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在闲聊,袁大娘端着一个小笸箩从里头出来,孙秃手慌忙站起,笑问:“您这大光景,还自己做针线活儿呢?”袁大娘从小笸箩拿起一把大剪说:“眼睛花了,想做也做也不成了。”袁大娘说着话,把小笸箩放在花墙上,从里头摸起一把大剪,慢慢走到黄花菜跟前,弯腰去剪黄花,把剪下来的新鲜的湿花放进小笸箩。
孙秃手没话找话说:“这东西,能现炒了吃?”
袁大娘说:“鲜吃得拿开水先焯一下,挤了里头的黄水,再用热油煎炒。黄花菜最好是干了,用线穿挂起来,在阳婆儿底下干透了,就是金针菜。像俺们这吃素的人家,过年过节,配上蘑菇清炒,就是一等素菜。”
“吃口素就这么费手,饿不死人也得急死人。”孙秃手苦笑着说,袁和尚和袁大娘听完都笑了。
袁大娘是袁和尚的原配夫人,婚后一直没有生养过,眉目间的女人味不多,却有几分寂寞的慈祥。平日里,袁大娘很少出门,坐在家里吃斋念佛,这是听见孙秃手进来送水了,才走到院子里解解闷儿。孙秃手会说笑,总能带来一些桥堰人的新鲜事。
孙秃手正和袁大娘说笑,看见骨瘦如柴的尚三进来,弯腰给袁和尚说,外头又来了两个后生,想下窑。袁和尚问:“哪里人,骨架咋样儿?”尚三赶紧说:“河北上来的,亲弟兄俩,都姓田。”袁和尚啪地拍了一下腿肚,笑骂:“傻得你?亲弟兄还能姓了两个姓?”尚三说错话吃了奚落,不作声了,看见孙秃手也看他,就横了一眼,孙秃手知趣地告辞,出门就看见门口的两个后生一蹲一站,破包袱搁在地下,面孔黧黑,满脸尘灰,都是庄稼人的长相,不过眉眼里露出的粗朴和机巧有别,但一看就是弟兄俩。
孙秃手一边拾掇水车挎绳一边发问:“哪里的?”蹲在地下那个粗朴的后生站起来赔着笑回话:“平山的。”那个站着的后生却把脸扭到一旁,孙秃手看得出,那是故意的。粗朴的后生反过来问:“大哥您是……”孙秃手指指水瓮:“卖水的,你们渴不渴,这里有瓢。”这次不容粗朴后生发话,旁边的后生就抢先说:“白喝就喝,要钱儿就算了。”孙秃手耍笑道:“白喝?你不怕喝上蒙汗药?”说着摘下瓢把,舀了一瓢水,递给那个粗朴的后生。
弟兄俩正在轮流喝水,尚三出来,踢了一脚地下的包袱说:“侉儿们,跟我走,上一溜堰。”那个后生连忙问一溜堰是干啥的?尚三不耐烦地说:“给你们安插住处!连一句人话都他妈的听不明白,还跑来下窑!”尚三骂骂咧咧扬长先走了。
孙秃手从旁给俩兄弟解释了一下,那个后生把瓢把往地下一撂,拎了包袱就赶着尚三道谢去了。那个粗朴后生拣起瓢把,浑身上下看了看,最后在胸襟上蹭了蹭,憨厚地说:“大哥谢谢,往后咱们会打交道的。”孙秃手笑着接过瓢把,目送俩兄弟追随尚三而去。“一窑烧几百砖,一娘生几百般。”孙秃手叹息一声,把挎绳套在脖颈上,然后脖颈胳膊腰杆腿胯脚跟儿一起使劲儿,推起水车,就势哎嗨出声,接着就唱:
我脚步踉跄,踉踉跄跄,跄跄踉踉,不如人呐哈啊……
俩兄弟齐齐回头,看见两口泛着釉光的大水缸中间夹着孙秃手怪诞的笑脸。
3
徐家堡的大街门三丈开外是一道七八尺高的崖墙,下面又是一大片地块,往下又是一道七八尺高的崖墙,这种台阶地势一直到底,就是往勺坪去的岔路。每到春夏,崖墙上就会生发出星星点点的蓝白色的燕尾花、丛丛簇簇的毛悠悠草,还有拉拉扯扯的喇叭花,都是一些自生自灭的杂草野花,由着性子披挂在崖墙上,半墙上那棵臭椿树究竟是哪年努出来的,徐家没一个人理会过它。臭椿树不成材,枝杆中心都有黑心,好像活着就霉烂了,臭椿树长到一定年份,树干中心的空洞大到一定的尺寸,就撑不住顶上沉重的树冠,树大招风,臭椿树容易被大风舞断。徐家堡门口这棵臭椿树长势旺盛,长起来以后,正冲着徐家堡的街门楼子,徐家老小都叫它“跳墙椿”。徐家人本来想等它自生自灭,不料臭椿树却欣欣向荣,越长越大。
卯泰和天元先后呱呱坠地,似乎就在臭椿树发荣滋长的那几年。
有一年仲夏,老徐卓在臭椿树下歇凉,幼子卯泰和长孙天元在空地上懒懒地习武。老徐卓居高临下,看见坡底的人众在南北桥堰来来往往、忙忙碌碌,一时间,徐卓心里生出摆脱纷扰,怡然出世的愉悦。他掉头让两个孩子歇下把势,然后笑问他们,臭椿树为啥长在半墙上?卯泰和天元都说不知。徐卓很满意,笑道,它是让桑树打得跳了崖的。卯泰和天元面面相觑,完了一齐失笑,平常,老徐卓是很少开玩笑的。
老徐卓接着讲说,臭椿树是不能在好地界生长的,它是汉刘秀错封造成的,起因是一场误会。传说刘秀落难,躲开追兵,躺在地墙下喘息,时值盛夏,刘秀又饥又渴,酣睡时不觉张开大嘴,正好墙上的桑葚熟透了,几颗桑葚落入刘秀口里,桑葚好吃,解得饥渴,刘秀一觉醒来,倍觉神爽,情知得了滋养,心中怀了感念。后来刘秀夺了天下,偶然想起往事,就想好好封赏一下桑树,可时间长了,他记不得树的模样,出门见臭椿树结籽,误作桑葚,就封了,桑树听说,气得肚皮都爆裂了,它不能奈何真命天子,只好迁怒于臭椿树,追打臭椿树,打得臭椿树钻进茅厕,弄了一身大粪,还是躲不过追打,只好跳了崖。后来的臭椿树多数长在崖边,人们抓握了臭椿树的枝叶,手上身上就沾染一股子古怪的臭味,就是因为臭椿树掉进粪坑。而那怨气冲天的桑树更加不堪,它们的树皮从根到梢,全崩裂了,也是因为气爆了。
两个孩子问:“咱这棵‘跳墙椿’也是刘秀封的?”
老徐卓捋着胡须朗笑道:“那倒不是,这棵‘跳墙椿’的祖宗是臭椿树的后代子孙。”
卯泰和天元面面相觑,有些莫名其妙。
开煤窑的陶家死了老太君,黑夜经常闹腾,家里不安宁,陶家请了靶台山里的道长杨万仙上门做法安宅,杨万仙路经徐家堡,蛇眼开启,瞄了一眼臭椿树,又闪眼测了一眼徐家的高门楼,诡笑着嘀咕:“这家出下人物了,接上就该出事了。”给道长引路的陶德义听在耳里,回去就给父亲说了。
陶家开煤窑,徐家开铁场,干的不是一行,两家处得不错。陶老爷打发儿子陶德义把杨万仙的话转告老徐卓,徐老爷笑着对陶德义道:“妖道士,无非是要吃喝我几顿,才故意漏出话来,让我咬钩,哼,告诉你爹,那边停当了,把他打发过来。”
杨万仙没过来,留话给徐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道人吃福不吃祸,不讨吃他家散席的剩饭。”陶老爷出于好心,善意地延问徐家长短,杨万仙抹嘴笑道:“他和你不一样,你是忠厚传家,他是刚强立身。就说他家门前那棵臭椿树,我为啥要说出来,因为他拿了不是,不拿不是,拿了害自家,不拿害旁人。”
陶老爷还要再问,杨万仙笑道:“面无善痣,树无败荫。剩下的话就是天机了,谁说了也不算,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
杨万仙径直回了靶台山了,陶老爷专门过来和老徐卓说臭椿树的事,徐老爷听说,又笑话:“妖道就是妖道,不是讨吃,是讨打。”全然不当回事。两个老者站在墙边,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工夫,陶老爷提议挡一下,在门口砌了一个影壁,也算破解。老徐卓说:“我就不信邪,一棵臭椿树,它能咋了我?”老徐卓不听劝,陶老爷不再劝,只说宁信其有。撂下这句话就走了。老徐卓满不在乎,心里却不爽快,寻思了一宿,第二天给长子丑泰说了,丑泰向来顺着爹的脾气,听明白爹爹下问的意思,便说:“爹若不信,我也不信。”老徐卓想,这话白说了,听天由命吧。
“跳墙椿”的树干发得很快,几年工夫,树干就努到碗口粗细,根兜蛮横地扎进半墙里,居然有半扇磨盘大,裸露在外的主根和须根之间都漏着空隙,主根努得有成人的小腿粗,须根也有胳膊粗,编扎得结结实实,徐卯泰和天元从小就从坡上出溜下来,跨坐在树根上纳凉玩耍,还能吊在上头打秋千。
徐家的祖太爷在清代做过低级武官,落魄后在平东县城开镖局,骑一头马骡走南闯北,替人押镖,上到大同包头,下到邯郸郑州,天津北京也曾经到过。徐家的人名声很好,传到后来,苦于时局动荡,天下大乱,晋商落败,庚子年,老大徐坚压镖,在河北境内遭到败兵劫杀,尸首都没找回来。徐家连折人带赔偿,镖局再也开不下去了,只好收拾残局,兄弟徐举带了自己的产业和人口,上了大同投奔开布庄的岳父去了。徐卓返回桥堰镇,投资铁场,维持光景。徐卓跟前,徐天元是长门长孙,得过徐卓的关门真传。徐天元的绝活儿是缩骨法,猫能钻过去的窟窿他也能钻过去。徐天元十来岁上钻筛面的箩圈就比狗钻得还利索。有一年的端午,丑泰老婆在厨房炸油糕,老三丁泰家的大肚子老猫溜进厨房,叼了一个油糕就跑,徐天元听见娘喊叫,追了出来,追得老猫上不了树出不了院,躲进磨道和天元兜圈子,老猫气喘吁吁,吐出油糕想溜,天元却不依不饶,一把捞起老猫的后腿,径直撕裂,徐丁泰本来站在外头看笑话,眼见养了多年的老猫惨遭毒手,皱了眉头问:“它不就吃你一个糕么?都吐到磨道了,哪兴这样?”徐天元不解气地说:“猫是奸臣,养它做甚?”徐丁泰说:“奸臣是咋?打起它就算了,为甚非要了它的命?”徐天元瞧着血淋淋的手心手背和同样血淋淋的死猫回答:“你咋不说我逮它费了多大劲儿,吃两个油糕也贴补不来。”徐天元说话做事的狠毒劲儿让三叔丁泰心里一凛,丁泰气不过,提了死猫去见徐卓,质疑老父的武艺传非其人,不该把手段教给心狠手辣、戕生害命的子弟。老徐卓沉吟半晌,才说:“咱徐家如今供着铁场,是靠手艺,不再是靠拳脚刀马闯吃喝,我传他不传别人,也是按祖传的规矩,其实也教不下长短,没准过几年,你们都不习练了,也就没他这回事了。”徐丁泰拎着死猫失望而出,到崖墙下挖坑埋了。从此忌讳这个杀心很大的侄子。
九莲过门后那几天,徐家人耳朵里老听见一只母蝉在叫,就像悬在徐家堡的头顶。白天暴热,天上的煤尘好像烧红的炉灰,簌簌往下落,这个时候叫唤有道理,可是黑夜睡觉醒来,也能听见它破着命无望地聒噪,好像让人扔进油锅里炸它似的。
听蝉叫,辨公母,老辈就有传习。更有人邪说,公蝉们都是快活仙,提着喉咙唱“爷们儿……使劲、使劲、使劲、使劲、到根儿……”母蝉没嗓,不会唱,就会啰嗦,啰嗦久了,人的眼窝心窝就会燥出火星。
那只搅扰徐家堡的母蝉,就钉在街门外臭椿树上了。
早晨,徐卯泰进来给二娘问安,二娘就恹恹地说:“抽个空儿,你给咱出去捅一下那个虫鱼儿,这几天叫得我心烦意乱,大早起就没精神。”
徐卯泰应承了,却不去撵赶,他早起也没精神,完了婚才几天,精神都在黑夜,黑夜他也听不见蝉叫,萦耳绕梁的呻吟,另有其人,那空谷传音,只允许他独自习听独自享用,就算到了亲娘跟前,也不便说出,那勾魂摄魄的声音,让他讨厌漫长如永昼一般的夏日。
徐二娘天天说,卯泰天天忘,蝉叫钻心钻肺,白天黑夜地聒噪,简直就是一块狗皮膏药,粘在徐家人的耳膜上。
完婚的六七天头上,徐卯泰在二娘屋里吃了晌午饭,二娘让九莲先去歇晌,留下卯泰又说道了一会儿,二娘的说项无非就是这次给他娶亲的开销,大娘家的三个哥都帮衬了一些,让他心里有个谱,情要领,账要还。
徐卯泰又翻了一遍人情礼账,二娘说话工夫,打量着侧坐在太师椅上的卯泰,卯泰是她亲生亲养的儿子,虽然没有大娘家的三个儿子猛壮,却透着俊朗,眉眼之间,有着她的秀气。
二娘看着自己的儿子成家成人,心里古怪复杂,但也确实是高兴,话里有话地叮嘱儿子:“这两天且不用到铁场做营生,我给你哥他们说了,刚刚办事,你趁得歇歇。今个以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事也不要贪心,珍惜自己的身家,白糖吃多也攮心,九莲刚进门,你们黑夜早早睡,细水长流,好生活才要慢慢过。”
卯泰用鼻头哼哼着,算是作答。二娘瞅他憨憨的模样,就知道他还没颠过窍来,可为娘的又不能深说,心神就倦怠了,打了个哈欠,让他回去歇歇。
卯泰出门,二娘就势倚着被褥躺倒,伸手到衣底,搓摸着发热发粘的身体。还不到三十七岁的她,已经守了十二年的寡,她不想以前的老徐卓,可想着卯泰要和九莲办那些事情,她就烧燎得和喝上烧酒一样,——她这岁数,如狼似虎,什么不能做?丑泰老婆比她小不了三岁,十八年前和她一先一后,生了天元,后来呢?老徐卓渐渐不举了,体力不济了,好像把她也带累得不能了,可丑泰老婆照样还不是过个三两年,就叫着喊着,劈叉着腿生儿养女?卯泰没成家,她还不觉得孤单;这卯泰成家,她才越发觉得冷落,卯泰有了媳妇了,她应该有了指望了,指望卯泰给她生个孙孙,打搅上她往死熬煎,可生孙孙,卯泰就得和媳妇上炕,炕上那些事,二娘要是有个男人,腿一劈,照样还能做,照样和丑泰老婆一样,——想到这步,二娘就羞臊得再不敢细想,狠狠拧了一把热辣辣的腿板,暗中切齿骂了自己一句,侧转身睡了。
徐卯泰往自己住的偏院去,进得院门,迎头撞上天元光着膀子从院里出来,汗衫抓在手里,一脸怪诞。
卯泰问天元是不是又寻他耍来了,招呼着进家。
卯泰觉得,自己是有家口的人了,殷勤地招呼,“那谁不在?你……小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