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在我们村,老孙算是个特殊人。他是天津人,当过国军的上尉连长,解放石门的时候投诚参加了解放军。解放后被组织上安排了工作,在我们这里的供销社上班,“文革”一来,就因为有当过国民党兵的经历,被下放到我们村。
老孙那时候六十来岁,个子矮,背微驼,说一口天津话。他眼睛小,只窄窄的一条细缝,几乎看不见眼仁,像是永远睡不醒,看人时往往仰着下巴,很费力的样子。他住第二生产队马房。马房,就是养马、骡子、牛之类牲口的场所,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马房,这也是生产队的办公室。二队的马房在村南,七八间矮矮的土房,墙体挺胸凸肚,门窗大部分破损。其中两间是相通的,其他都是单间。老孙住一间,饲养员住一间。老孙把房间唯一的小窗户用砖头封上,即使大白天里面也黑咕隆咚的。相通的两间属于“司令部”,社员开会使,有土炕,铺着破旧的炕席,靠墙垒有给牲口炒料使用的锅灶。小时候,找爹就经常带我来马房开社员会,开会的时候,往往正赶上饲养员老侯炒马料,大灶烧火,上坑热得烫屁股。老侯用大铁锨“哗哗”翻炒着黑豆,火候差不多了,会铲起半铁锨往炕上一撒,说:“吃啵!”
老孙的户口并没落户我们村,所以他算不得正式村民,老孙好像有工资的,所以不用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但老孙给生产队拾粪。生产队也不亏待他,每年供应他必须的粮食。
老孙每天老早起身,骑自行车去抬粪。老孙的自行车是那种老式车,没挡泥板,也没闸,控制车速全凭鞋底摩擦前轮。后轱辘两侧绑两个粪筐。走时粪框空空的,傍晚回来一准满满的。
老孙抬粪回家,必经南大街,这时候大街上的孩子们往往会多起来,大家在专门等老孙回来,因为老孙回来会给大伙发烟卷儿。
见着老孙远远地骑车回来,孩子们便呼啦围上去把老孙截下车,手一伸:“老孙,烟。”
老孙并不吸烟,但总是备半盒烟卷儿,他并不会乖乖地把烟拿出来,他先操着一口天津话给人们讲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等等。但孩子们不管这一套,只喊“烟”。老孙无奈,磨蹭半天只好拿出来。多则三五支,少则一两支。孩子多不够分,再要,老孙就一副哭相,一个劲说“没了没了”,这时候孩子们便让他背几段毛主席语录,才肯放过他。
除了抬粪,老孙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只偶尔和饲养员说几句话。他喜欢看书,但只看毛主席著作,晚上点着煤油灯学毛选,遇到雨天不能外出拾粪,便坐在门口认认真真学,他对毛主席的文章几乎达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孩子们截烟的时候让他背毛主席语录,也算让他大展才华了。
老孙还有一个能耐——画画。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老孙会画画的。反正我们队里的好多社员都让老孙画过。特别是那些爱凑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得了闲,见着老孙,便说:“老孙给我画一张。”老孙从不拒绝,每次都说:“好!”老孙画的是索描,拿一铅笔头,也不管什么纸,报纸也好,包点心的草纸也好,随便找来就画。那时候老孙就如同换了个人,神情很专注,细细的小眼睛瞄人一眼,“刷刷”几笔,再瞄几眼,又几笔。画完一看,和本人很像。人们都惊呼,问:“老孙哪里学的?”老孙说:“我上过美术学校。”顺着他话茬往下问,才知道老孙是投笔从戎的一类。
老孙在我们生产队的这些年,不招谁不惹谁,除了小孩子截他几支烟,没人欺负他。人们常常看着老孙画的画说:“老孙文武双全,好能耐呢,要是一开始不加入国民党,早弄个师长司令了。”
然而,能耐人栽在了能耐上。
那几天,饲养员老侯病了,他儿子侯二替爹喂牲口,侯二是个“三只手”,那天见老孙的屋门锁着,心里一痒,就去撬锁,锁是那种老式土锁,候二用细铁丝一拨就弄开了。侯二进屋翻腾半天,实指望弄盒烟抽,不过烟没找着,却从炕席底下摸出一叠画稿,侯二一看,眼立马就直了。一张张翻看,俟二的眼珠子就差点蹦出来——画的都是各种动作的光屁股男女……侯二似乎觉得这些人哪里见过,拿到窗前看仔细,就一个个认出来了——都是村里人。
侯二感到事情重大,挑了几张女人的画像揣到怀里,把其他画稿又放回了原处,然后走出屋子,把锁重新锁上,一溜烟去公社派出所报了案。
老孙回到家,等待他的是几个警察和一群看热闹的人。警察把那画稿朝他一扬,冰冷的手铐就铐在了老孙手腕上。老孙在人们一声声老流氓的骂声中被带走了。
老孙咋就能看见人的光身子?就怀疑老孙一定是截了什么高级透视镜之类的东西。继而联想到,他那双“瞎”眼之所以不敢睁大,一准是怕发现他眼里藏的东西。一群人就到老孙屋里翻找,犄角旮旯翻遍了,老鼠窟窿都没放过,也没找出老流氓的作案工具。
老孙最终因流氓罪被判了有期徒刑,第三年,就死在了劳改农场。
侯二私藏了一些画有光屁股女人的画稿,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下,一个月后,才按图索骥,每张五个鸡蛋,把那画恋恋不舍地换给了真正的女主人。
谁都不会想到,这些女人在愤愤大骂一过老孙后,并没有把自己的光屁股画烧掉或撕掉,而是都偷偷藏了起来。
《小说月刊》2013年01期
报恩记
牧娃
插队十年,大陈与蔡文娟小两口总算接到了回城的调令,按规定他们必须在本月25日之前办好一切手续。算一下,时间很紧,还不到一周。大陈拿上调令去了二十里外的公社办手续,蔡文娟在村子里忙活着收拾行装,他们四岁的儿子小钢就成了没人管的小马驹可村子乱跑开了。
冬日的太阳早早转到了西山上,在等着下班。村里女人也开始抱柴火烧火了。就在这时候几个孩子风风火火从村西头跑来,嘴里在大声喊着:来人啊!救人啊!小钢掉沟里头啦!听到喊声立刻有几个村里的汉子拎上绳索,跟着孩子们向西沟跑去。
枣树沟这地方,地无一里平,到处都是沟沟壑壑,而且沟里沟边长满了一株株带刺的酸枣树。莫说人掉下去,就是村里的牛羊也常会掉下去摔死。小钢就是和几个小伙伴在西沟边上耍,摘酸枣不小心滑下去的。
几个汉子站在沟边把绳索往下放,下去救人的是腿脚麻利的万忠和。这是个为人忠厚能干的小伙子,年底就要成亲了。时间不大,沟底下传来嘁声:往上拉吧,人我拴牢啦!人们开始悠着劲儿把绳索向上拉,小钢被拉上来了。这小子命大,掉到半截就被沟壁上长着的几棵酸枣树给托住了。一查看,除去衣服被刮破了,身上真没一点儿伤,被闻讯赶来的蔡文娟一把搂在怀里。接下来人们开始向上拉下去救人的万忠和,眼看人就要上来了,就在这时候,那根并不结实的绳子突然断开了,万忠和的一条腿被摔断了。
大陈一家走的时候乡亲们都赶来送行,万忠和也拄根棍子来送他们。大陈和蔡文娟哭成个泪人,拉着万忠和的手说:万大哥,你好好养伤,我们忘不了你救下小钢的恩情,一定会回来看你和乡亲们的。这对苦命鸳鸯飞走了,从此没了音信。
知识青年下乡运动一晃四十周年了,昔日的小钢已成了S城里的企业家。一天妈妈来电话叫他回去一趟,妈妈见了他就说:孩子,你替我和你爸爸回枣树沟看一趟吧,一晃四十年了,也不知道你万大叔如今怎样了,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这些年我们忙,没得时间。现如今退了休,时间是有了,可我和你爸爸也老啦走不动了。
陈钢去了,是开着公司的那辆吉普车去的。快进枣树沟的时候他碰到一位在路边山坡上放羊的老人,停下车他向老人走过去。喂,老伯啊,枣树沟村委会在什么地方?老人拄着一根带拐头的棍子一瘸一拐迎了上来,老人身上穿的衣服是破旧的,那衣服要是搁城里扔了都没人捡。老人腰里还系了根用破布条编成的腰带,一根铜锅小旱烟袋别在上面。老人刚一开口说话一股子难闻的旱烟味就迎面扑来,陈钢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向后退了半步。
按照放羊老人的指点,陈钢开车来到村委会,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村长接待了他。当陈钢问起万忠和的时候,那村长愣住了。他对一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娃说:明子,去,把你爷爷找来去。工夫不大—位老人就来了。
村长问那个找来的老人,三大爷,咱村子里谁叫万忠和呀?那老人掏出烟荷包刚要装烟,陈钢就把自己的烟卷递了上去。老人燃上吸了一口对陈钢说:唉,这东西没劲儿。他还是为自己装上了一袋旱烟,点燃了他才开始回答村长的问话。你是问万忠和呀,哎,他就是给咱村子放羊的万老拐。三十多年前他为了救一个下乡知青的娃,把腿摔坏了。唉!就因这,没过门的媳妇也跟了别人。他养好了腿以后落下毛病,走路一拐一拐的。慢慢地人们就忘了他的大号,都叫他万老拐了。
陈钢听了就插嘴问那老人,那他后来就再没结婚?老人吐了一口烟答道,咳,娃呀,你们城里人不知道。我们这穷山沟沟,好人说个媳妇都难,更别说他这半拉子废人啦。陈钢没有再问什么,从车上拿下不少吃的用的,他又掏出两万元钱交给村长,让村长笔这些都交给万老拐。他走的时候还给村长留下了一张自己的名片。
秋天到了,S市播报了这样一条新闻:我市企业家陈钢为贫困山区捐款,建了所希至小学。原来老羊倌万老拐拿到了陈钢留下的钱就说:噢,这钱准是小钢那娃给我的,难得大陈他们两口子还挂记我。可我个孤老头子拿这钱有什么用,给村里的娃们用吧。于是村里就拿这钱,为二十几个还在当年那个露天漏雨的老大队部里读书的娃们建了新校舍。
恩已经报过了,大陈一家谁也没再提起过那个记忆深处的偏远小山村。
选自《北方文学》2013年第2期
苏小妹
蓝月
赤脚医生上世纪是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医生。
为什么要叫赤脚医生呢?
那时候都是泥路,遇上下雨天,农村人一般不穿雨鞋都是光着脚走路,乡村医生也不例外,于是农村人叫乡村医生不叫乡村医生叫赤脚医生。
也正是因为道路不好,农村人生病一般都找赤脚医生,小到感冒发烧拉肚子大到毒疮扭伤婆娘生孩子。可见当时的赤脚医生是不折不扣的全科大夫。
苏小妹就是这样一位赤脚医生。
苏小妹十三岁就辍学了,也不是笨,就是没心思读书。
姑姑说,不读书你干啥?
苏小妹说,我要跟你学医,我想和你一样当赤脚医生。
就跟姑姑学起了医。
姑姑给人看病,苏小妹忽闪着大眼睛在边上看。
一天,姑姑出诊去了,留下苏小妹照看诊所。
一位母亲拉扯着一个脏不拉叽的孩子进来,孩子死拗着不肯进屋。
苏小妹赶紧迎出去,原来孩子脑袋上长了一个毒疮,鸡蛋大,鼓鼓的,里面已经化脓了。必须马上开刀。孩子怕疼死活不肯看医生。
苏小妹笑着对孩子说,不一定要开刀的,你过来,我帮你看看,我只消用手一摸,你的毒疮就好了。
孩子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医生,将信将疑就走进去了。
苏小妹说我用酒精帮你消消毒,一点都不疼,凉凉的很舒服的。
说着就拿一团酒精棉在毒疮上擦,噗,一股浓水就滋了出来,孩子还没感觉什么,苏小妹已经将伤口上好药包扎完毕了。
嘿嘿,没事了,几天就好了。
孩子的母亲也傻眼了,背着孩子问苏小妹,你怎么弄的?
苏小妹调皮地一笑,翻过掌心,原来食指和中指问夹着一片锋利的刀片。
后来小孩子长毒疮都指名道姓要苏小妹给治。
姑姑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丫头还真是行医的料。
一次,姑姑带她去给一个农妇接生。
产妇躺在床上疼得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孩子就是生不下来。
好不容易有动静了,一看,不得了,孩子脐带先出来了。
这种情况有可能会导致孩子窒息死亡。最好的办法是剖腹产,可是剖腹手术要大医院才能做,现在送大医院肯定来不及了,姑姑也急得汗珠子噼里啪啦掉。
苏小妹说,姑姑让我试试吧。
你?虽然姑姑满腹狐疑,但是事不宜迟,死马当活马医吧。于是点了点头。
洗手消毒。苏小妹将右手小心地伸进产妇产道,使劲往上一推,咯吱,进去了。
亏了苏小妹手小还细滑,产妇并没有丝毫痛苦。
孩子终于降生了,但是脸色苍白,有窒息症状。
苏小妹赶紧进行嘴对嘴人工呼吸,不久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无不向苏小妹跷起了大拇指。
那年苏小妹十五岁,十五岁就成了颇有名气的赤脚医生,特别是接生受到了产妇们的一致推崇。
几年下来,经苏小妹之手接生的孩子不计其数。
这次,苏小姝又成功接生了一名胖乎乎的男婴。男婴的奶奶抱着孙子直乐,突然看着身材凹凸有致的苏小妹问:闺女你多大了?
二十了。
不小了,你别光顾着替别人接生孩子,自己的事情也该考虑下了。
苏小妹脸一红,还早呢!
其实苏小妹心里有一个人——关在牛棚里的李拐子。
李拐子参加过抗日战争,虽然立功无数,却放掉过一个日本兵,这问题的严重程度可想而知了。
李拐子自己也觉得有罪,从来也没有替自己分辩过一句,心甘情愿认打认罚。
因为在战场上负伤瘸了一条腿,快四十了都没能娶上媳妇。
苏小妹经常给李拐子送吃的。
村人都说这个苏小妹当赤脚医生当傻了,别人都看见李拐子躲得远远地,她倒好,一个黄花大闺女,和个通敌间谍纠缠不清。
话传到姑姑耳朵里,面对姑姑的质问,苏小妹说我觉得李拐子不是坏人,他放那个日本兵一定有隐情的。其实作恶的不是当兵的,是指挥他们的人,那些日本兵同样也是战争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