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九四二年,腊月。
十九晌午时分,喜鹊又落在臭椿树的干枝上喳喳乱叫,臭椿树的树冠荒秃秃的,喜鹊像一片剩叶子,任由西北风恣意搓捋。
喜鹊叫,徐家堡的人都听得见。
丑泰老婆坐在炕头给三凤绱鞋,嘴里喃喃自语:“一连几天,你聒噪甚?年跟前了,谁这会儿还走亲戚?”
三凤坐在在地下,端着一张簸箕拣米,抬起头问:“娘,你说甚呢?”
丑泰老婆说:“我说你呢,花尾巴喜鹊。”
喜鹊该叫还是要叫,它好像闻到什么气味,落脚在臭椿树上,连日盘桓,留恋光景。
冬日的寒光照耀着喜鹊漆黑的翅膀,泛起一阵一阵眩目的蓝色,诡秘的天衣,印证了它们的使者身份。
风霜坚白,凌雪隐青,肃杀的寒气渗透到靶台山的骨肉里,凝成紫癜一样的藏蓝。
寒气也有凛冽的光焰,在冬日的阳光里,它们凝结成一团一团的花絮,裂变成一丛一簇的扎眼的毫光,似乎绵里藏针,释放出千万支锐利的银针,这些弥漫的针刺,随着呼吸进入人的心肺然后就不会再出来,它们窝藏在人类最柔软的部分,形成了无法倾吐出来的隐痛。也许这就是物极必反的缘故,最炽烈和最凛冽的光焰,结果都是创痍。
弥荡的煤尘阻挡着太阳的照射,光线放慢了速度,也失去了温度,它像一个臃肿的会变形的牢笼,无形地扣住桥堰,即使风雪降临也不能清洁,滚滚的雪片落到桥堰,马上就会变成黑雪,这黑不受诅咒,如同精神上的黑暗和愚昧,阻挡了光明的深入,它掺和在覆盖桥堰的雪片里,把雪光的晶莹降低下来,让纯洁还俗,让雪光黯淡,让重新塑造这里的一切意图自行消解。
桥堰的冬天非常难过。褐红的矾水河默不出声地流沥,似乎不间断地失血令整个桥堰日渐羸瘦日渐憔悴,带着根深蒂固的疾患和病入膏肓的疼痛,从靶台山流出来,流过桥堰,然后屈辱地流走……
对于无法弥补的疼痛,桥堰人不仅习惯了忍受,也早已习惯了听之任之。
“腊七腊八,出门冻煞。”窜河下来的寒风飕飕地盘剥并且带走了桥堰镇头顶的烟火气,只把冷清和萧索留在河的两堰。坑坑洼洼的街道落满煤渣、冻土坷垃和少许的脏污的冰碴儿,住户倒出来的炉灰和垃圾堆积在路旁,一阵寒风扫过,细炉灰夹带着泔水和尿溲的腥臊沸沸扬扬地四下播散,葱皮烂蒜也和小人得势一样,洋洋洒洒,飞舞旋转。
南北桥堰的街上都看不到行人,一个挎着粪筐的老汉,在用粪叉敲打冻在青石上的一块狗屎。
这号天气,除了野狗,谁还会在外头拉屎?有主的狗都登堂入室,卧在炕火的火膛边暖和去了。像骡马畜类这些大牲口,主家更是爱惜呵护,能不出来就不出来,不怕牲口出力流汗,就怕牲口失蹄一跌,牲口倒架,造成的损失往往无法估量,所以桥堰人才说“宁做富人家的大驴大马,不做穷人家的大儿大女”。到了腊月门,牲口能停起,人却停不起,人得出去,不光要给自己寻吃喝,还得给牲口寻呢——牲口全靠冬天上膘呢。
所以,真正窝盘在家里的人不多,桥堰人都到煤窑底下去了。
徐天元骑着青骡上了扒岭桥,他头戴黑毡帽,身穿黑大氅,脚蹬一双牛鼻梁黑布暖靴,顺着河风窜伏的河堰,徐徐爬上南堰梁,在徐家堡老院门前兜住牲口,跳下青骡,跺了跺冷麻的双脚,上下打量着厚重沉实的门楼。
门楼顶上的衰草在凛冽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往年丢弃草籽的雀鸟却一只也看不见。
丁泰的大儿子天禄领着弟弟天祯、天祐,和卯泰的大儿子天宝在街门口的冻地上跳方格。他们看见不速之客下了骡子,就停下来,天禄问:“你走亲戚哩。”
“不是。”徐天元笑答,他弯下腰,他从天禄的脸上认出了三叔精明的眉眼。他觉得天禄应该记得他。
孩子们见来者操桥堰话,天祯就问:“你寻谁呀?”
徐天元笑道:“我寻你呀。”
天禄叫喊:“他是拍花儿的。”几个孩子马上朝大门里钻,天宝穿着开裆裤,跌跌撞撞,跑在最后头,翻越高高的门槛时,黑青的小屁股都露在外头。
徐天元笑着站起,把骡子拴了,搬下骡背上的褡裢和鞍褥,往肩上一搭,尾随跌跌撞撞的小天宅,排闼而入。
徐天元回来了。杳无音信六年多,突然重新现身于徐家老院,真如石破天惊,徐家人把他围拢在中间,徐二娘也推开风门,露出半张脸孔。
对徐天元而言,眼前的阵势熟悉而又陌生,和他六年前出逃那天的情形差不多,不同的是,爹没露面,叔叔们手里没棍。
天元坐在鞍褥上,褡裢放在台阶上,不慌不忙地掀开羔羊皮大氅,从怀里掏出一盒锡箔纸包的洋旱烟,朗声叫着二叔三叔小叔,挨个儿给有泰丁泰派发烟卷,掏出洋火给他们点着。
徐卯泰扭头走开,他拒绝了天元。
天兵、天将主动叫了天元大哥,天兵长成小后生了。天官、天禄、天祯几个,天元出走前就见过,剩下像天祐、天宝、天然,都是他走之后出生的,他们手里拿着正在耍弄的玩意儿,畏惧而好奇地注视着他们的大哥。徐天元笑着给他们递烟,他们都畏缩地扑棱脑袋,徐丁泰十分厌恶天元的这种做法,他担心儿子们沾染恶习,横眉瞪眼,命令天祯天祐回家里。
徐有泰捏着烟卷,咝咝地抽着,全吸进肚子里,任由烟雾从嘴巴鼻子里往出冒,感觉是在吸大烟。徐丁泰抽了两口,回头看看卯泰,便小心地捏熄烟头,别在耳朵上。
有泰和丁泰老婆也出来看天元,天元叫了婶子,少不了说三道四。果也推开陪窑风门,斗篷包了天合出来,她要好好看看这个让丈夫恨得牙根儿痒痒的侄子,她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大侄子抱有自私的好感,他不动九莲那一下,九莲断断不走,她就断然进不了徐家堡的砖门楼,她很知足,她是兄弟姊妹里光景过得最好的一个,她满意现在的生活。
果不等旁人引荐,自己就问:“这就是那失落出去的大侄子哇?”果一声大侄子叫得徐卯泰发难的心劲儿全涣散了,媳妇替他认亲了,他也猛然冷静了。
徐有泰知道徐卯泰心里别扭,给天元说:“这是你小婶,你都没见过。”徐天元口称小婶,脑子却回不过神来,眼前这个小婶是谁?九莲变得猪八戒?还是猪八戒变得九莲。他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变故,他惊异地看了徐卯泰一眼。徐卯泰看出天元的意思,他难堪愠怒地偏转脑袋,留下半面恨意,意思是说这个恶果,是你造成的。
果也看出徐天元的反应,也不避讳大伯子小侄子,大声说笑:“咋了?这么兔二狍三的,是不是看着我不像原来的小婶好看?好看能做甚?中看不中用!”天元一下就听出,这个新小婶是一个堂口嘹亮的粗人,这种人是无毒蛇,最好了。不过提到好看难看,天元没话说,扯到九莲来,徐家人的脸皮马上就都讪讪的。突然斗篷里底下滴滴答答落下几滴水,接着是婴儿啼哭,果说:“熊孩儿又尿了,”朝天元笑道,“有空儿进来坐”。天元答应了,他没理睬徐卯泰是什么反应。
徐有泰问徐天元这六年跑哪里去了,他的口鼻间流淌着白皙和蔼的香烟,说话的声气也不无善意。徐天元只说在孝文,给人当伙计。徐有泰埋怨他不给家里报个信,一走五六年,弄得一家人悬心。徐丁泰将信将疑地说:“也不远嘛,托人捎话,十天半月也就捎回来了。”
徐卯泰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徐天元,当年逃走时,天元光着脊背,现在穿着挂了缎面、到了脚面的羔羊皮大氅。眼前的天元粗眉大眼,胡茬坚硬,满脸陌生的匪气,根本不是原来的顽皮稚气。徐天元的变化让卯泰暗自惊恐,他马上觉得自己也老了,年龄不饶人,岁月不饶人。
徐天元在等候爹爹丑泰出场,他心里也没多少底儿,如果徐家的平地能起什么风暴,丑泰才是风暴中心那个雷霆。他有些纳闷,莫非爹爹还在铁场。
徐有泰吸着侄子敬奉的洋旱烟,暗暗替殁了的大哥高兴,侄子回来了,他断断不忍再去逼迫这个浪子的。徐丁泰怀着小九九,天元的去和归,本来和他不相干,出力不落好、损人不利己的事,他有所不为。
徐卯泰和两个兄长的想法不同,天元败坏了他的妻室,说不上是见面眼红的夺妻仇人,前嫌和积怨还横亘在心底,何况这五六年,还有一腔羞愤没有发作?天元的举止做派隐隐透着一股子嚣张和跋扈的气焰,这气焰看不见,却咄咄逼人,一双虎目决非善类。徐卯泰心里计较,就觉得天元似笑非笑地瞅他,那双怪眼顿时让他感到窝囊。这个对头,可他单打独斗从来不敌天元,他需要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帮衬,他看他们,可他们都不看他;他等他们,却心知肚明,他们在等他。徐卯泰心里知道,看和等全他娘是枉然:上阵要靠亲弟兄,这几个异母弟兄,根本就不亲。
时间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耗过去了,三兄弟看起来是站在一边,实际上各怀心思,直到一声干嚎从后头传来。
“你个挨刀鬼呀,你还回来做甚?你死到哪里去来?”
三凤搀着丑泰老婆从西边的跨院进来,天元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个满脸皱纹的苍头老妇是他的娘亲,六年前,娘亲头上白发都挑不出几根的。
丑泰老婆步履蹒跚,见了天元傻愣的样子,又带着哭腔骂了一句。
有泰媳妇过来说大嫂笑话:“不回来你想得疯了傻了,这回来了,你又骂上了?”
徐天元并不傻,他是不愿意流露,他压抑着内心的哀婉和沉痛,强作笑脸,低声去问站在丑泰老婆旁边的三凤:“爹哩?”
不问犹可,没容三凤回答,丑泰老婆收住哭声,厉声说:“死了,因为你,他死到根底也没闭了眼呀,你再也见不上他的死面皮了啊……”
丑泰老婆说到后面,话声里还是有些悲切,旁边的三凤已经珠泪涟涟。
天元喔了一声,除了惊讶和茫然,脸上没有多少悲戚,只是干巴巴的,问:“甚时的事?”
“殁了,三周年都过了。”三凤红着眼圈回答。
三凤怕哥哥气倒,不敢再说,她希望哥哥此时号啕大哭,不料,徐天元还是干巴巴地只说了一个“囔?”
“囔”在桥堰话里的意思很多,这里表示惊奇,知道、愿意、接受了现实三个意思。
就连三凤也觉得哥哥在外头跑得跟个白铁猴一样了,凉冰冰的没了人味儿。不要说丑泰老婆本来以为儿子没了爹会抱头痛哭的,此时也失望了。
在生死场上历练过的人,对悲欢离合的人情看得淡了,徐天元压抑着悲伤,在娘亲和妹妹跟前,他的无情无义的冷酷,简直不可饶恕。
徐有泰趁机发话,打个圆场:“快和你妈进家说话,当院立着,时间长了伤风。”
天元提起地下的东西,随了三凤和丑泰老婆,三凤也出挑成大闺女了,薄薄的脸皮,别别扭扭,进了西跨院。
徐天元一跑六年,现在回来了,这是一件大事,徐家三兄弟坐在一起,徐有泰不免唏嘘一番,提念起故去的大哥,给跟前的两个弟弟说,“天元走时,大哥还在,他回来,就剩咱三个了,哎,等一会儿还不知道咋哭。”
徐丁泰轻轻哼了一声:“三周年都过了,哭又能咋?这种小子,还不如……”丁泰说了半句,后半句就压下不表了,没用的话,就不当话说。
徐卯泰不好发作出来,他阴着脸埋怨:“这号畜牲能饶下了,还有甚事容不下?”
徐有泰咳嗽一声,看了看丁泰,徐丁泰吭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徐有泰只好从旁解劝,给卯泰消气:“这年月兵荒马乱,就算天元有一万个错,能活着回来,咱一家人就团圆了,过去的事情,能说开的说开,不能说开,干脆就走开,不要硬稽究,全当饶了天元。”
徐丁泰不作声,还是有主意当没主意。
听徐有泰这样说,徐卯泰还能说什么?他已经看透了,不是一条肠子爬下来的人,总不如一母同胞那么亲,情同手足的兄弟,自己根本没有。徐卯泰这样琢磨,看看自己的手,手翻了翻;看了看自己的脚,脚蹭了蹭,最后心念一闪:真有什么事情,还得自己干。
徐天元随着娘亲往后院走,徐天元转脸问三凤:“大凤和二凤嫁哪村了?”
徐天元这一问,捅到丑泰老婆的伤心处,顿时大放悲声。三凤嘤嘤哭泣,她不想和这个无情无义的大哥搭话,她觉得大哥就是小叔骂的那种畜生。
推门进屋,丑泰老婆才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这几年里家里的变故连哭带告叙说了一遍,三凤坐在炕沿边上陪着饮泣。徐天元一言不发,坐在矮杌子上,一口接一口抽烟。
“你爹憋气哩,你走了,受了二娘多少气,半夜半夜不阖眼,深眼下泪,他当我不知道。”丑泰老婆给儿子说这些,是想让他流泪,哭出来,她认为儿子刚才不哭,是因为叔叔兄弟们在跟前才忍着。可她发觉自己哭诉半天,天元还是一副不白不红的模样,纳闷地问:“你爹和二凤都不在了,你咋一声不哭?”
天元看了看烟头:“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
丑泰老婆切齿骂道:“天元,你真是个畜类,你爹就敲了你几下你就结下仇了?他是你生身养命的亲爹呀。”
“我没说他不是俺爹?”徐天元吐着烟回话。
“那他死了,你咋就不哭?”
天元吹吹大氅襟袖上的碎烟灰片,嘟囔道:“哭能哭回来,我就哭哭。”
见天元不疼不痒的寡淡模样,丑泰老婆咆哮起来,她的指头哆嗦着指住天元,像一个晃动的枪口:“你骨碌走!你真真正正、真真正正是个畜生,不怪旁人骂你,你骨碌走!你祖宗不想看见你。”说到最后,她朝天元的脸上吐来一口干唾,由于年迈体弱,力不从心,唾沫和干石灰粉一样,飞到中途就全落地了。
徐天元进门不到一个时辰,丑泰老婆就生起了他的气。丑泰老婆头朝炕角掉泪,不再理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