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也窝火。在学校里跟马老六的孩子厮打起来,连带得吴二也被老师批评。三个儿女,一挨肩地站着,咋看咋喜人,吴二气得要命又舍不得打骂,就罚他们磨豆腐。豆子只有经过水泡磨碾火煮板压才能成形,吴二说,小孩就像豆子,应该忍事宽心爱己容人,长大后才能成才呐。
话是这么说,吴二还是找上马老六的家门。听说吴二兴师问罪,村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追看热闹。只见吴二反背着手在豆腐坊里踱来踱去,还时不时地锥一眼马老六。村人心想,尖嘴凹腮的麻子有啥看头?赶快动手吧。谁知吴二掸掸衣袖,丢下发愣的人们,不置一词地飘然离去。隔天深夜,赵四姐再次光顾,让马老六把做好的豆腐装进竹篮,吊进水井,泡上个把时辰后打捞,酿到早上,再捡豆腐时就控去了豆腥,浸出幽幽的豆香。
掌握秘诀,马老六豆腐渐渐红火,抢走不少生意。吴二也不计较,依旧磨豆腐捡豆腐,赚着老主顾的银两和交情。最小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吴二就歇手了,房前屋后的栽树种花,安心养老。
吴二不再捡豆腐,豆腐却离不开吴二,偷偷染白了他的头发。马老六也离不开吴二。每次路过,都要捡块豆腐送给吴二。赵四姐给钱,马老六不要。再给就恼,三把两把把钱撕得粉碎。吴二心脏病突发,才六十六岁就驾鹤西去。
当夜,马老六毫无知觉地睡死,享年五十八岁。
村人惋惜,纷纷感叹俩老汉,说捡豆腐居然捡得同生共死。
孩子们不搭腔,哭得呜呜哇哇。
选自《百花园》2012年第11期
姥爷
李立泰
姜铁匠的铁活棒,那铁锨、板镢,快得跟切萝卜的刀一样。
姜铁匠是我姥爷。他黑红脸膛,络腮胡子,双目炯炯,身材魁梧,劲抖抖的浑身酒气。我小时候跟母亲经常住老娘家,站圈外里看姥爷打铁。
看姥爷教小舅打铁。姥爷常瞪小舅,恨铁不成钢,嫌小舅笨,学得慢。小舅有力气,人实在,肯学,优点不少。
姥爷的师傅据说是齐河的,齐河出铁匠。像有的地方出锡匠,有的地出木匠,有的地出和尚,有的地出妓女一样。这东西传染。还有最近有的村出小保姆,有的村出女服务员,有的村出深圳打工仔一样。齐河铁匠群推着小车串乡揽活,老铁匠相中姥爷了,姥爷也为混口饭吃,要求拜师,就收了徒弟。
姥爷实在,机灵好学,老铁匠夸姥爷,是那两步走!他很快出徒,另立门户,去临清州买来铁砧子,大、小锤,钳子、大风箱等等,盘炉开了铁匠铺。
起初姥爷自己叮当,后来把小舅吸收进来抱大锤,小铺日益红火起来。姥爷生火,小舅稳稳地长拉风箱慢慢推进,姥爷把件放火上,扣耐火瓦片盖住,姥爷随看火候随添炭。待姥爷把烧红的铁件钳子夹出来,往铁砧上一放,姥爷小锤儿一点,小舅大锤就跟上。叮叮当叮叮当地唱起来。红铁屑溅出老远,他俩都扎油布围裙,上边布满烧的小洞。姥爷小舅的身上脸上散落着麻点,待停下来姥爷拍拍胸脯,说,李小儿,来看看。我就凑过去摸摸姥爷的小伤疤点儿。
有人送活来,打个锄头、镢头啊,明儿个来拿吧,姥爷回回赶紧给庄乡爷们打好。
婶子大娘修修菜刀、剪子、小东西啥的,大都是放下手里活,给她们做好,立马拿走。有就扔下毛儿八西的,没有照样拿走。
姥爷人缘落得不错。都说姥爷不奸。姥爷小日子过得滋润。日日有活钱进,五天赶四个集,连卖铁器加收活,没闲时候。
姥爷中午、晚上捏着小酒壶儿,“嗞嗞”地弄二两小酒子,有盘花生米也行,煎个鸡蛋也中。姥娘把姥爷照应得熨熨帖帖。
姥爷嫌姥娘不会做饭,扬言寻儿媳妇一定找个好吃的。好吃的就会做饭。
有年他们给我掏只小乌鸦,在鞋盒子里喂。姥爷晚上回来小乌鸦“哇哇”叫,吓姥爷一跳。准是李小儿弄的,若是小舅小姨他们养的,姥爷就扔出去了。我在姥爷手里吃香。
小舅结婚寻的清平地的姑娘,那真是过大事。前后两院,点两盏汽灯,照得亮如白昼。
妗子漂亮出众,做活利索,衣服打个补丁也是四方的。当年姥爷给妗子买了台上海产的缝纫机,缝纫机在乡间属稀罕物,引得院中大姑娘小媳妇来参观。夸妗予好命,寻到钱窝里。
正在小日子一斗麦子三碗水——又滋又润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了姥爷心里。女人也是长得好看一点,穿得利索一点。梳着香蕉纂,眉眼里的钩子一伸老长,姥爷打着通红的铁,钩子进来就熔化了,姥爷的小锤儿就乱了鼓点。女人今找姥爷打刀,明儿修剪子,再后又来打打镢头。三打两打打对眼了。
我那时还小,就听姥娘跟母亲说那女人,姥娘边说边抹泪儿。母亲唉声叹气地劝姥娘,我说说俺大。
现在想来母亲可能不敢说姥爷,只是象征性地劝姥娘。
三年饥荒时期姥娘得病去世,姥爷就跟那女人搭了伙。姥爷自己打铁。
这时小舅被腰窝镇公社铁厂调去。小舅成了工人,他上班的地方叫洪炉车间。不知为啥用洪大的洪这个字。
我喊那女人仍叫“姥娘”,我母亲则称呼“老姨”。母亲对那女人是友好的,尊重的。母亲逢年过节给“老姨”扯衣裳布,给姥爷打酒。
姥爷多亏人家照顾,应时扒到的做饭,洗衣浆裳,闲下来说说话,人老了有些精神的东西是儿女给不了的。尽管小舅小妗子孝顺。
母亲来俺家那年,姥爷陪母亲八块银元压箱底。
“袁大头”和“孙中山开国纪念币”各四块。
挨饿那年母亲咬牙卖给银行两块,我小姨出嫁母亲送小姨两块。
母亲病重的那年夏天,她老人家打开柜头,给我两块银元。
母亲对我说,这是你姥爷给母亲的银元。
选自《当代小说》(上半月)2013年第5期
评鉴与感悟
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和文化的文明古国,其博大精深、瑰丽灿烂、经久不衰、绵延不绝的传统文化为子孙后代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令人瞩目。我们的汉字、丝绸、旗袍、剪纸、武术、京剧、中药、国画、饺子等等都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特色。在当今信息时代,中国传统文化深受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我们许多民间传统的技艺正在悄悄地销声匿迹,当代著名作家、文学家、艺术家、民间艺术工作者冯骥才,以其敏锐的目光注意到这一点,很早就致力于我国民间文化遗产的抢救工作,接下来我要评书的这几篇作品就是冯骥才这一工作的大力支持者。
明前茶的《煮干丝》,用朴素平实的语言描述了一种扬州小吃——大煮干丝。整个小说对什么是干丝、干丝的制作过程以及煮干丝的老朱进行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描述。这一部分作者的语言十分生动形象,读完让人脑子里立刻可以浮现出干丝的样子,比如“片到十一层可以出师;片到十二层可以上灶;他一般片十三层;片十四层的绝活多数是参加比赛,带点炫技的意思,片完人非常累,肩胛骨那里有一线筋在突突直跳”这段话,先用数字给人准确地展示干丝的薄、细,再用“一线筋在突突直跳”十分形象地用身体的生理反应表明厨师做干丝的辛苦和细致,从而从侧面衬托出煮干丝是一门绝技。再如“老朱的确有如给大白干丝催眠一样在切干丝,千万别以为切干丝会剁得砧板直响,与此相反,高手切起来动静很小,切完了,仍旧是平平展展一块大白干,仿佛从没有破过皮儿,将方刀横过来抄起它,贴着冒蟹眼泡的沸水放入,有如仙人吹了一口仙气一样,上千条干丝如怒放的菊花瓣一样散开了,乳白的丝缕在清水中载浮载沉”,这段话则是用三个比喻形象生动地写出了干丝切和煮的过程,读来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最后是作者的点睛之笔,突出了作者写这篇小小说的主题。表面上看就是老朱拒绝去五星级酒店做淮扬菜,拒绝自己的劳动成果被浪费,而甘愿在茶社里做一辈子厨师,实际上,作者是在借老朱之口告诉我们:传统的民间技艺是不允许玷污的,我们应重视这种传统的民间技艺的保护,不可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
明前茶的另一篇小小说《包子王》则写的是春笋上市时节南京老王的应季包子。作品开头通过同事小纪为了吃上老王的包子改变上班行程,以及老王能让街上玩大石锁的杂耍儿看呆这两件事,从侧面衬托出老王包包子的绝技。接下来便是用形象生动的语言对老王包包子的手法以及过程的描述。“绞馅机省力归省力,一绞蔬菜的汁水都出来了,包子馅等于是菜渣渣,木渣渣的纤维塞牙不说,还含不住油脂和香气,少了那种清鲜松软、绵柔甜润的味道”“包好的包子非要24个褶子,少一个也不行,包子馅还得丰满,透过包子皮,能看出春笋腊肉包嫩黄中夹杂暗红色,马齿苋香肠包是暗绿中夹杂水晶红白”这样逼真生动的描写,不仅让读者脑海中能浮现出老王包的这种南京包子的独特技艺,更让人体会到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底。和上一篇一样,到作品结尾,明前茶会通过一件事情将小小说的主题进行升华,从而突出自己写作的目的。这一篇作者则是用老王的“轴”性子——早上最后一屉包子,说什么也不卖与路人,要留给老年公寓里八九十岁的老人,想让这些老年人的福气长一点。这里的“长一点”有双重理解,一是让这种民间艺术长一点,二是要弘扬中华民族像尊敬老人这样的传统美德。
衣袂的《捡豆腐》写了捡豆腐的诀窍:把做好的豆腐装进竹篮,吊进水井,泡上个把时辰后打捞,酿到早上,再捡豆腐时就控去了豆腥,浸出幽幽的豆香。但是小说描写的最多的还是主人公吴二和马老六两家一辈子的恩怨情节,塑造了吴二这个脚踏实地、心胸宽广、富有同情心以及马老六因生活压力起初六亲不认、诽谤他人,而后知错就改的人物形象。
李立泰的《姥爷》也是借用打铁这一民间艺术为背景,来展开对姜铁匠这一人物的刻画。作品中刻画了一个实实在在、机灵好学的姜铁匠,讲述了一个他凭着自己的手艺以及为人实在吸引了不少顾客,日子过得有模有样的故事。这篇小小说语言朴实无华,并且使用了许多方言词语,充满乡土气息,读来有一种亲切之感。
这四篇小小说虽然不都是为了以写民间技艺为目的,但是每一篇也都提到了一种传统的民间技艺,值得我们思考的是,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许多民间技艺真的是在悄无声息的消失,我们一定要引起高度重视,要在还不是太晚的时候,抓紧抢救我们仅剩的、不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们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应该记住这句话:民族的也就是世界的。
(刘晓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