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英武嘴里没了狂气，秦掌柜听了有点不习惯，他随口应承，急急招手，呵斥周边的人：“都没个眼色，就不能挡给一下？”马上有几个人走过来，七手八脚，把董英武抬进里头，看着董英武被搀到后面，秦掌柜才回过头说徐天元：“你这后生，没轻没重，自家兄弟，你一拳我一脚也就算了，伤了和气。”
徐天元说：“骂人是他先，动手是他先，我让来让去绕不开，要是不挡他一下，这手早就掉地下了，一圈儿兄弟还在，你问问。”
秦掌柜没问，也没什么可问的，他早就希望有人出头，替他挫一下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他巴不得徐天元下手再重一点，替他废了这个董英武。秦掌柜安了这等心眼儿，嘴巴里还能有什么嗔责？高兴还来不及呢。借刀杀人，趁便送神，不显山不露水不花钱事情就都办了，这等好事简直就是天意？秦掌柜抑住兴奋，环顾一圈，见粪叉还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走过去踢了一脚粪叉，大声喝骂：“没本钱，没品性，你咋敢在我楼里混？滚！因为你，才伤了我兄弟们的和气。今后你再到我的结海楼里逛，看我不亲手斩下你这两只粪叉。”
粪叉惶惶出门，回头说：“君子不迁怒，不二过……”
场面安定下来，秦掌柜叫过天元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今日惹下祸了，这个人我都不敢招惹，其实我是反用着他，花钱养着他，你这番伤了他，他能饶过你，他家的人都饶不了你，他家人的脾气我知道，所以你得走。”秦掌柜让柜上的老账房拿了几块钱，给了天元说：“多少是个数，你拾掇一下，暂时避两天，事情过了咱再来往。”
庄锡寿也劝他，董英武是小人，你不如先躲一躲，折辱他一下，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走了也值得。徐天元寻思也是这个理，拣了要紧物件，先到王掌柜的饭铺借宿一宿，王掌柜也听说徐天元打了人，怕他在孝文城露头，劝他不如往外头躲，徐天元知道王掌柜是怕连累，也没路可走，想起好久不和老周走动，就回了曹村。
秦掌柜以为徐天元一走，事情就不了了之，没想到徐天元给他惹了塌天大祸，粪叉是不敢来了，日本人可就来了，居然是董英武那个当翻译官的表哥领来的，日本人进来，结海楼的生意就没法做了，顾客们纷纷拿了衣帽，悄悄贴着门墙离开。那表哥真是长得好，大眉大眼大背头，穿戴也是日本军装，大模大样，往大厅里一坐，秦掌柜就亲自奉茶送过去。那表哥也不接茶，二郎腿一架，斜挂在屁股后头的枪套往前一带，白手套再往大皮靴的鞋尖上一拂，用大大咧咧的太原话问：“咋？你这里是咋？是不是想让我给这楼挪挪地方？”秦掌柜一边赔着笑脸说：“不敢不敢。”一边给管事的老亲翁丢眼色。老亲翁赶紧到柜上封了一个包，恭恭敬敬放到桌面，那表哥斜眼看了大小，把茶碗端起来，啜了一口茶，说：“这还差不多。”翻译官放下茶碗，顺手揣起钱包，起身说：“做买卖就不长个前后眼？非得让人教教才会？”秦掌柜诺诺连声，打躬作揖，把翻译官和送出了结海楼。
身后的老亲翁说：“表兄表弟，杀人的贼。他哪是来给董英武出气的，分明是给自己讹钱来了么。”
秦掌柜摇头说：“苍蝇见了血，还讲什么情义？权当我破财免灾。”
翁婿俩鄙视翻译官这种的做法，可不掏钱又没办法，剩下一肚子埋怨。
秦掌柜前脚送走翻译官表哥，后脚就闯进一伙明火执仗的地痞，领头的正是那个董财主，秦掌柜叫苦不迭，心想“今日就叫狗开了门，狼也进来了”。原来董英武被打得耳膜穿孔，耳朵里头发炎流脓，惊动了本家，董财主集合了人手，到结海楼问罪，他们不是来要钱的，他们是来要命的，董财主指着秦掌柜的鼻头说：“赶紧把打人的人交出来，不然，我让人立时三刻，把你的结海楼拆成一堆儿烂砖头。”秦掌柜慌了，小心赔话：“人我已经辞了，立时三刻我也找不出来。”董财主说：“呀，他打的是我家人，你也敢放？我看你和他是一个鼻头一条裤，一溜二气。”扬手一巴掌打倒秦掌柜，抬脚踩住秦掌柜趴在地下的一只手，叫了一声：“上手，谁挡打谁，给我拾掇了他的摊场。”那些帮工护场子的人鼓噪着要挡，早被董家人乱棍交加，逼打出去，老亲翁赶紧叫停，过来央告董财主，先商量赔钱了事，董财主踩着秦掌柜的手指头不放，说：“商量？你说得好轻巧。”老亲翁说：“好我的大爷，多少还能没个数？”董财主狠踩了秦掌柜的手一下，先让秦掌柜哎呀呀喊了几声疼，董财主才指指上面说：“就是这个数。”老亲翁赶紧问他：“多少？”董财主说：“你是做甚的？你说了算数？”老亲翁看见侄女女婿地下受罪，顾不了许多，咬着牙说：“算！”董财主不信，脚上用劲儿，逼问地下的秦掌柜：“他说了算数？”秦掌柜趴跪着说：“算数算数。”董财主说：“好，我要你这座楼！”
老亲翁一听，和牙疼一样唔了一声。董财主见状，脚上又用了狠劲儿，恶狠狠地说：“心疼了是吧！”十指连心，秦掌柜连声惨叫，说：“给你给你。”
董财主抬腿，让秦掌柜站起来，秦掌柜弯着腰，两个膝盖夹住那只手，又忍了半天疼，才坐下来，眼睛里夹着生泪，让亲翁取了笔墨纸砚，按照董财主的意思立了字据。
原来这董财主是要吃干股白分红，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秦掌柜明知立下的是字据是城下之盟，可他实在惹不起这一大家人，只能听命。
18
徐天元走投无路，只好回到曹村，老周不在家，家里只有妇人，那妇人见天元上门，格外高兴，招呼他进门，眼色话头里不带半分前嫌，好像把过去的事情忘了，徐天元的心上就好过了三分，凡人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两三年少见，乍一看，这妇人反倒顺眼了。妇人倒水端烟，殷勤待承，说老周赶着牲口去梧桐收黄豆，明后日看能回来不，话里透着贤良，徐天元就觉得又好受了三分。
妇人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太阳说：“我看你像是还没吃饭。”洗手下厨给徐天元做饭。徐天元略微有点不自在，一时又想不出去处，只好耐心坐等。老周家的饭，还是豆腐和豆芽坐庄，妇人手脚利索，不一会儿又烙出三张饼来，徐天元早已饿了，妇人一让，他就动筷，饥肠里有了热食熨帖，心里的郁闷好像也减了三分。吃个半饱，妇人又从厨房温了酒来，劝他先喝一点，解乏。徐天元知道酒狠，看一眼门窗外头，白日杲杲，鸡鸣狗叫，想着盛情难却，接过酒盅，连喝三下，登时晕头转向，不知就里。妇人看着天元歪倒炕上，先泼了剩酒，解下围裙，出去插了街门，回来倒闩了风门，把歪在炕上的徐天元摆顺……
徐天元醒来，看见妇人咬牙切齿，头发蓬松，赤身裸体趴在他身上，双目紧闭，极痛极快欲死欲仙的模样，徐天元骨肉奇痒，急忙抽身，推开妇人，却见自己也被剥成光身子，当时大骇，问妇人这是做甚。那妇人在兴头上，不顾一切扑上去，一把搂住徐天元的脑袋，觍着脸说：“好兄弟，你真是头一回，姐姐还没见过童男。”徐天元的脸和眼睛被妇人搂压在胸前，细乳腻香和白馥馥的光辉让他不由自己。徐天元愣住了，妇人的身子扭来扭去，狂荡的偎擦，头发散了一片，粉面潮湿，他看到妇人胸前的两个绵白的肉团，她们也在晃荡，好像里头盛着让他头晕的蒙汗酒，他重重地追上去，原来妇人这样妖媚，这样痛苦，这样温暖，他后悔，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从她身边逃开，是因为老周，因为豆腐，还是因为董财主，还是因为这个鬼地方？就在他特别渴望一个地方的时候，妇人豁然给了他腾出一个去处，就在失陷的顷刻，徐天元一把擒住那两个让他晕头转向的酒囊，眼前的妇人突然变成了九莲……
妇人起身，把饭菜馏热，让徐天元坐起来，身上围了一块被子，然后又取来酒壶，见徐天元怯场，笑着说：“傻兄弟，这次没有。”完了自己喝一口，给天元喂一口，饭饱酒足，身上又精神了，这次徐天元不待妇人撩逗，推开饭桌，就把妇人拽进被窝里，妇人伸手探握，说真是一条好后生。天元和妇人盘桓到天黑，妇人起来熬粥馏干粮小葱拌豆腐，点起灯来，叫天元吃饭。
饭时，徐天元突然想起董财主，他记得第一次见董财主就是吃晚饭时，便问妇人董财主会不会来，妇人撇嘴说：“那条老狗，逮‘兔子’去了。”徐天元问“逮什么‘兔子’？”妇人冷笑道：“‘兔子’就是相公，卖屁眼儿的小手戏子。日脏哩，不提他。”妇人说什么，天元并不明白，他只是担心有人上门撞破。吃了饭，两人就又上炕，徐天元尝到甜头，仗着膂力颠倒行事，而这妇人原是没够的，鸡鸣四更，窗户发白，两人还缠磨在一起。
妇人推他：“整一黑夜，你念叨什么？”
徐天元昏昏沉沉地说：“念叨什么？”
“九莲，九莲是谁？”
“谁？九莲是谁？”
“糊涂了，我问你哩。”
徐天元醒了，不作声。
妇人推他：“歇歇，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
奄忽而醒，天色已经大亮，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徐天元慌忙穿衣下炕，妇人光身起来拢拢头发，冷笑：“我是女人还不怕，你怕他做甚？”
院子里，老周从驴驮上往下卸口袋，扭头看见徐天元唐突而出，脸上明暗交映，最后却没有恼，问了他一句：“甚时来的。”就又回头干活。徐天元在门前的亮地里愣了片刻，过去帮老周卸驮，老周古怪笑了说：“我按石秀待你，你千万不要错待了她。”老周的口气不像说兄弟，倒像是数落女婿，弄得徐天元云里雾里，难分阴阳。
老周叫徐天元帮他磨了一天豆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吃了夜饭，老周往豆腐坊里睡觉，徐天元跟出来，老周就说：“你和平平就在家。”平平是妇人名字。徐天元说不能，老周苦笑：“你咋不能，我能还让你？”妇人就出来拉天元回屋，当着老周的面给他说了实话。天元明白了老周领他到家里的目的，也明白了老周两口把他当成什么东西，他忽然觉得丢人。老周告诉天元：“你和平平就在家，她待见你，把董财主都搡起了。”老周真真假假的说法，徐天元没法当真。
当晚，妇人百般调弄，天元也提不起精神，后来妇人托住他的身体，让他叫九莲。徐天元懵懂时说的话，这个时候哪里开得了口。妇人就在暗中自己叫一声，自己再应一声，嘴里手里交替使劲，徐天元头目森然，身体却行了。等歇下来，妇人问他九莲是谁？他就说九莲是谁？妇人就笑了，说你还是叫我九莲，徐天元就叫九莲，妇人一边答应一边试探他的反应，在暗中笑出声来：“挺灵验。”
灵验是灵验，没想到有一夜，妇人告诉他，她怀上他的种子了，让他以后趁着她，还是和头回一样，她上去。徐天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妇人说：“不要你操心，你好好在家，我跟铁嘴说，他保险高兴煞。”老周听说妇人有喜，果然高兴，操持起来，三个人坐下计划一通，老周感激地说：“孩子下来要是小子，就跟我姓刘，要是闺女，你看想要，就姓徐。”妇人骂他：“破铁嘴，不吉利，无怪你搭不起布篷，心不公，根儿不硬。生下闺女，就跟我姓，你们谁也别想要。”徐天元坐在旁边，听着老周和妇人拌嘴，忽然觉得荒唐，自己成啥了？老周看天元不自在，打发他到灶房去化盐卤。看天元起身出去，老周说妇人：“以后还是让他跟我睡，免得打搅了你的胎气。”妇人说：“过河拆桥呀，你就不怕把我也闪了？我一人睡黑洞洞的阴森森的。”老周说：“那我去抱铺盖。”妇人说：“你抱铺盖有甚用？我还想趁工夫，再给肚子里的胎盘补贴阳气呢。”老周不无犹豫地看着妇人的肚子：“你可要趁着，我心里受多大制，你体谅着。”妇人说：“呀，咋今日你才倒打这一耙，好像是我欺负你了。你就知道你受制，你知道我受甚的罪？夫妻不夫妻，名誉不名誉，身上扛着碌碡来沉个男人，哼唷哈哟，你体谅过我？你说我图啥？还不是给你刘家留后呢？”老周蔫蔫地不出声了。妇人摸摸肚子说：“你放心，他还没现怀呢。或是有，或是没有，是咱欠人家，你不要没良心，人是你诳回来的，怨不着旁人。”老周嘟囔道：“你看你看，我又没说别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