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只有一盏灯,可史巧鱼觉得眼前有一万盏灯,走马转灯,转得人眼晕,随着身体里异样地疼胀烧烫,她的神明顷刻之间就熔化了,一些明亮的火星和黑暗的风涛不断鼓进陌生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很高很深很远很疼,她像一条活泼泼的鲑鱼,借助了剧烈的冲刷翻腾上升到另一段神明的河床,由于游动太快,两岸的花草全像涂抹上去的颜料。那么明亮,那么鲜艳夺目……
在徐天元砧板一样的手掌心里,她快速地烤出了熟香。
不知多久,窗外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惊醒了巧鱼。
巧鱼醒转过来时,天元呼呼大睡,胳臂腿却压在她身上,毛毛的,扎扎的,这是沉重,也是安全,这都是她等来的,一个月呀,巧鱼想,她一动不动,她睁着眼,看到灯光照亮的窑洞仿佛刷了一层金粉,她觉得奇怪,好像身体里也有了一片熙熙攘攘的河灯,一个佛光普照的世界,以前黑暗阴冷的身心此刻亮堂堂的,那被凶狠但甜蜜的浪头撞击过的门户和心尖儿都莫名其妙地不停颤抖,她偷眼四顾,羞赧地看见两人的肉身,精光没条线,不由自主地朝天元怀里偎了偎,徐天元的大眼睛啪地睁开了……
第二天黑夜,徐天元自己回来了,他没喝酒,却带着酒肉回来,让巧鱼给他做好一起吃了,就非要看她的兜肚。巧鱼要吹灯,天元不让,硬说黑灯瞎火,看不见。巧鱼怕人听见,但天元无所顾忌,天元刚说她像鱼,她就已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了,吞食香饵的鱼了,快活得要死的鱼了,无影无踪的鱼了。
接下来就是第三天黑夜……
他俩有话了,徐天元喜欢说脏话,羞得巧鱼脸红心跳身上热,反复说反复做,她也就听惯了,巧鱼还敢逗天元,问他咋不往外头跑了。天元说,外头的不跟脚。巧鱼问,甚叫跟脚?天元动了几下,问,试出来没有?巧鱼眼睛转了两圈,就掉转脸朝灯黑的方向偷笑去了。
一连十几晚,徐天元留在家里歇宿,让别人替他值夜看场,天元开始恋家,巧鱼满心欢喜,直至一晚,巧鱼抓着衣裳不让天元近身,说这两天身上有麻烦,天元说:“我不在家你麻烦,我在家你还麻烦,有什么麻烦。”天元强说强做,巧鱼哪里能禁。直到巧鱼垫在身下月纸掉出来,天元才突然住手,巧鱼喘吁吁地说:“给你说你偏不信。”忙不迭地收拾住凌乱的衣裳,天元追问巧鱼怎么底下流血,哪里破了?巧鱼满脸绯红说:“女人的事,你不要多问。”熄灯躺下,巧鱼靠过来问:“你碰过多少女人了,咋连这事也不懂?”徐天元默不作声,脑子里浮想起多年之前徐家那桩让他糊里糊涂的怪事。巧鱼见天元闷声不响,悄悄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巧鱼歉疚地解释,女人行经同房,丈夫大不吉利。她给天元讲说时,猛然省悟婆婆说的那番话,心里涌起甜蜜的羞惭和感激,她让天元搂紧她,天元没动,她就故意挪开,天元马上侧身把她搂进怀里。天元这个时候才弄明白,原来搅扰徐家多年、逼得他无法在桥堰安身立命的家丑,居然是这事。
怀里温热的娇躯,让他想起正月十六那夜……
徐天元气冲冲地跟着九莲到厨房,在灶上舀了半盆温水,德宋老汉和厨娘在厨房里忙碌,端盘送碗的人来人往,院子里又冻又冷,只好把水端到南房。南房里也是明晃晃的,窗台铺柜和地脚上都摆了灯,九莲寻了抹布刷子,蘸上水又擦又刷,还说:“这黏糊糊的跟甚一样,哪能弄起来这,这,这,还是大油炒的,都腻在布纹里了。”
徐天元直挺挺站着,九莲哈着腰,冷香的泡花头油味就钻进天元的鼻头里。
刷了一会儿,九莲忽然直腰说:“费这劲儿做啥。”说完把抹布往盆里一丢,跪到炕上,在铺柜里翻了一阵,拽出一条和尚的棉裤扔给天元,说:“你换了,那条你得回去拆洗,我给你寻一块包袱皮。”
徐天元本有几分酒意,也不想事,就地解了裤带,肥大的抿裆棉裤一下就滑到膝弯,丰伟的身体裸露在灯下,九莲扭头不及,看个正着,不由得叫了一声,想起上午青桃还说的一阳功,今黑意外一见,不由得眼睛发光,心旌摇荡,九莲一阵头晕,掉转脸骂道:“呸,挨刀鬼。”
徐天元一把捞住九莲,九莲腿弯已经靠住炕沿,无路可退,挣了几挣,顺势仰倒,她一阵慌乱,但很快平静下来,右眼眯缝着,眼波霎霎地辉映出忽闪的灯光,她挡住徐天元的身体,半羞半恼,真嗔佯怒,低声叱责:“畜生,你还要害我?害我一次还不够?”
两个人的心跳都挪到手上,跳得几乎要蹦起来,快要抓不住了。酒壮行色,气壮胆色,徐天元不撤身,九莲也不撒手:“你徐家害得我还不够?”九莲切齿说着,那颗红痣像痉挛的小蜘蛛,在徐天元心底疾速罗织了一窝乱丝。在孝文和老周的妇人有了男女之事,徐天元明白了女人味儿。可他没动过九莲的念头,甚至,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看过九莲。在徐天元眼里,九莲没有过去,就是现在的样子,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渴盼,在九莲眼里,徐天元也没有过去,就是现在的样子,他们都为对方吃了苦蒙了冤败坏了名誉,他们知道对方不是仇人,但比仇人更祸害人,他们是彼此的孽障和灾星,他们是冤家。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偿和还都在顷刻间,这一天意外到来了……
院子里人声杂沓,有人就站在门口给厨房报饭,大概席面上的炒菜都上齐了,要上拉面了,窑里坐席的人出来进去,嘻嘻哈哈的说话声出来进去,猛然听见袁和尚说:“全世界都明晃晃的,南房灯咋都熄了,‘撵虚耗’还能黑灯瞎火的。”
马上有人拿灯火来引,拉了几下房门,嘀咕“有人睡了?”然后灯火就走了。房子里的人尽量屏息,仍然鼻息吁吁……九莲摸过炕上的羔皮马褂搂在徐天元光裸紧绷的腰杆上。
院子里有人喊叫:“快出去看,徐家堡上放铁花儿了。”杂沓的脚步声掩盖了南房里怪异的响动。
往年,都是徐天元打铁花儿,他的力气大,打出来的火花又高又远,铁花迸射的情景他闭上眼也能想到……灼烫的铁水迸溅起来,铁水迸溅出来,在半空分散成黄豆绿豆大小的铁水豆,随着落下,白热的铁豆变出黄的红的最后是紫绿色的火花儿,等落地时,已经成了蓝紫色的铁黑豆,落在黑地里,再分不出颜色……“打几锅了?”街门外传来叫闹。九莲狠狠地撕咬天元的肩膀,白天看的皮肉在黑暗里咬上去就像坚硬的铁块,天元的腰杆停歇下来,九莲半天不肯松开牙齿,把满脸泪水蹭到天元的怀里……
徐天元搂着巧鱼,漆黑里感到的温热一般无二,他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歉疚。
袁和尚习惯上午到矿上查看,一般这个时候,徐天元就交班儿返回桥堰。这天,徐天元替尚三在煤场值白班,袁和尚看见,走过来责备他娶媳妇完婚这等大事都提前说一声。还数落他:“你做事大礼不对,红事要请,白事要到,哪有悄悄办喜事的?谁家的闺女舍得让你推黑房?”袁和尚说着话,从兜里摸出一件东西拍在他手心:“拿住,你能不请我,我可不能亏礼。给你个小圈圈,回家恬欢媳妇。你这莽撞后生,谁家闺女跟你才叫受罪哩。”
徐天元低头看手心,竟是黄澄澄一个手镯,徐天元还给袁和尚,说“礼重了”。
袁和尚两手推回来说:“不重,没甚斤秤,不就是个黄圈圈吗?拿回去给新媳妇戴戴,一个礼道意思嘛。装了好些时了,就是碰不上你。”
徐天元不喜欢袁和尚这种故作大方不分彼此的表示。袁和尚看见徐天元不受不收,就说:“你看你到了万生矿这两月,窑黑们多顺溜,我省了多少心,快拿起,你要说礼重,我得说礼轻了。”
徐天元听袁和尚说出这个意思,就收起来了。
不到中午,徐天元就回了家,巧鱼坐在炕上做针线,天元摸出金镯往炕上一丢,等着看巧鱼的笑脸儿。
巧鱼拣起一瞅,再瞅,顿时脸色发白,跪直身子,声气虚软地问:“这东西,你是从哪寻下的?”
天元蹲在炕火膛前寻吃的,见巧鱼这副模样,认为她出身小家寒舍,没见过大天。
巧鱼又问了一次。
天元说:“咋,嫌不好?”
巧鱼说:“你且等等,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巧鱼到窑掌里头,挽了袖子,手臂插进盛米的瓦瓮里掏摸,取出一样东西,然后,过来往炕席上一放,和天元给的那只金手镯放一起。
两只都是绞丝圆头的金手镯,大小粗细看上去一模一样,分明就是一对儿。
天元大惑不解,问巧鱼:“这是咋回事?”
两只做工精细的金镯子并排放在炕席上,席篾缝里有些黑污,金镯发着黯淡的光亮,这对金子打造的圆圈,越看越像两个不祥之兆。
巧鱼真的像是中了邪,浑身哆嗦,泪水无声地淌过苍白的脸颊。
徐天元撂下碗筷,拣起两只金镯,细细地比较着,纳罕地问巧鱼:“哭甚哩?这到底咋回事?”
巧鱼哽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
原来,这两只手镯是巧鱼家里祖传的物件,原来是娘戴的,有了儿媳妇就脱下来,一只戴在大嫂手上,另一只娘寄藏在盛米里的瓦瓮里,预留给没过门的二媳妇。巧鱼藏镯的做法,就是从娘那里看样学来的。白泉血案,一家人全死在村公所的院子里。巧鱼却没找到大嫂的尸体。后来巧鱼回家收拾东西,知道妈妈藏着东西,专门从瓦瓮里挖出了这只。
巧鱼说完,渐渐止了哆嗦,话声却虚弱得气息奄奄,她像死人一样冷冰冰地问天元:“到底这东西是咋到在你手里,你给我说说。”
徐天元听巧鱼说,又将两只金镯转着细细对比,他心里警觉,嘴上却敷衍道:“耍钱赢来的。”
“赢来的?赢谁的?你领我去寻他,”巧鱼像身上扎了一刀的母兽,低声咆哮道,“我去问问,看他到底是从哪弄来的?”
“忘了。”徐天元见巧鱼又激动起来,想胡乱应付过去。他也感觉到事情蹊跷,但现在他不想给巧鱼细说。不料巧鱼一反平时逆来顺受的脾气,她的积怨终于发作起来了:
“你说谎,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嫌我低拔,嫌我难看,你待见的人是吕九莲,是‘半盘炕’……”
巧鱼歇斯底里的叫唤激怒了徐天元,他不想让窗外的人听见,扬手给了她一嘴巴。
徐天元下手不算太重,巧鱼还是跌坐在地下了,她捂着的嘴角流出血来。
手心隐隐作痛,徐天元无趣地搓了搓,莫名其妙。
巧鱼不哭喊了,她怨怒地盯着徐天元,徐天元看着她孱弱单薄的可怜相,心里隐隐作痛,他蹲下身想拉她,她倔强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一下午巧鱼没下炕,对着炕角默默垂泪。
徐天元嫌麻烦,出门散心去了。
“半盘炕”进来转了两圈,扳着巧鱼的膀子问“是不是天元那狗熊又打人了?”巧鱼只是低着头摇头。
“不能光看这阵哭啼啼,到黑一吹灯,又捂着手片大那块地方笑不停,”“半盘炕”逗巧鱼,“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巧鱼哭笑不得,嘴里连说:“不是那嘛姐。”
直到掌灯,天元逛回来,巧鱼才下了炕做晚饭。
黑夜躺下,巧鱼才幽怨地说:“这人到尘世,都是前世前缘,有仇的来报仇,有恩的来报恩,你能拿回俺娘家的这只镯,让它又配成一对,这就是咱的前世前缘。你和我拜了天地,我就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你不要我,老天爷睁着眼哩……”
天元听着她絮絮叨叨的鬼话,却没有看她,不用琢磨,他都知道出过的事了。
“我也不问这东西从哪里来的,谅你一人也杀不了白泉一村人,我早就听说俺家人俺村人都是黑川领着日本人害了的,你要是男人,你就替我出了这口怨气,”说着巧鱼起来,跪在他脸跟前,天元抬头瞅了瞅,觉得她的身码更加矮小,像个十来岁的可怜巴巴的丑闺女,撩起被子把她收进去。
“老天爷长眼呵,这东西囫囵出世,就是俺爹俺娘冤深似海闭不了眼啊。”
巧鱼咬着被头悲悲切切地哭出声。
徐天元没有哄过人,更不会哄老婆,但他还是尽量温和地给巧鱼说:“这事不要问了,容我慢慢跟看,肯定给你一个交代。”
当晚,俩人再没有别的心情,徐天元辗转反侧,居然没睡着。
“这俩人儿,今黑夜睡得倒安生。”
徐天元听见“半盘炕”在窗户外头说。
25
窑黑子们起五更走道,孙秃手也起五更推水。等他推着第一车水回了槐树坡下,歇上一会儿,交班回家的徐天元就过来了,正好帮他推坡,然后做伴回桥堰。
水车走不快,快了瓮里的水就要往出扑溢。孙秃手一瘸一拐,走道也快不了,徐天元就慢慢随着秃手的水车走。
道路两边的麦地都是黄皮皮的,快进三月了,颜色还没有转过来。路上浮着一层搅和着煤灰的细荡土,路边的小草被秽土弥得看不出一丝绿气儿。
“遭下年馑了。”孙秃手推着车说。
徐天元玩世不恭地说:“你卖水,还怕遭年馑?”
孙秃手气喘吁吁地说:“咳,要是我还能下窑,就真的不怕了,袁和尚不给,日本人也会给我米面的。”
听到孙秃手说话时的喘息声,徐天元说:“来,我替你推一截儿。”说完接住车辕,独轮车不好推,徐天元加了小心。孙秃手让过一边,抬起袄袖擦了擦脑门儿,早起天冷,他还穿着破棉袄。
“听没听说,前日,老陶家的狗在大北沟刨出一个尸首,啃了几天,还是女人。”
徐天元专心推车,没搭理孙秃手的话茬。大北沟是乱葬岗,野狗在大北沟刨搔尸首是经常的事情,葬在那里的人多数没主儿,埋得都很浅。
“陶家的伙计说,前两天他看见狗回家不吃食,光寻水喝,起先当它病了,后来就觉得不对劲,就留心跟看,结果就跟狗跑进大北沟……”
“他咋知道是女人。”徐天元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