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元第一次活动就连杀了两命,觉得和薛平江在一起做事实在冒险。又想起粪叉在街口大呼小叫地喊他的名字,知道今后他再不能在孝文城露面了。想到这些,他开始替庄锡寿和那个后生担心。薛平江冷冷地说:“各跑各的,他们是本地人,关键时候,会求自保的,无须操心。”薛平江看着手里的枪说:“不错,因祸得福,还有缴获,王八盒子。”说完顺手撩起衣服,把枪掖到自己的后腰里。
日伪军在城门路口加哨盘查,徐天元抄了近便的小路,和薛平江溜出孝文。
在返回下垒的路上,薛平江没有再提脱险之事,也只字不提救命之恩,倒是一个劲地夸赞徐天元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是个有心人。
徐天元不知说什么好,心想,不就是救过这一命吗?有这有那,有下一堆好听话,就是没有好营生。他实在没想到,刚跟着薛平江走了一步,就弄得没退路了,这似乎不是他投奔他的初衷啊。
薛平江见徐天元一言不发,主动揽住徐天元的肩膀说:“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咱们一起抗日,一起打天下,一起坐江山。”
徐天元发愁一样笑了笑,没说什么,走到这步,前头就是刀山,也得上了。
天色向晚,景色黯淡,颇似徐天元的心情。
黑川一有工夫,就领着小护兵到袁家垴看九莲,他在桥堰上来下去,压根不避讳桥堰人,后来,桥堰人看见红洋马,就知道“黑川太君又来串门了”。早有人喜欢搬弄口舌的人,背后编了牙鼓词,影射这件事情:
黑川骑马逛南桥堰
亮晌午就进了和尚庙
做甚他能花了这老半天
听不着木鱼咯哒磬棰响
看不见烧香燎纸冒起的烟
正殿里冷清厢房里乱
血红的山门开两扇
袁和尚是窑主,九莲和黑川有一腿,明铺暗盖的事不是三天两早起,桥堰人觉得袁和尚沾了日本人的光,日本人自然也应该沾他的光。
二营盘往桥堰走是一路下坡,往袁家垴走是一路上坡,袁和尚听见马蹄声,早早就候在街门外,看见黑川的马,远远就会两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黑川的代步工具是那匹红洋马,红洋马的四个蹄子刷得很干净,四个马踝骨的短毛梳剪得齐刷刷的,没有疙里疙瘩的小粪球结在上面。袁和尚给黑川带马时心里自己嘀咕:“日本人就是精细。”
黑川下马,照例要到袁和尚的大窑里坐下喝喝茶,顺便听袁和尚汇报镇上和煤窑的近况。袁和尚是个细致人,细致人的好处就是啰嗦,他不操心桥堰的事,说起万生矿的事情却没完没了,什么铁锨镐头坑木簸箕灯油火耗乱七八糟,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说话时的那份仰仗和恭敬,似乎他是伙计,黑川才是掌柜,不敢有所隐瞒。
黑川来会九莲,哪里受得了他老和尚念经的这一套,很快就坐不住了,黑川坐不住,就不让人给他续茶了。这个时候,袁和尚就天经地义地开始谈万生矿的开支和窑黑子的工钱,提提条件诉诉苦经,无非就是多要银钱。袁和尚念的全是正经,黑川却如堕阿鼻地狱,如此一来,袁和尚提出来的数目,黑川都会潦草地应承下来,免得忍受煎熬。袁和尚觉得满意了,一般会说:“要不要叫九莲过来?”以示暂别。
黑川去会九莲,袁和尚就在大窑里坐等,等一会儿他还要招呼黑川吃饭。等人的工夫最难挨,何况是这种等法。袁和尚脑乱心乱,浑身别扭,他一遍一遍念着安心经,却如同嚼蜡,失却了往日滋润心田的慧性,好像经文也失效了。心不安,海不宁。他只好心猿意马地随心所欲去想:这黑川到底年轻,人还在这边坐着,心就跑到九莲身上,咳,小鬼子就是小鬼子孙,受不住人一炷香。
九莲和黑川搭上,给他戴绿帽子,袁和尚也没有太生气。为了保护家眷,袁和尚让青桃带儿子搬到东院,回避黑川。青桃骂他缩头乌龟鳖相公,他也不计较,还耐心地给青桃解释:美人爱少年,英雄爱美人,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样。况且黑川上门,也是自己领进来的,他不要这份荣耀,但要这份依靠,兵荒马乱,树大招风,钱多招贼,黑川上门,多多少少会给这个缺少男人的大门楼助威,古话就说“姜子牙在此,诸神退位”。黑川就是咱的姜子牙。再者,九莲也不生养,空空儿摆设在那里,总得派点用场。再者九莲给卯泰也戴过绿帽么,桥堰人谁不知道,这样说来,骂他袁和尚的人肯定少,等骂完他,就该倒回去骂九莲了。
青桃轻蔑地用鼻子哼道:“你就是会算账,自己的老婆你也当算盘珠往上打,甚时就把我也打进去呀?”
袁和尚摇头说:“闺女,你就闲心少操,人和人不一样,从长相就分别出来,你看九莲的下巴,再看看你的,她的是尖而薄,你是圆而厚,这个地方分贵贱。我和大娘刚完婚,让打卦的给我算了一回命,算命的一眼看穿我心思,说我‘富甲一方,正宫空巢。采莲摘桃,子嗣永保。’你想这事过了多少年头了。我告你,闺女,直到咱胖龙落槽,我这脑袋才忽刷一下明白过来,‘采莲摘桃’的采是踩。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懂过来了,就什么也有了。我可是没疼过九莲?架不住她不爱怜我,她做下丑事,我不嫌寒碜?可有什么办法?这是定数,一步一步,换她身上,就是劫数。——胖龙他妈,你好好奶孩子,把胖龙给我养活好,不要生旁余的闲心,我宁舍万生矿,也不能把你和胖龙舍了。”
袁和尚言辞恳切,青桃垂头听着,胖龙叼着奶头悄悄睡了,青桃拔脱奶头要卧孩子,袁和尚伸出一根指头,挑住胖龙刚吐出的奶头尖,奶水还在往下渗,袁和尚把空下来的奶汁抹到舌头上吧咂吧咂,说:“吃口俺胖龙的水蜜大甜桃……”
青桃认命地让他吃了。
袁和尚不会给青桃把话说尽,比方他利用九莲和黑川这层关系,办了多少大事,得了多少实惠,折合下来,娶上十来八回九莲怕也花费不了。袁和尚不做亏本买卖,就在九莲身上,也是有账算的:虽然前二年白养活了她,没吃上甜头,乍一看是亏了人了,但日本人来了,黑川来了,他就一笊篱全捞回来了,还就是拿九莲翻本儿,连本带利一伙翻。九莲她哪能算过这账来,她哪知道本呀利呀的?这些话不说都伤阴骘呢,永远不能给人说。
青桃的奶头涩涩地硬起来,袁和尚觉出温热的空旷滋润着裹紧了,知道药劲上来了……
19
自从参加了武工队,徐天元再没回过曹村,直到天气转冷,徐天元觉得身上穿戴不够,才想起妇人给他缝的夹袄棉裤还放在老周家,那天被董财主带人打出来,根本顾不上拿东西。那天跟着薛平江执行任务,经过了曹村路口,徐天元提出顺路取衣物,领着薛平江拐进村里。
徐天元进了老周家的院子,妇人就望门而哭。
老周又不在家,由于碍着薛平江在侧,徐天元不便安慰妇人,简单地问了几句,说明来意,指指薛平江说:“这是我的新掌柜。”
薛平江朝妇人点头致意,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妇人含泪,取了茶壶碗盏,先张罗他们喝水,随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崭新的笼布,展在炕上当包袱皮,把天元的衣服打叠成一个包袱。妇人忙碌时,腰身明显笨拙,她不管薛平江在一旁了,只管对天元说:“你跑了,董财主觉得在村里丢了脸,把铁嘴踢打一顿,让人进家里把锅碗和做豆腐的大瓮尽数儿砸烂了。”
徐天元捺住暗火问:“老周呢,他现在做什么营生?”
妇人哀怨地说:“他还能做啥?给别家做豆腐去了。”
薛平江催促徐天元起身,妇人红着眼圈跟出街门来,说天元:“你有闲空儿,勤来看看咱家老周,他心里可想你哩。”徐天元含糊其词,拎着包袱出了门。出了曹村回头,还能看见妇人站在门口张望。
路上的榆槐树叶小小的黄黄的,像是被人从高枝上撕捋下来的碎纸片,跟着人脚飞扬,两旁的庄稼地收割过了,风烟十里,一片荒突,布满惆怅散漫的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