三世在害死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以后，他的良心就对他产生了极妙的安慰作用。的确，他可以这样说：‘这两个孩子是一个嗜杀成性的国王生的，他们血液里流动着他们父亲那罪恶的血液，这一点，只有我能够从他们幼年时的习性上觉察出来，——我要让英国人民幸福，而这两个孩子是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因为他们无疑会伤害英国人民!’当麦克白斯夫人为她的儿子——不管莎士比亚如何说，决不是为她的丈夫——设法弄到一个王位的时候，也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母爱是一大美德，一个强烈的动机——这样的强烈，它可以使人做许多事情而心中坦然无愧，所以在邓肯死后，麦克白斯夫人就失掉了良心的慰藉，变得十分痛苦了。”
这一番话，伯爵是以他那特有的讽刺而又率直的口吻讲出来的，维尔福夫人贪婪地倾听着那些令人心惊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论。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您知不知道，伯爵阁下，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辩论家，并且是戴着与这个世界多少有点儿不协调的眼镜的。那么，这是否因为您是从蒸馏器和坩锅上来研究人类的呢?因为您总是正确的，您确实是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您用来医治我儿子的那种仙丹几乎立刻就把他救活了过来——”
“噢，别太相信那种药，夫人。那种药一滴可以救活一个垂死的孩子，但三滴就会使血液冲进他的肺，使胸部发生最猛烈的颤动，六滴就会使他的呼吸中止，产生比他原来的情况更严重的晕厥，十滴就会断送了他的性命。您也知道，夫人，当他轻率地用手去摆弄那些药瓶的时候，我是怎样突然地把他拖开了。”
“那么，它真是这样可怕的一种毒药吗?”
“噢，不!首先，我们得说，毒药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因为即使最猛烈的毒药在最初制造的时候，也是作药用的，只要能遵从它的用法，它就是一种有益的良药。”
“那么它是什么东西呢?”
“是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位可敬的阿特尔蒙长老所配制的一种中药，他把用法也教给了我。”
“噢，”维尔福夫人说，“它一定是一种十分有效的镇定剂了。”
“它确实十分有效，夫人，这您已经见识过了，”伯爵答道，“我常常使用它，当然，用得极其小心，这一点需要十分注意。”他微笑着加上最后这一句话。
“那是一定的。”维尔福夫人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至于我，我有时会神经痛，很容易眩晕，我深怕有一天会晕过去而不再醒来。我很想请阿特尔蒙医生替我配制一种可以让我自由呼吸和镇定神经的药。但这种东西在法国很难找到，而您的那位长老又不会为了我专门跑来巴黎一次，所以目前我只能继续用泼兰克先生给我的镇定剂，薄荷精和霍夫曼药水也是我惯常爱用的药。这几支就是他专门为我配制的药锭，它们的药性都十分强烈。”
基 督山打开那年轻的太太递过来的那只玳瑁盒子，嗅了嗅那些药锭的气味，脸上的神态表明他虽然只是个业余药剂师，但却完全知道这些药的成份。“它们的确做得很精致，”他说，“只是它们只有在被吞下去后才能发生效用，而对于一个快要晕倒的人来说，这一个步骤是很难完成的，所以我宁愿用我自己的那种特效药。”
“当然，我也想用您那种药，因为我已经见识过它的效力了。但那当然是个秘方，我绝不会这样冒失地向您请求来用的。”
“但是我，”基 督山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我却十分愿意把它殷勤地送给您。”
“噢，阁下!”
“只是您一定要记住：量少是良药，量多就是毒药了。一滴可以救命，这是您亲眼目睹过的，五六滴就会致人于死地，尤其可怕的是，如果把它倒在一杯酒里，它丝毫不会影响到酒的气味。我不再多说了，夫人，简直像是我在劝您做不轨之事了。”
时钟指向六点半，仆人来通报说有一位太太来访——是维尔福夫人的一个朋友，是应邀来和她一起吃饭的。
“假如我曾有幸见过您多次，伯爵阁下，而不仅仅是第二次，”维尔福夫人说，“假如我有幸是您的朋友，而不仅仅只是受您的恩惠，那么我就坚决留您吃饭，而不致使我第一次开口就遭到拒绝。”
“十分感谢，夫人，”基 督山答道，“但我有一个不能爽约的约会：我答应陪一位相识的希腊公主到皇家剧院去看戏，她从来没有见过你们那种富丽堂皇的歌剧，要我陪她去见识见识。”
“那么，再会，先生，只是别忘了我的药方。”
“说实话，夫人，要忘掉那个药方，我首先必须忘掉我们之间这段整整一个小时的谈话，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 督山鞠了一躬，离开了那座房子。维尔福夫人依旧陷在思索之中。“他这人简直奇怪极了，”她说，“依我看，他自己就是那个他口中的阿特尔蒙。”
对于基 督山，这场谈话的结果显然已超出了他的最高期望。“太好了!”在回去的路上他对自己说，“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确信种子没有撒到荒地上。”第二天早晨，他信守诺言，把对方想要的药方送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