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存华
妻子喜欢用照片记录四岁的女儿的成长,因此,彭飞每天都会收到妻子发来的彩信,女儿的小酒窝又深了一些,羊角辫又长长了一点,偶尔也会有娘儿俩的合影……每一次收到妻子发来的彩信,彭飞都会痴痴地看上好半天。
寂静的夜晚,他总是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入睡,就像是拥她们入怀。
彭飞这次的施工地点在可可西里,他们要在青海格尔木和西藏之间架起一条历史上海拔最高和施工难度最大的输电线路。施工间隙,偶尔可以看到飞奔的藏羚羊和山坡上安静吃草的牦牛。这一切使彭飞爱上了发彩信,工作之余,他用手机拍下身边的风景发给妻子。就这样一连发了几天彩信后他收到妻子的一则嗔怪信息:笨蛋,女儿都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彭飞明白妻子的意思,但他不敢把自己的照片发过去,在这高寒、缺氧和强光强风的恶劣环境下,他的脸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他怕她看了心疼。于是他告诉妻子拍自己还得麻烦别人帮忙拍,大家工作都挺忙的,妻子想想也是,便不再追究了。
夏天到了,成群的藏羚羊要聚集到可可西里的卓乃湖生崽,怕吓着他们,沿途的电网建设工程全部停工。这些可爱的高原精灵给长期坚守在工地的建设者带来了一次同家探亲的机会,彭飞是这群幸运儿中的一个。
彭飞回家探亲的这一周,女儿坚决不去幼儿园,她成天粘着爸爸,一刻都不肯离开。白天尚好,女儿尤其害怕黑夜,她觉得爸爸的消失跟太阳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太阳一落山她就紧张地攥着彭飞的手,说什么都不松开。
距离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女儿的强烈依恋让他心酸,妻子幽怨的眼神让他心痛?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这天晚上,女儿困得睁不开眼睛仍然不肯睡,她把自己花朵般娇柔的脸放在爸爸的大手上,喃喃地说:“爸爸,你不要走!爸爸,你不要走!”
“乖,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架线,等那里通上电,爸爸就不走了,大大陪你好不好?”
“不好!”女儿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宝贝,你再不松手爸爸就赶不上火车了,爸爸那里有好多藏羚羊玩偶,下次让爸爸带一个给你好不好?
女儿见过藏羚羊,在爸爸发来的彩信里。她真的好想有一只藏羚羊玩偶,见女儿动了心思,彭飞赶紧趁热打铁:“外加一只白牦牛玩偶,还会哞哞叫的那种!”
女儿思考了两分钟,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蹙鼻,最终,神情严肃地摇摇头。
“好吧!我们不让爸爸走,你看天都黑了,爸爸也累了,我们休息吧!”只能用老办法了,妻子冲彭飞眨眨眼让他配合。
彭飞无条地脱掉外衣钻进被窝,他觉得欺骗孩子是最可耻的事情,尤其欺骗她的人还是她最爱的人。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女儿唾在爸爸妈妈中间,左手搂着爸爸,右手搂着妈妈,酒窝里盛满了甜蜜的幸福,爸爸用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妈妈用软软的嗓音唱着,一会儿工夫,女儿就睡着了。
妻子冲彭飞摆摆手,他蹑手蹑脚起来穿衣,一切收拾停当后跟妻子告别,妻子搂着女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彭飞从背后拥抱她,唇轻轻印在妻子脸上的时候舌尖敏感地捕捉到淡淡的咸味。
回到工地,接连几天都没收到妻子发来的彩信,彭飞有点心急。妻子告诉他女儿生气了,不让妈妈拍照片给爸爸。他习惯了每天看女儿可爱的小脸,这小家伙还真会惩罚他呀。孰这样郁闷地过了一个多月,一天夜里,妻子发来一条彩信,他激动地赶紧打开来看,竟是一幅儿童画,上面画着爷爷奶奶和妈妈站在云彩上,一人手里拿一根绳子,绳子下面系着一颗火红的太阳。太阳下面画着一个男人,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坐在男人腿上,嘴巴笑得一直咧到耳根。旁边还用歪歪扭扭、拼音加汉字的混合体写着几个字:拉住太阳不下山。妻子说,女儿的这幅画参加市里的比赛获了大奖。
此时,一轮斜阳暖暖地悬在高原上空,暮色里绵延万里的铁塔和沿线施工的人们似乎正努力将太阳托住不让落下山去,彭飞用手机拍下这动人的瞬间,他要把这条彩信发给妻子和女儿。
选自《小说界》2013年第2期
最后
闫高巍
东北某边境小镇的山脚下,天空高远,荒莽荡荡,一个不起眼的小火车站孤零零地趴在那里,像大地随手丢弃在那儿的。站长老王和站警老孙就是这个鲜有列车经过的小站的主人和全部工作人员了。
今天是老孙退休的日子,闷了一天,夕阳大红时,他端着自己的象棋棋盘和茶壶,慢慢走向那个唯一的站台。三十多年了,小孙一转眼就变成了老孙。站台中央的小杨树也悄悄变成参天大树了。大树下已经磨得圆滑油润的石桌和几个小石凳,就是老孙和站长老王成年累月下棋喝茶的地方。该告别离开了,老孙缓缓地坐在小凳上,抚摸着石桌的边缘,心里泛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西下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他脸上,让他感到了温暖中的一股凉。儿子今夜就要来接他,接他去长春和儿孙一起安度晚年。想到退休后的晚年,老孙的内心充满了渴望的酸楚。
“就走吗?”
站长老王走过来,手里拿着一面绿色的小旗子,明知故问。车站养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过来卧在了他俩正中间,不安地哼哼唧唧着。
“嗯。”老孙拿手捋着黄狗头上的毛。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老孙嘟囔着。
气氛有些不安和尴尬,如他俩谁做了对不起另一个的事。有意地望着别处,老孙好长时间没说话,也没有回头。老王也就那么呆呆地立在他身边,闭着嘴。其实,小镇的人都知道,老孙和老王是很爱说话的,彼此经常有说不完的话。挨着车站的几家居民(也只有这几家)经常深夜还能听见他俩叽叽嘎嘎的说笑声。
“半月一次的军列就要过来了,你再送它一次吧。”过一会儿,老王面对眼前的铁轨轻声说。
老孙没回话,但点了一下头。他把棋盘和茶壶工整地放在石桌上,站起来,戴上帽,又整了整身上那泛旧的铁警服。
两个人和一只狗,立在空空的夕阳中,沐浴着站台上浩大的寂静。银光闪闪的铁轨,在寂静中多少染了金红色,很温顺地朝着远方延伸着,一直伸到天地联结的神秘里。
过了一会儿,狗惊奇地动一下,猛地站起来,喜悦地朝着落日的方向遥遥地望着叫几声,一个小黑点就凭空被它叫着出现在了尽头间。随后,黑点越来越大,慢慢地,老孙、老王已经能清楚地看见车头了。列车司机仿佛也看到了他们,拉响了汽笛,巨大的声响和白色的烟雾喷喷薄薄朝他们跑着靠近着。
在那烟雾和汽笛声里,老王把手里的小旗递给老孙。老孙接过来,缓缓地挥着小旗,举起右手,向那列载满坦克的列车敬礼。
其实,列车速度并不快,路过车站的时候,几个看守坦克的哨兵看见老孙后,车上就有了一声嘹亮的“敬礼”的口令声,军列上的几个哨兵也把整齐的军礼还给老孙。火车驶出很远了,哨兵们的手还在举着。这时候,老王拉着狗远远地退到老孙身后,像车上的那些礼节是给老孙一个人的似的,直到那列军车“哐咚!哐咚!”钻进无边的空静和不着边际的落日里,只留下了站台、老王、大黄狗、钻天杨和满面泪水的老孙与那空荡荡在一起。
接下来,没有人说话,老孙和老王不约而同坐在石桌边上默默下起了棋。那一盘棋从开局一直下到天黑灯亮,再到正半夜,也没有分出胜负来。
以前他们每下一盘棋,只要十几分钟就够了。可今天,这一夜,他们一盘棋下到老孙的儿子下半夜到车站来接老孙还没完。
选自《作家》2012年第10期
最后一次告别
胡发平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昨夜是司机最后一次出车,他要告知女人他退休了。这事儿太简单不过了,可是女人意外地没有来。司机心里忐忑不安,对女人有了牵挂。
翌日,司机便打的直奔女人家。他坐在的士上,沉淀下去的回忆无意间被翻开,零散地洒落在街道。
几年了,每周末女人都上班到很晚,下班时正好赶上末班车,她坐车一直坐到终点。终点在一条街的尽头,而她家就在正对着街的一条深巷里。她最后一个下车,司机也不忙把车开走,依然亮着前灯,照着通向她家的深巷子。女人呢,一点也不害怕了,踩着那一地明亮的灯光走到家门。然后,女人向司机挥手致意,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司机也闪烁两下车灯回敬,然后欣慰地调头开走。
司机已在公交车驾驶员这个岗位上熬到了年纪,满头如雪的白发。他驾驶着大班车,载着芸芸众生的欢乐或悲哀,往返穿梭在这个城市上万次,也饱经风霜雨雪,现已经安全“着陆”了。
然而,不论司机见识到什么危险或悲剧,那女人向他挥手致意的景象,却已经牢牢地铭刻在他的心里,融入了他的生活。所以他一定要告知女人,他不能“照亮”她了。
的士缓缓地停在街的尽头,他的心忽然被回忆撞了一下。他走进了巷子,觉得巷子窄小,两旁房屋破旧不堪,仿佛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似的。他一路走去,惶恐和慌乱之感愈来愈强。难道这是他无数次照亮的巷子吗?难道这是她黑暗中要通过的巷子吗?他一路走去,担忧有增无减。他看见屋前的花坛和爬墙的紫藤,立刻就知道他找对了地方。
于是,他站定在女人家门口。
咚咚咚,司机敲了三下门。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咚咚咚,谁呀?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位老奶奶怯怯地立在门口,看上去好像是腿脚不大利索,摇摇晃晃的。司机上前跟老人打了招呼,但他没了先前的喜色。
老人两眼闪着陌生的光,不安地在他身上搜索了好一阵。忽然一甩手,晃荡着自顾地往屋里走。司机赶忙搀扶着老人进屋,让她坐在沙发上。他打量着她小小的家,简单的家具,简单的陈设,但墙上却挂满了各种奖牌,还有出席各级劳模表彰大会的留影——天哪,老人原是本市棉纺厂的厂长。那时候,她该是多么的荣耀啊。
一张照片上,老人笑容可掬地与五个大学生在一起,其中一个女孩老人还用长长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司机仔细辨认,女孩就是他要找的女人。
不错,是她,肯定是她。女人原是老人捐资帮助的学生。
司机的心被撞击,仿佛是寒冬里起了一盆火,立刻让他在小屋里捡拾到许多温暖。
老人告诉司机,女孩来自山区农村,大学毕业后分在医院当了大夫。昨晚,她有手术,没有来。稍一会儿,老人又说,她周末抽空就来,帮我擦洗身子,整理家务。你瞧,这不争气的腿脚,拖累孩子啦。
从老人的话语中,可以听出她没有过多抱怨过去,却热诚对待自己时下的生活。司机思绪万千,隐约看到了老人的过去。一段温馨感人的往事。他的心再次被撞击,不经意间滚下一颗泪。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句笨拙的话,告别老人。老人硬是起身相送,她在屋里走动很慢,很吃力。
司机已走出小巷,老人还立在门口招手,喊着明儿再来一类的话儿。从巷口往里看,老人变得很矮小,伸出的右臂像一只细弱而又竭力摇动着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