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宛大妈是公园凉亭戏迷聚唱的核心人物。她曾唱一段《贵妃醉酒》的四平调,众人听完不禁面面相觑:怎么跟梅兰芳的唱法大相径庭?她告诉大家,那是荀慧生还用白牡丹作艺名时候的唱法,后来这出戏被公认为梅老板的代表作,荀老板就没再演过这一出了。于是有人问她:“您是北京京剧团的吧?”她说:“我曾是北京市京剧团的龙套,角儿唱杨贵妃,我是八宫女之一。”完了又解释一句,听起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糊涂:这什么意思啊?她笑着细掰:“四五十年前,北京有两个市一级的京剧团,一个叫北京京剧团,后来成为排演《沙家浜》《杜鹃山》的‘样板团’;另一个,叫北京市京剧团,那政治地位、福利待遇,跟‘样板团’可就差老鼻子啦。我呢,是在带‘市’字的那个团,所以,当时北京戏剧界就流行这么一句话,叫作‘多一市不如少一市’。当然啦,改革开放以后,又合并在一起,叫北京京剧院了。”那以后,有的人背地里就用“多一事”称呼她。
社区居委会有一些人,觉得她这个老太婆脾气有些古怪。那年两位居委会女士抱着捐款箱,按响她那单元的门铃,说是知道社区里有些老人腿脚不便,想给灾区捐钱,却心有余力不足,所以上门来满足其心愿。宛大妈听了却摇头说:“我不做隔山打牛的善事。我行善,要面对面,知道我捐的究竟落在了谁头上。”两位女士已经收到若干捐款,而且许诺将在社区公告栏公布捐款明细表,并会全部转交有关机构。宛大妈的表现,令她们气闷。
有一次宛大妈去医院看病,候诊的时候,见旁边一个外地汉子给一把旧椅子装上轱辘,推他媳妇来看病。问起来,得知他媳妇是生了骨瘤,动过手术,今天复查。给媳妇治这个病,汉子快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了。他哥哥也在北京打工,母亲轮流在他们两家住,这个月又轮到住他家——所谓家,就是在几里外,每月四百元租的原来工厂的排房,小小一间,放高低铺,剩余空间也就放套煤气灶架和一张用来吃饭和让孩子做功课的桌子。不过有彩电,屋顶上有“锅”,能看电视。他哥哥的意思,是弟媳妇得了这病,母亲就别挪弟弟那儿了。嫂子却不干,认为该轮还要轮。他妈跟那嫂子一向不睦,倒很愿意多在他那儿住。他那媳妇衰弱得说话也缺气,一旁管自摇头,好不容易憋出句:“就你话多。”他苦笑,闭嘴前忍不住又来一句:“明天赶紧去工地叫工头再支点,要不买米的钱也没了。”宛大妈看完病领完药,在医院外面又遇见他们,就过去跟那汉子说:“让你媳妇等在超市门口,你跟我进去,我帮你把该买的买了。”见那汉子犹豫,就说:“我是真心要帮你。你接受了是给我快乐。”汉子就把媳妇坐的轮椅安置在妥善位置,跟宛大妈进了超市。两人各推一辆购物车,宛大妈往汉子的车里装了一袋米、一袋面、一桶玉米油、一大盒鸡蛋、一桶酱油、一桶醋、一包紫菜、一袋虾皮……汉子直说:“谢谢,够了够了。”她最后还往里添了两罐辣酱。出了超市,她跟汉子说:“我每月5号上午十点必来这家超市。你以后有困难可以按时候到这儿找我。我不会给你钱,不会给你买别的,就是给你买这些最必需的日常嚼用。”汉子和他媳妇连声道谢,问她:“大妈贵姓?”她笑:“莫问我的名和姓,就记住仨字儿吧:多一事。”
“多一事”的趣事很多。那天她去公园,推了个自备的帆布小购物车,里头是两提卫生纸。她先没去凉亭唱戏,先推车到公厕外的松树下守着,不一会儿,一位大嫂出来了,她迎上去问:“又把厕纸整卷儿全搂走啦?”那大嫂就知道被盯上了,脸上有些搁不住,嘴里硬撑着:“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对?”又有一位胖老头从里头出来,他跟那位妇女一样,也是几乎每天都要来这公厕收集厕纸的。管理人员刚续上,他们就很快整卷搂走,其他游客往往无纸可用,意见很大。宛大妈见两位占便宜的全在眼前,就说:“道理你们也懂,不说了。今天我带了一提十卷的名牌厕纸来,赠你们每人一提。只希望你们从此以后能保障其他游客的权益。”那大嫂不知所措,那胖老头却理直气壮:“你多什么事!我们这算什么问题?你有能耐逮那些贪官去!”宛大妈说:“大贪要反,小贪也要戒。端正社会风气,大事小事全要做。当年我演不了贵妃,就演好那宫女。如今我还是唱不了主角,干不成大事,可是我还能做点小的好事。我真是想送你们厕纸,好让你们生出点儿悔意,赶明儿别再这么贪小啦!”那大嫂和那胖老头灰溜溜地绕开她走了。后来管理员说,白搂厕纸的现象少多了。
凉亭里又响起宛大妈的唱腔,这回唱的是《穆桂英挂帅》:“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选自《大公报》2013年4月28日
包叔
安石榴
那时候我刚进机关,做区政府文书。这个岗位虽然微不足道,却比较敏感,从某种角度看,与领导和群众都近。因为近,就容易看到和遇到些事情。这样,我认识了包叔。
在机关,对人正式的称谓只有一两种,在岗的姓氏后面加上职务,离岗的姓氏后面缀上叔姨之类的称呼。前者不必赘言,后者也好理解,尤其对那些上年纪的人,是一种敬重。
退休的包叔,几乎每天都到区里来,和他在岗上没有什么区别。但他来干什么不好说,有时来上访,有时来闲聊。有时只是为了中午食堂的午餐。这是他的老三样,有趣的是,这三件事我都能碰上,所以就和包叔熟悉起来。
包叔来上访,只找一把手区长。对于包叔来说,上访绝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脸面从无畏缩馁然之色,相反倒是件快乐提神的乐子。他每次都呼啸着来,呼啸着去,制造出很大的动静。有时兴致更好就一步跨进文书室聊上一会儿。这样,我才慢慢知道,包叔的老家在内蒙古,我的原籍恰好也是内蒙古,他从此就叫我“家乡人”。差不多每年的某个时候,我并不记得他是不是好长时间不来了,再出现时,就大声嚷嚷:“家乡人啊,我回老家来着。咱们家乡好年景,羊儿肥牛儿壮!”说完就开心地大笑起来,显得略有些小巧的鹰钩鼻尖儿弯下来,几乎抵上了人中。
包叔来闲聊也有趣,从一楼一直到七楼,所有的老同事他都要骚扰一遍。我传递文件时会在某个部门碰上他,因了他会聚一些闲人。人们聚来寻乐子,未必不把包叔当枪使。给自己出气。他全然不在乎,照样针砭时弊,似乎有理有据地把所有在任领导都骂一遍,仿佛他们都是他的不肖子孙。然后一路大叫着:“人事局不办人事儿;监察局就是查奸局;文化局没文化。”从这个办公室出来,进另一个办公室,招得各处笑声一片。这些怪话都是有典故的,外人听不出乐子来。
包叔并不是天天到食堂吃饭的,起初我也没发现他来吃饭的规律。包叔是抗美援朝时的老兵,说自己在战场上耳朵震坏了,手震抖了。他找领导上访也是为这个。包叔手抖得厉害,每次吃饭遇到他,我都会给他端饭,但从来不忍心看他吃饭,我一直不知道那么抖的手是如何把食物送进口中的,心中暗暗想,他如果在家有老伴照顾着也许会好些。但这也就是我一闪念的想法。我知道不能随便参与别人的事情。可是有一天包叔对我说:“我这毛病犯得厉害时才来食堂吃饭的,在家,我怕你婶子看我这样子心慌,她心脏不好。”
我记得我当时非常感动,就为这一句话。那天我主动帮包叔把饭碗刷了。他站在食堂中央,神情古怪地看着我。
周而复始,几年过去了,不经意间,包叔不再经常出现在机关楼里了。这也很正常,因为包叔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对个人对组织都不具有任何影响力。我也并不知道他上访的事情最终有没有结果。当文书很多年,知道有些事没有结果也是正常的,如同有结果一样正常。
虽然包叔一年也来不了几次,但是,他的消息还是有的,他上过电视、广播,被表扬。那时他被区工商局聘去,专门管理没有摊位的零散卖主。市场人多事杂,我记得表扬他的内容有拾金不昧,有勇斗歹徒。
这样又过了几年,当我几乎把包叔全忘了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接到包家的电话,告诉我包叔去世了,第二天出殡,并嘱我不要告诉区里的任何人,说这是包叔生前交代的。
第二天,我参加了包叔的葬礼。说实话,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痛苦,只是怀着对一个生命永远逝去的怜悯。同时,我注意到葬礼的确没有在职的机关人员参加。后来听说包家人烧完头七,才把包叔去世的消息通知了组织。
包叔去世前嘱咐家人单单通知了我,这到底为什么呢?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会在百无聊赖时想想。那是一个幽静的周五,夕阳一点点落了下来,沉静的气氛慢慢弥漫开来,眼前出现了包叔的样子,他笑得很开,略显小巧的鹰钩鼻尖儿弯下来,几乎抵上了人中。我无声地笑了,觉得包叔很有些行为艺术家的范儿。
选自《北京文学》2013年第1期
古董
耿春元
古董是子午镇常少山的外号。
古董一词除词典上的解释外,在子午镇还有不可理喻、个别、不一般、冥顽不化等意思。常少山能够沾上“古董”这诨名,是因为那年他母亲去世。子午镇的风俗,双亲中有一个先走了的,丧事要做三天,叫小丧;双亲中最后一位也去了,丧事要做五天,还要扎灵车请鼓手,叫大丧,很隆重的。常少山的父亲早亡,遵照当地风俗,他母亲的丧事应该大做的。谁也没有想到,常少山竟然当天就把母亲的遗体埋掉了,而且连滴眼泪都没掉,还跟儿子常宝说:我死了,也这样!
为这事,常家的族人气愤了,约合起来要揍他。常少山说,我这是厚养薄葬。老人活着的时候你不孝,老人死了,弄些排场给人看,顶屁用!
常少山他娘瘫痪在床八九年,常少山日夜守护在床前,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吃一口,再给娘一口;自己饱了,娘也饱了……常少山是孝子啊!常少山把话说得理直气壮,大家听来也在理,只是不是常人的理,只好说声:跟个古董生什么气,便散去。
常少山是古董,想不到他家里竟然冒出个真正古董来。
常少山一生就交了一个朋友。这朋友叫吕尚。有一天吕尚来做客,突然被面前的那把茶壶惊呆了。正泡着茶呢,吕尚小心地端起来,左瞧瞧右看看,眼睛都绿了。然后干脆把茶叶倒掉,用清水冲洗干净,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后。问道:这壶,哪里来的?
常少山说,用的那把打了,才从旮旯里找出这把旧的来,用上了。
吕尚说,收起来,别再用了,这家伙是古董,比你还金贵。常少山就笑,说神经病了不是?搬家时差一点被我当垃圾扔了,怎么就成古董了?是古董,用它泡的龙井怎么还是龙井味?应该是普洱味呀……
吕尚说,别闹了,你把它小心放着,赶明日我请位老师来长长眼色,也好验证验证我的鉴赏功夫……
第二天,吕尚果然领来了一位先生。先生姓王,气质儒雅,行色匆匆,眼中别无他物,一到就说看壶。吕尚发现那壶就在茶几上,还是昨天放的地方,并没动过。
吕尚双手将壶捧起,王先生轻轻接过,凑到窗前光亮处,打眼一看,便说不假。沉吟片刻,又看,说声错不了,就是它!便轻轻放下,掏出手绢擦擦双手,向常少山点点头,说道:“听吕尚说过您,我很赏识,都是朋友了。吕尚没有看错,这把壶是件宝物!如果愿意,我出十万要了它!”
“你不早说。”
“早说怎么?”
“早说我就卖给你。不用说十万,两万就卖。”
“为什么?”
“缺钱用呀!”
“现在不缺了?”
“不缺了。一家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生活必需的都有了,卖它干啥?”
其实,一见面,常少山就很看重王先生这人。听他说话,更觉诚恳。只是常少山这人言语行事离不了古董脾气,三言两语就把人家打发走了。
这事过去不久,常少山得了重病,不几日便一命呜呼了。常少山病故,吕尚慌忙赶来,便把茶壶的事告诉了常宝。常宝说老爷子病中根本就没有谈及家中有什么宝贝茶壶。就是有,他那脾气也不会拿它当回事……
于是两人便在常少山住的屋子里寻找。找来找去根本不见那玩意儿,却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写:
茶壶即茶壶
打碎是瓦片
人间多少事
都被自己骗
常宝看过,递给吕尚,说是不解。吕尚接过默念一遍,又默念一遍,然后长叹一声,道:“怎么是古董呢,分明真人也!”
选自《四川文学》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