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柏林
对你来说,这个夜晚注定难以成眠。明天就是请客的日子,计划中的宴席还有一道主菜未能备齐,确切地说,还差六条鳜鱼。
鳜鱼谐音“桂遇”。含有蟾宫折桂的意思。露水湖也因此有了一个习俗:只要孩子考上大学,请客设宴便少不了鳜鱼这道菜。这年秋天,你儿子不仅考了头榜,还拿了考区状元,儿子挣得了脸面,做父亲的哪能不请客呢?请客又哪能不用鳜鱼?
只是,露水湖的鳜鱼越来越难打了。这些天,你同老伙计——那只本质发黑的月牙划盆,几乎日夜泡在湖里下网捕捞,虽然也小有斩获,可离目标还是差了一半。你真的有些着急了。拿钱去买吧,一条鲜活标子鳜至少要花五十块,六条就得三四百。这些年,你独自供儿子读书,手头本就拮据,别说没这个钱,就算有这钱你也不能去买。你是谁啊,露水湖一等一的捕鱼高手,拿钱买鱼,岂不让人耻笑?
今夜,就剩今夜了,真能如传说一般,来个“海底捞月”吗?老实说,你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对捕鱼者来说,夜幕下的露水湖并没有那么黑暗,虽然这还是个没有星月的晚上,你照样能脚踩月牙划盆,逐浪湖面,将渔网一一下到有效的水域。
以往下完渔网,你会在岸边拴了划盆,倚靠在盆里,或以头枕手,聆听水中鱼儿游动,林岸虫鸣,猜测着它们的模样儿与幸福生活;或遥望苍穹。依着星月移行的方位,估算着昼夜更替的大致时光;再不就想儿子,想他成年后的身高长相,想他毕业后的工作,或找个怎样的儿媳……这当儿,你或许已抽完三五支劣质香烟,然后支起遮露的篷布,委身其下,惬意地眯那么一会儿……可这个夜晚,你竟然没有抛锚停歇的意思,依然荡着划盆,游弋在寂寥如梦的湖面。只是,你有意无意地控制着划盆速度,让每一桨既不空落又绝无声响,你想干什么?或者,你想掩饰什么呢?
不知不觉,你已悄然接近村主任家的网箱。没错,这儿囤养着清一色的鳜鱼。村主任是网箱养殖能手,全村就他会养鳜鱼。他说过,等技术成熟后教大家养,但这至少要等到明年。可现如今你是火烧眉毛,眼前告急,别说一年,一天也等不了。正是这样,你才迫不得已前来“看看”。你知道,村主任在湖边设了哨棚,也常来哨棚过夜,但有时也难免上演“空城计”。这偶尔撒把弄玄的招数,也许别人不知,你却心里有数。只是,在此之前,你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此刻,你望着黝黑静谧的哨棚,不由耳热心跳起来,兀自疑问:又是空城计吗?这种疑问,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希望。而更可笑的是,你却还在心里暗暗祈祷:村主任,你可别给我机会啊!
谁能想到,你的祈祷竟有了神奇的呼应,哨棚里及时地响起了手机彩铃声。当然是村主任。你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抚了抚胸口,又轻嘘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村主任接听了电话。从他的话中,你知道了大致内容:是镇长要村主任连夜去镇里,接待一位露水湖的开发商。这是大事,他当然得去。村主任临走时,在哨棚前犹豫了一会儿。随后走到水边,打着手电,从网箱里捞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鳜鱼,这才匆匆离去。嗅着那鲜腥的鳜鱼味儿,你羡慕得直咽口水:多么可爱的家伙,是拿去讨好开发商的吧?
村主任走了,哨棚空了,正所谓天赐良机!可你却坐在划盆里发呆:这太巧合了,巧合得难以置信。你猛掐自己的大腿,当确认不是梦境后,你又抱怨起村主任,看似聪明能干,其实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玩什么空城计,这不是给人可乘之机吗?……你说村主任给啥机会不行,为啥偏偏给你做贼的机会?你又说这哪是机会,分明是陷阱,陷你于不仁不义!你甚至抱怨村主任为什么不养条狗,如果有条狗守在这里,你也会打消这种念头……你就这样唠唠叨叨,像个怨妇似的,一肚子不情愿地开始了偷盗。
也许太有安全感了,你进行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你先将划盆缓缓贴近网箱,然后轻轻摁亮手电,细心选择大小合适的捕捞对象。就在这个过程中,你意外地发现了网箱里的玄机,于是,颇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来:这些网箱一头养着鳜鱼,一头养着比鳜鱼小得多的小杂鱼,它们中间,相隔着一道网,这道网的网眼比小杂鱼大,比鳜鱼小。可想而知,小杂鱼可以任意去鳜鱼的区间,鳜鱼却无法进入小杂鱼的领地。
正是这样,你看到了非常刺激的一幕:几只不安于扎堆拥挤的小杂鱼,刚刚穿越那道间隔的网,未及欢愉,就被守候在侧的鳜鱼一口一只鲸吞。接着,又有几条小杂鱼开始“出格”冒险……你看着这些小鱼,先是唏唏嘘嘘可怜它们,随后竟恼怒起来。骂这些小东西愚昧无知,是一群十足的笨蛋。明知道出格就会死,为啥还要铤而走险呢?你说你打了一辈子鱼,还从没见过这么傻的鱼……
你骂得正起劲,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你。你醒了,揉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啥也没干,和往常一样,下完渔网后。窝在划盆里睡了一觉。
叫醒你的人是儿子,他特地跑来告诉你:家里请客的鳜鱼齐了,是村主任昨夜送的,整整六条标子鳜!
那一刻,你怔怔地站在划盆里,似信非信,眼里却储满了泪水……
选自《羊城晚报》2013年6月10日
到洛河岸边去看海
冷清秋
那个下午天洗过似的蓝,几丝透明的云纱正要散。
田嫂没有像平时那样守在桃源小区的补鞋摊位前,这让前来补鞋的人白跑了一趟。人们站了会,聊了会,依然不见田嫂的影子,只好都拎着鞋子回了家。
这在以往是不曾有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田嫂不是安静地守着自己的补鞋摊,将瘦弱的身子埋在一大堆将要补的鞋子中?八年了,当初头大腿细,青蛙一样离不开身儿的娃子如今也长大了。而田嫂虽说不上俊俏,模样倒也算得上周正。自在小区的角落安顿下来后,每天寡言少语地忙碌,大家慢慢也就习惯了他们母子的存在。
每逢换季,时不时地就有女人将自家不穿的衣物或鞋子兜了来送与他们。也有妇人三番五次跑来与田嫂“商议”,鼓捣田嫂去和一些男人见面,希望能给田嫂寻个好婆家,后半辈子也好有个着落。田嫂当然是没有时间的,虽说娃已经三岁多了,但只要离身就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发生。田嫂不去,有人就自作主张将那些男人带到小区来相看,远远地只看看田嫂当然是没有话说的。可目光只要一扫到田嫂身边拖着的“油瓶”,许多人也就招呼也不打,不了而了。
但这都是以前了。现在,田嫂靠着自己的双手,将儿子从当初的跪爬拉扯到如今的十二岁。虽然至今孩子个头仍然不算太高,且很多事情也都必须要仰仗田嫂帮助才能完成,但令田嫂无限欣慰的是,儿子已经学会一个人安静地待着,而不去耽误田嫂做活儿了。
田嫂到底去哪里了呢?有疑问的人不知道,小区的人也不知道。其实就连田嫂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距此二十多公里的洛河岸边坐着的正是田嫂,她的怀里抱着的也正是她那个智障的宝贝儿子。儿子不懂这些,他兴奋地注视着波涛澎湃的洛河水仰脸问,妈妈,看海?田嫂拢拢儿子的头发咬着嘴唇笑,在看呢。
是的,看海。这是田嫂这个智障儿子近来一直念叨的话。也不知他从电视上还是哪里知道了“海”这个词,每天就不厌其烦地嚷着,看海!看海!
昨天晚饭时不小心打翻了饭碗,汤汁流了自己一身,田嫂收拾时他又因此尿湿了裤子,闹腾很久,洗换干净的他躺在被窝里后无论田嫂怎么哄,始终嘟嘟囔囔不肯把自己的半拉身子放进被窝。担心他感冒的田嫂只好哄他说,囝囝乖,早点睡,妈妈明天带你去看海。没想到这句话还真起了作用,儿子瘦弱的小身子出溜一下就藏到了被窝里。儿子安静了,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但田嫂的眼泪断线似的怎么也止不住。躺在黑暗里的她,暗自下了决心,明天不做活儿,带着儿子去洛河!
天很蓝,大概是由于天冷,洛河岸边并没什么人。
田嫂的儿子趔趔趄趄地奔跑在沙滩上。他在捡石头。来来回回地已经捡了一小堆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头挤在一起。坐在沙滩上的田嫂静静默默地望着,抱着自己的膝盖。这里是洛河东岸,有芦苇,有沙滩,且水质清冽,河里有螃蟹和小鱼儿。夏天,常有人来垂钓或游泳,男男女女借着芦苇脱了衣裳下去,有的便再也没有机会上来,零落遗留的衣衫褪了色满了尘。也就在前几天,还有报道说一个年轻女子因恋爱失败跳进洛河自杀身亡。
田嫂静静地坐着,望着,想着。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悄悄溜走了。
身上冷飕飕的,抬头看看太阳已经不见了。深深地叹口气,揉揉眼睛,拍打着发麻发酸的膝盖站起。刚才奔跑的儿子此时正在余晖里埋着头玩石头,他摆的歪歪扭扭的,不仔细看真弄不懂是什么。但田嫂还是一眼看出那是一座房子。
那就是一座房子。田嫂说。
田嫂说的时候,她正坐在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面对着主持人和摄像机镜头。田嫂流着泪微笑着。
主持人问,是什么让你选择了留下?
田嫂抱紧儿子微笑,他那天那么快乐,他心里装着阳光,沙滩,还有那些石头。
选自《百花园》2013年第4期
夭桃秾李
念一
村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惊得瑛姑忽地从夜梦中跳起来。有一件事情,瑛姑也是相当坚持的:每逢村里嫁娶,她必定摇着身子跟过去瞧几眼,问问谁家嫁姑娘了,有没有穿大红衣裳上花轿。每次必定受旁人奚落:“瑛姑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老辈子的东西?”她就讷讷地笑笑:“是啊是啊,不兴了不兴了……”等新娘子出来后,瑛姑也必定抢个头炮去瞅一眼,嘴里喃喃说着:“好福气啊,好福气啊。”
瑛姑是沾不上福气的女人。她二十岁时丈夫去世,她辛苦拉扯大的儿子不学无术,最后还用刀子捅了村里的人,撇下了妻儿老母逃出去了。被捅的那家人扛刀弄斧找上门来,吓得瑛姑和儿媳孙女躲在床底下不敢出声。最后还是村支书出面调解,让瑛姑一家赔偿死者家二十万元,往后做牛做马也要全数还清。
再后来,儿媳妇到城市去打工,把孙女撇给了瑛姑。瑛姑白天到厂里缝衣服,晚上又抱回一批一批的布料剪线头。白班是四十五块的劳工费,晚上是一角五分的计件费,可瑛姑乐此不疲。每当揣着一把钱去还债的时候,她也必定跑去庙里拜叩菩萨,让菩萨保佑她身体无病无痛,能够有继续卖命赚钱的好体力。
瑛姑的娘家在隔壁村。在儿子犯事之前,瑛姑往娘家跑得很勤。不是送点玉米番薯,就是拎过去一篮子鸡蛋。只要是地里种的,鸡窝里养的,她必定拿些给娘家人尝尝。这样的大方之举,也为后来儿子犯事后问娘家舅父们借钱打下了好基础。但自从问娘家人借钱之后,舅父们的老婆不敢再收她的好意了,每次只是暗暗地催促瑛姑早点把钱还回来,都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瑛姑最终不再有去娘家的积极性,少数几次去还钱的时候还会捎上小板凳。孙女很纳闷地问奶奶,瑛姑说:“你舅婆们会嫌弃你奶奶,我坐过的小矮凳他们都拿斧子劈了塞灶肚了,浪费哟……”
过了三年,去城里打工的媳妇找了个城里的男人,就想把孙女接到城里去。刚开始瑛姑强烈反对:“那男人有那么好心,帮着别人白养孩子?婷婷过去了就要受罪的,还不如跟我这个老婆子待在乡下。”媳妇只好拿瑛姑的白内障来说事儿,这也是瑛姑夜夜借着蜡烛头剪线头落下的眼病。瑛姑只好肚里憋气,看着孙女背着她缝制的布袋子书包上了去城里的车子。
后来,瑛姑攒了点车费,跟村支书打了保证书(保证会回来还债),去城里看她的孙女。瑛姑依旧沿袭她以前的作风,背着自家种的玉米番薯,拎着鸡蛋猪肉上了探亲的路。在车站看到好久不见的孙女,瑛姑的泪差点掉下来。可孙女表现得很陌生,一只手牵着母亲,另一只手再是不情愿挪开来像以前一样帮奶奶提东西了。瑛姑就一个人背负着十几斤的东西,有点踉跄地跟在时髦的娘儿俩后头行了一路。瑛姑在孙女的城市家里只待了一天就回家了,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鸡,其实是处不惯城市里头的讲究:进门要换家居服,厨房里要系上围裙,地板上不能见着一根头发,城里人讲话还轻声轻气,有时候说着自己完全听不懂的笑话,瑛姑实在觉得吃力和乏力。瑛姑走的时候,给儿媳塞了一把钱,再三嘱咐是攒给孙女以后的嫁妆钱,可别给偷偷蚀了。
有一次,村里请戏班子来唱了三天三夜的戏,瑛姑在看戏的时候,识到了一个成语:“夭桃秾李”。这是戏的名字,挂在戏台子的粗竹竿上。瑛姑不识字,但却看得懂台子上戏子的故事。有一出戏是讲旦角出嫁,吹吹打打的迎亲曲惹得瑛姑一把一把用袖子抹泪。别人看得喜气洋洋,瑛姑却一个劲地吧嗒掉泪,旁人很不解,瑛姑指着旦角儿说:“看着多有福气的一个好姑娘,嫁过去就活得那么苦了。”旁人更加不解,这你瑛姑也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已经是瑛姑第三天看这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