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说起的结海楼,是一家专开赌局的酒楼,孝文地面流传“中阳楼顶挑玉盘,结海楼里串银钱”,徐天元早有耳闻。
徐天元一边叠好包豆腐的笼布,一边向王掌柜打听原委。王掌柜说:“前天黑夜有人在结海楼里闹事,两边动了家伙,伤了几个看场的帮手。原来外路人存心赖账,预先暗藏了短刀鞭棍,结海楼这边才吃亏。昨天晌午,看场的排头领着几个手下过来吃饭,还在说道这事,我听他们说,就猜他们缺人手,就留了个心眼儿,过去给你问了一下,排头师傅叫做董英武,说见面看了定夺。”王掌柜说着,又把徐天元上下打量一番,好像是头一次见面,打量够了,才接着说:“当时我想起你,就是觉得你身大力不亏,往门口一站,就能吓住人。”
王掌柜说完,徐天元一时竟没作声。
让徐天元犯思量的是徐家的家规,徐天元小时候,徐卓就时常告诫,徐家不出六种人,赌徒讼棍窑黑子,烟鬼色痨烂戏子。徐卓认为,这几个行道不养人,难活命,糊口不足,败身有余。另外,这些行道不出好人。良善之辈进去,出来就是奸宄险恶之人,缺德无良之徒。徐天元猛然遭遇这事,心有所忌,难免踌躇。
王掌柜见徐天元不作声,只当他有为难之处,解劝道:“你到结海楼试上两天怕甚?看场子是好营生,一天到晚,干鞋净袜,吃喝住包圆儿,挣多挣少,就看出力大小,你这模样去了,保险少挣不了。好汉要挣没数儿的钱,不比你卖豆腐强,铁嘴那边你给他撂下,这叫什么营生,还不够咱磨鞋的辛苦钱呢。”
徐天元挑担卖豆腐,隔三差五路过结海楼,从来没有踏进门口半步,他不动念是因为心存禁忌,现在犹豫,还是因为禁忌。见徐天元委决不下,王掌柜摇头说:“驴走千遭,改不了旧道,咱们平东人,走到天边也脱不了这脾性,不痛快!既然不情愿,那就算了,你这才真叫——那句话怎么说来?——‘夜里想了千条路,明早依旧卖豆腐’,你还是卖豆腐吧。”
想着这些日子的不痛快,加上王掌柜拿话一激,徐天元就想不如痛快一下,于是答应去试试。王掌柜马上起身,领着徐天元沿街过市,奔结海楼去。
黑川到桥堰的第二个年头,伍渡铺过来的铁道就连通了万生矿,万生矿就和路过伍渡的正太线贯通了,桥堰的煤运输就便利了。铁道从桥堰出来,要经过窑沟、白泉和大西庄,才到伍渡。伍渡方面给黑川增派了一队日军,加强他对煤矿和铁路的管护。
往年,窑场上的存煤堆积得像一座座小山,因为卖不动、运不走,每到伏天就会有煤堆儿自燃,窑主们必须专门拔派人手,轮班挑担着矾水给煤堆里泼、灌、渗,可是,即使如此也只能预防,真要遇上毒辣的日头连晒几天,聚集在煤堆儿里的热力就会发作,煤堆儿上会先冒一半天熏人的烟气,然后煤堆儿上就密匝匝地立起数不清的比绣花针还细小还耀眼的银丝,这些银丝就是“真火”,真火密集而缥缈,立在虚空里,那虚空是真虚,虚得没有一丝风,没有风,真火也会烈烈抖动,看上去又脆又硬,在虚空里长啊长,抖啊抖,抖到不胜其长,就迸碎,断折成无数尖锐粉碎的芒刺,密集而明亮地翻飞着,人看一眼就眼疼心疼老半天,好像眼睛把它们吸进柔弱的心里去了,芒刺裹在心窝里,刺疼就在心窝里,不在眼前——可眼前的真火分明还在迸碎,稠密的芒刺还在骛乱,和骄阳炎炎的炽光搅扰在一起,喷出炙人的热量,将试图熄灭他们的矿工熏逼到八丈开外,矿工们只能躲得远远地瞅着,傻站着,望着辛辛苦苦从地下抠出来、虾趴着从窑底下背出来、日复一日攒起来的煤堆,在几天之内,慢慢烧得瘪塌下去,煤堆儿被彻底烧透的情况不多,但严重时,煤堆儿中间能烧成细腻的煤灰,这样一来,原本坚挺饱满的煤场,也会在几天之内,变得疲软委顿,矮了三分。开煤窑的主家们碰上这买卖,就赔了本了。
桥堰的煤好卖,就是存在运转不便交通不利的问题,日本人的铁道修过来,窑主们一片声说好,就连下窑的窑黑子也叫好,煤堆儿再不会自燃了,煤场上的存煤赶到夏天就要被火车统统拉走了,黑的走了,才能变成白的,买卖变了现,手里才见钱,桥堰人都巴望着呢。
火车第一次开进桥堰,桥堰人都跑到铁道边和万生矿去看热闹,有人说,这家伙爬着还能跑这么快,要是站起来,还不知道要跑多快哩。
有人纳闷儿,这铁疙瘩还会大口出气吐白烟?
徐家铁场拉风箱的瞎林林也跟来看热闹,他支棱着耳朵,摩挲着手背,似笑非笑地眯缝着眼,向边上的孙秃手打听火车是个什么样儿。
孙秃手告他:“就像是黑叫驴,拉着一串黑铺柜。”
周围的人都吃吃笑。瞎林林干瘪的眼窝也含着笑,说:“噢,我就听见呼哧呼哧喘气儿,可这叫唤,咋像是一条黑紫牛,哞儿哞儿的。”
人们还是吃吃笑,孙秃手就说:“那就是黑紫牛,黑紫牛拉着一串黑铺柜。”
“好家伙,那得挂多少老鸹嘴铜锁,开锁也得开些时候哩。”瞎子忽眨着瘪瘪的眼睛感叹,偏转脸,继续推敲,“哎,那也不对呀,铺柜是装米面衣裳的盛用物件,咋能装煤哩?”
“是铁铺柜,”孙秃手没耐心了,“供桌底下种眉豆,缠住爷爷的腿了。”
瞎林林嘴巴也不饶人,笑眯眯地看着眼角儿说:“爷爷问你是看见你亲,你不就忽眨着两只猫×?”
两个残废人斗嘴,旁人就笑话:“瞎毒拐狠,这俩人今日扭结到一起了,顾不上看火车了。”
袁和尚要图喜庆吉利,让尚三撕了一把红布条,拴在火车钢轮那胳膊粗细的摇杆上。一个油腻腻的火车司机从车头里伸出脑袋,看下面的人做手脚,他好像怕人拴住他的火车,生气地拉了一下汽笛,又松了一把锅炉的阀门,蒸汽立即从钢轮之间冲出来,喷了尚三一头一脸,尚三和兔子一样跳开,说:“哎呀妈唉,火车还有牛呢,这尿,还热腾腾的。”
有了火车运输,各家窑主的煤场就没有了囤积,没有了囤积,也就没有损耗,半个月工夫,挖出来的煤就不够火车拉了,先是火车减了车皮,后来又改成了隔天拉一趟,有时三天拉一趟。火车的运输能力,也把窑黑子们的胃口提起来了,为了多挣吃喝,窑黑们都卖命地挖煤。
袁和尚让人在万生矿新开一个坑口,不容得凿通出风口,窑黑们就不顾一切地钻进去了。斜井开在山腰上,黑黑一条窟窿,狗不下去,驴下不去,窑黑子们却能窝屈着身子下去,煤窑底下,高处五尺低处三尺,坑下刨煤的背煤的,都是撅腚竖胯,连跪带爬。
新开的矿井低矮,又憋又熏,窑黑们的油鳖——照明的油灯——经常无故地熄灭,老窑黑们清楚,这是坑下的锢气(瓦斯)积攒得多了,可他们嘴里叼着油鳖就是不说,怕耽误挣钱儿。过去袁和尚还让人隔三五天,停上一个班次,架着扇车往底下送送风,把坑下熏臭污浊的空气顶出井外。现在可好,连窑黑子们都嫌费事耽误挣钱。
吃得好,有钱挣,出得煤也多,蓝荧荧的透明的锢气也越聚越多,这些貌似清纯的魅影,静静地悬浮在坑道巷岔里,等待夺命的机会。
11
日本人把铁道铺到桥堰,袁和尚得了不少实惠。光工钱折扣一项,就能落不少。袁和尚的精明,就是善于算计,他到日本人那儿领钱粮,只报人头,不分老幼,日本人不摸底细,按人头给付。袁和尚把拿回来的工钱再按实情细细分等,老弱和童工当然不该和精壮劳力一样拿人头,这样一来,袁和尚就从老窑黑和童工们的身上拿到折扣,这是个取巧的办法,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袁和尚拿得问心无愧,他认为自己得的是日本人的钱。
袁和尚掌握的人头,是窑上的把头们报上来的,袁和尚也知道把头们还要克扣一部分,专门吩咐把头们:“精壮能干的窑黑必须给够。不能一百钱没了九十九个——让人看出来。”
窑黑子们早有情绪,袁和尚也不以为意,怎么说这万生矿还是姓袁的。他没料到,一个小孩儿给他生出事来。一个叫满当的童工,在窑底下背煤,听了老窑黑们的议论,不愤起来,背着一笸篮煤出了坑口,到把头那儿讨要克扣走的粮油。
四个把头坐在凉棚底下喝水闲聊,不等满当说完,拽住先踢打一顿,大把头赵侉拧住满当的耳朵用平山话斥骂:
“日你娘,你戴三顶毡帽充数儿,老子们都没说破,你反倒过来充青皮,挑老子们的刺儿,这是混日本人才让你下窑,换回往年那样,用不着袁掌柜作声,老子早三拳两脚打出你去了。”
小满当已经挨了赵侉好几个耳光,摔打够了,赵侉才松手:“小兔崽子,甭干了你,往后也别来,再来我踹死你,万生矿啥也不欠你,滚蛋。”
满当口鼻流血,浑身煤尘,呜呜地哭出来,把饭罐油灯鞋片拣进背煤的破笸篮里头,呜呜地哭着往煤场外走。
煤场上有几个桥堰人看见了,没一个敢过来拦挡,因为管不起,因为这几个把头都是平山上来的侉子,不是本地人。桥堰人好说鸡屎不能顶酱,黄历不能顶账;侉不算人,骆驼不算牲口。这贬低人的话听起来挺狠,甚至还有一点歧视外地人的优越感,可是,如果仔细琢磨桥堰人的言行,就会发现话里藏着桥堰人怕外路人的心思。袁和尚摸透了桥堰人脆弱的脾性,专门雇佣平山人来管制这些桥堰人。
满当呜呜地哭着离开煤场,正好黑川骑着红马从坡上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扛大枪的日本兵,袁和尚走在马头前。
黑川勒住红马,惊奇地叫停浑身披挂着破罐烂鞋的满当,低头问:“小孩子,哭什么?”
满当也不管眼前是人是鬼,站在地上连哭带说。
袁和尚在旁边一个劲给满当使眼色,眼皮眨巴得都快抽风了,满当少不更事,哪里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在那里哭诉。袁和尚害怕满当说漏嘴坏了事,把自己连累上脱不了干系,疾步走到马前,站在黑川和满当中间,挡住黑川的视线,安慰满当:“小闷鳖,往后有什么事找我,我训教他们。”袁和尚的嘴上好声好气,慈眉善目之间露出几分凶相。
满当的脸哭花了,乌七八糟地说:“赵把头说他就能拿了主意。”
袁和尚急赤白脸地说:“侉子拿什么主意?骆驼不算牲口,侉不算人,他能拿什么主意?你回矿上,看我咋收拾他狗日的!”
袁和尚急于打发满当,小鬼挡道,大不吉利。如果黑川不在跟前,他也会掐诀念咒,扇他两巴掌。
黑川轻抖缰绳,红马便上前一步,把袁和尚挤到一旁。黑川让满当说下去,满当不管不顾,又开了口。
果然,黑川听着听着,脸就黑了:这次去万生矿视察,他正想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黑川让满当跟他回煤窑,去指认打他的人,袁和尚心里暗暗叫苦。
满当呜呜地哭着,披挂着他那破罐烂鞋,踢里趿拉又回到煤场。小脸上的煤粉混搅着鼻涕眼泪血污汗道,抹擦得乌七八糟。
跟在最后面的袁和尚脸上倒没什么,肚里头却和满当的脸一样乌七八糟。
黑川不动声色地让袁和尚把工停了,把人都集中过来,袁和尚趁机叮嘱那几个侉把头,说等会儿日本人问什么都不许乱说话,侉把头都点头。
等场上的坑下的矿工到得差不多了,黑川就让满当过来,让他指认谁先打的,满当毫不含糊,先指出赵侉,黑川马鞭一挥,让另外三个把头把赵侉绑到凉棚的厦杆上。
满当又指认了第二个打他的高侉,黑川马鞭一挥,让剩下的两个把头把高侉绑到另一根架杆上。
黑川等着满当继续指认第三个,满当已经不哭了,他迟慢地说:“记不得了。”
袁和尚心里吃劲儿:看来这个脑袋上长反骨的家伙也长着悔骨。
黑川朝袁和尚看了一眼,袁和尚赶紧过去,叫几个人把剩下的两个把头绑到架杆上。
胆小的高侉开始啜泣,赵侉和那两个虽然没哭,狐假虎威的气焰却荡然无存,露出他们的本相,平时他们踢打窑黑子,现在轮着窑黑们看他们的笑话了。
黑川不下马,也不发话,也不到凉棚底下乘凉,阳光照在他的红洋马粉嫩的鼻翼上,不知趣的蚊蝇在柔嫩阔大的鼻翼上起落搔扒,弄得红洋马不停地喷着响鼻儿。
黑川慢慢扫视,几十个矿工呆立在炽热的骄阳下,像是被天火烧燎过的树桩,又像是从阴曹地府里钻出来的饿鬼,衣衫褴褛,参差不齐,黑糊糊的,似乎是从地下立起来的影子。
在黑川眼里,这些矿工没有一点志气:他们有力气从黑暗的地下挖煤,有力气把煤炭从几十米的坑下把煤背出来,却没有力气反抗。黑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那个士兵端着步枪,一脸威严,看不出丝毫的怯意,黑川由衷地开心,举目看看当空的骄阳,明白士兵为什么这么威风,因为太阳无处不在。
很磨人,很漫长,也很解气。
终于,黑川马鞭指着四个把头训斥:“皇军的好处你们克扣,良心坏了,拿了他们的工钱,还打人,欺负小孩子。”
黑川回头朝那些满脸黑污面无表情的窑黑子们说:“他们欺负你们,现在你们报仇,打,打他们。”
黑川的话在树桩和饿鬼中间消散了,似乎那里头没有人,因为没有一个人过来。
窑黑子们还是胆怯,袁和尚和把头们以后报复怎么办?
黑川等了等,没人过来,他明白矿工的顾虑,于是朝满当招手说:“你,报仇,他们打你,你打他们。”
满当傻瓜一样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
“害怕?”黑川微笑了,他抽出配刀,弯腰递给满当,“皇军在,不要怕。”
满当手里的破烂家什全掉地下了,他连连退后几步,使劲摇头。
黑川依然微笑,却不无失望,直起腰,长刀还鞘,他又摇了摇头,快速咕噜了一句,那个日本护兵立即把枪一横,端着枪跑过去,掉转枪托,朝那几个把头的脖窝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