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盯着徐卯泰躲躲闪闪的眼睛,看出他眼里交织的狐疑和愧悔的意思了,这是告密者背信弃义的体征,是良心泯灭的混乱和挣扎状态。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告密者都有价值,黑川这样判断,他研读过《战事行为心理学》,书中的很多事例采自中国。通过告密者可以有效实行反间,瓦解和分化敌方,这是以华治华的手段之一。告密可以通过利诱收买——可这个人竟是主动的。
黑川将信将疑的态度突然变成严厉,用申斥的口气重说一遍,徐卯泰就躬下腰,用臭手去擦眉额上涔涔外渗的冷汗。
袁和尚三言五语说明来意,黑川的火气稍息,见徐卯泰萎缩的样子,估计他提供不出更有价值的情报,便让他先走。
徐卯泰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越想越不对劲儿,悔得团团转,过了一会儿,袁和尚出来说,他要和黑川商量事情,让徐卯泰先走。徐卯泰赶紧对袁和尚说:“今日这事,不要说是我说的,传出去怕不好听。”袁和尚不无嘲笑地说:“你看你,雀心雀胆,这事你不说谁知道?放心回去看你的铁炉哇。”
傍晚,徐天元上了万生矿,看见好些人还在往火车上装煤,十几个日本兵背着大枪在煤场游逛。看样子像是宪兵队在接火车捎来的给养物资,徐天元没在意。
徐天元四下转悠了一圈,就往窝棚里走,风门大敞口,尚三拎着两盏油鳖,在门里探头探脑,看见徐天元,讪笑着打了个招呼,让出门来,徐天元抬脚迈进了工棚。
突然,眼前寒光一闪,三把刺刀从暗处突刺过来,徐天元情知不好,撤步转身,夺门而出,又和堵在门口的尚三撞了个满怀,这时,门外游动的宪兵也包抄过来,六七把刺刀齐上,抵住徐天元的前胸后背和两肋,事发突然,徐天元猝不及防,困在垓心,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宪兵们怕徐天元反抗,将徐天元两手反剪,五花大绑。
不远处,袁和尚给黑川说:“你看,咱这样捉他多省事。真要寻上门,他那身手,弄不对,他就又跑没影了。”
“皇军能战胜他。”黑川冷淡地说。他采纳了袁和尚献的瓮中捉鳖之计,却不喜欢袁和尚这么殷勤的邀功。
“那是那是,太君英明,皇军圣勇。”袁和尚言不由衷地讪笑着说,“对付这号害群之马,还得依靠皇军。”
徐天元被宪兵拉到黑川跟前,枪刺牢牢抵着徐天元的胸背两肋,还有一支顶住他的喉咙,绑绳勒得徐天元的鬓角和脖颈的青筋暴跳,双眼暴突,五官变形,呼吸困难,盯住黑川背后的袁和尚骂:“操你妈的,你为甚算计老子?”
徐天元脸色青紫,一粒一粒的汗珠从脸上冒出来,滚下去,滴到地下。
袁和尚看了看黑川,过来,摘下头上的小凉帽,给绳子勒得粗脖涨脸的徐天元扇扇,轻声安慰道:
“天元,你先不要骂,今日是这:有一件事,黑川太君想问问你,”——袁和尚指指绑绳说,“怕你闹腾才捆束住你……啊,不要怕,管它大事小事,有甚说甚,说清楚,自然逢凶化吉,咱一起化解,看场的营生,我还给你留着,黑川太君说咱没事,回来还干,该咋是咋,阿弥陀佛。”
尚三惊魂未定,躲得远远的,刚才的事情他也不清楚,事前袁掌柜没有任何交代,只是安排他在工棚里死等徐天元,直到徐天元反身扑到他身上,他才发现工棚里藏着刀斧手。尚三慢慢回过神来,敢情袁掌柜捏饵下套,是在帮助日本人捉徐天元。尚三想起那些尖棱刺刀,脑门就渗出一层冷汗,抬起手摸了一把,煤粉蹭得满脸黑污。猫捕老鼠狗撵兔儿,吓得田鼠钻了孔儿。——他是饵食还是田鼠?好像都不是,又好像全是。
黑川命令宪兵押着徐天元回二营盘,又派了四个宪兵跟着袁和尚去徐家起赃,然后上了红洋马,催马往二营盘去了。
袁和尚愣住了,他没想到黑川会这样草率地差派他,他从来不出头露面去惹人。何况今天纯属是给徐卯泰帮忙,怎么能把得罪人的事揽到身上来了呢?袁和尚心里叫苦,看见尚三还在那边看热闹,便招手叫过来,一起领了四个宪兵,赶奔徐家堡。
过了扒岭桥,袁和尚突然停步,对尚三说:“坏了,天元捉走了,你跟我跑下来,忘了差派看场下夜的人了,忙中出错,咋把这事忘了?”
尚三以为袁和尚让他回矿上看煤场,转身就要走,袁和尚连忙叫住他停下。袁和尚比画着先给四个宪兵解释一番,回头叮嘱尚三:“我先到北桥堰找个人手,晚上顶班看场子。你领几个太君上徐家堡,直接到丑泰家,不要惊动人,尽量不要折腾,你就取一张马褥,跟丑泰老婆好好说话,说咱借完了还要还她。快去快回,完事后咱在桥头庙跟前取齐,一块送上二营盘。”
尚三领了四个宪兵到徐家堡,袁和尚金蝉脱壳而去。
到了二营盘,黑川没有马上讯问徐天元枪事,他想顺藤摸瓜,多挖一些东西。
前年夏季,八路军在华北集中一百多个团的兵力,大打破袭战,号称“百团大战”,平东县的抗日武工队突然活跃起来,四处骚扰,扒铁轨,烧枕木,砍电线杆,割电线,用小股游击的活动,配合正规部队作战。黑川就是在那段时间才听说侯晋瑞,才知道平东县有共产党的抗日政府。侯晋瑞是平东县的抗日县议会主席,抵抗组织的头目,领着游击队,昼伏夜出,活动范围很大,经常跑到井陉活动,有一次联庄会的人捉了侯晋瑞,由于没人指认,天明之前就被人赎出去了。现在,黑川怀疑徐天元和平东县的抗日武装有牵连。既然秘密藏匿武器,就一定还藏匿着秘密。黑川相信,眼前的这支制式手枪,既是罪证,也是线索,还是钥匙,只要打开徐天元的嘴巴,逼他招供,就可能钓到大鱼,消灭侯晋瑞和他的游击队。
宪兵们把徐天元押进一间黑洞洞的黑牢坑,不容他看清牢坑里头的情形,黑地里迎面打来一拳,徐天元听到扑面而来的拳风,知道有人打黑拳,他的双手被缚,没法招架,只能侧头让过,拔腿朝拳头的来路踢出一脚,随即听到一声惨叫——原来牢坑里候着两个打手。押解的宪兵见天元反抗,掉转枪托朝他的后脑勺重重一击,徐天元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里外的宪兵们猛扑过来,七手八脚将他踩压在地下,取过脚镣铐夹住他的腿脚,然后皮带木棒胡抽乱打。徐天元手脚都被固定,无法躲闪,拳脚棍棒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也只能忍痛硬挨。那个挨了踢的宪兵下手最凶,他长得低矮粗壮,短胳膊短腿,脚穿皮鞋,拎着一条皮带,哇啦哇啦地喊着,打着,还在天元的肋骨上疯狂地踢跺……徐天元忽然觉得肋下钻心疼痛,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其他宪兵住手,那个宪兵还不解气,又踹了两脚,才捂着痛处坐到一边休息,负责押解的宪兵们退出牢坑。
一个宪兵拎过水桶,劈面浇在徐天元脸上,徐天元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宪兵见他醒了,也不问话,把门一关出去了。
徐天元头脑发闷,他弄不清日本人为啥抓他,躺在湿漉漉的地下,衣服撕扯烂了,露出身上的红伤黑青。
牢坑没有点灯,也没人送吃喝进来,后来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群大如铜钱、小如指甲盖儿的壁虱来,这里的壁虱大概是靠人血养活的,根本不怕人,尤其是在这不点灯的黑牢里,它们嗅着血腥摸黑爬来,径直爬到徐天元身上,又叮又咬,徐天元难受得牙根发痒,百爪挠心。他不能抓痒,也不能打滚儿,桎梏牢牢夹着脚踝,没有活动余地,他只好死挨,但肌肤上混乱行走的千百虫足令他忍无可忍,虫足上那些细碎的针刺走向腋窝、腿裆、脚趾缝和耳廓,他浑身战栗,恐慌地大声叫人给他点灯,可任由他怎么喊叫,门里门外都静悄悄的,没一个人理睬他。他只好闭上嘴巴,咬紧牙关,用力抬起上身,他怕虫子钻进耳朵和鼻孔,这时他才觉得肋骨剧痛,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拼命摇头晃脑,听到壁虱从脖颈和脑袋上纷纷滑落的劈啪声。他驱散了头脸上的虫子,下身却动不了地方,掉下来的虫子开始麇集到他的腿脚上,继续叮咬……
徐天元疼够了,也就不疼了,剩余的感觉是烧麻,最后就糊涂了。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大概这顿闷棍就是老辈子人说的“杀威棒”。
尚三领着宪兵到了徐家堡,直接进了后院,丑泰老婆闻声出了院子,看见短腿儿的日军士兵挎枪入户,便觉不祥。尚三张口就要马褥,丑泰老婆不知就里,指了指花墙,马褥厚重,一天晒不透,所以她没有打算收拾。但因为那是天元的东西,丑泰老婆还是有些慌张,问尚三要马褥啥用。尚三指指宪兵说:“我要这没用,他们要。这不是,太君?”尚三搬下马褥,铺在院子里,抠抠索索,摸摸捏捏。——来时天就麻黑了,后院狭窄阴暗,眼前模糊不清。一个塌鼻梁的宪兵嫌慢,从腰间摘下枪刺,在马褥上横攉竖挑,然后脚蹬手拽,哧哧啦啦,几下就把厚厚的包布撕剥开了,露出了肮脏的棉絮和黑糊糊的毛团,丑泰老婆在一旁看得心疼,一个劲儿地说:“后生们,害咋哩?嗯?害咋哩?成用的不肯损害,害咋这么糟害?”
尚三抬手拦住丑泰老婆:“千万不敢惹他们,他们听不懂咱这话。”
后院正乱,徐有泰跑进来了,后头跟着天兵和几个小弟兄,他们是来看稀罕的。两个宪兵马上端枪挡住他们。有泰不敢造次,两手护住子侄,赶紧给日本人说好话,日本人摇头。尚三说有泰:“你说得越多他们越不懂。”有泰就更着急了,只能站在下院,看宪兵剐那个鞍褥,他实在不明白,这些疯狗一样的日本兵为啥要跟一条破褥子置气!
马褥里除了糙烂发霉的棉絮疙瘩和杂乱的毛团,就是牲口的汗味儿,咸咸的,重重的,混在尘土和絮毛里,刺鼻难闻。
塌鼻梁折腾够了,直起腰,又在破烂不堪的马褥踢踏几脚,和旁边的宪兵叽里咕噜了两句,就要进屋找。
这次丑泰老婆不让了,她怕他们进去把炕上的铺盖和刚刚拆洗过的棉袄棉裤全给剐烂,她堵住风门,连声说:“好我的祖宗,你们寻什么,给句明白话……”塌鼻梁的宪兵挥起刺刀,拍在她的肩膀上,这一拍不要紧,躲在厨房里的三凤哭叫着跑出来,她看成劈了。
塌鼻梁意外地兴奋起来,邪邪地笑道“花姑娘”,说着伸手去扯三凤。三凤尖叫一声扑在丑泰老婆怀里,吓哭了。
站在下院拦阻有泰的一个宪兵,大概是个兵头,喊住那个塌鼻梁,他说话很快,很短促,似乎不耐烦,塌鼻梁就松手了。
徐有泰只怕节外生枝,先喊叫大嫂给日本人让路,避免伤了性命。丑泰老婆让开门户,胳膊紧紧搂住三凤,这个时候闺女要紧。有泰大声问尚三:“这到底做甚,先说清楚,家里要是有,咱也能打帮上给寻寻,岂不两便?”
尚三也怕惹下事来,徐家铁棍是打出来的名声,他毕竟是桥堰人,他走到有泰旁边,低声说:“寻枪。”
“甚枪?”徐有泰大惊失色,“这家哪来的枪?”
“没枪能成下这摊场?”尚三嗤笑,猜出这个老实人还蒙在鼓里,就说,“枪早已有人交了,这会儿是寻别的,狗日的天元藏枪……”
徐有泰瞠目结舌,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尚三悄悄说:“这事,旁人躲还来不及,你挨过来做甚?你想上去寻,你寻想咋?保险捉住你,弄你一个窝赃同谋的名字,最最起码,你是知情不报!”
徐有泰吸了一口冷气,尚三这话没有假,可是,这事发生在徐家堡,发生在他眼前,他不能不管。日本兵翻箱倒柜他挡不住,可谁把日本人指到徐家来,他总该知道。
徐有泰就剩下这点能耐了,他问尚三:“俺家的事你咋知道?宪兵队咋知道?”
尚三冷笑一声:“民不告,官不究,被窝里头藏手枪,不是你老徐家的人说,旁人谁知道。”
尚三说罢,徐有泰的脑子顿时一片雪亮。
宪兵们翻找了一会儿,没有搜到子弹,把丑泰老婆的放鞋脚袜片的包袱翻出来,嘻嘻哈哈,抖开看了半天,又把丑泰老婆藏在竖柜里的一小坛儿冰糖找到了,这坛冰糖什么年月塞进去的,丑泰老婆自己也记不清了。日本兵出门时,嘴巴里咯嘣咯嘣嚼着冰糖,还给尚三手心里摆了一块,糖占着舌头,湿湿地说:“开路!”
尚三笑着称谢,哈腰接了,扭头给有泰说:“总算没事,谢天谢地。天元回来,你好好骂骂,带一条空枪,惹一摊麻烦,嗨,你看这冰糖,放得都黄了。”
尚三说完话,把冰糖含在嘴里,带着宪兵出了徐家堡,回去向袁和尚复命。
丑泰老婆受了惊吓,捂着心口半天不作声,徐有泰弯腰把烂得不成样子的马褥卷起来,塞进破箩筐,他不知道该不该给大嫂说,说了肯定麻烦。徐有泰自己也觉得窝囊,兄弟能作恶,他却不能说句实话。
夜幕降临,徐家铁场没什么动静,伙计们都走了,徐丁泰在场子里转悠着四下打看,瞅见卯泰的炉窑还点着灯,过来叫他回家。丁泰是勤谨之人,往常总是丁泰最后回去,卯泰磨蹭着说还有些事,丁泰就不再多问,转身就走,这个时候就算卯泰愿意解释,丁泰也未必肯留步谛听呢。
徐丁泰为人清淡,尤其分家之后,更是各清各利,兄弟之间有什么事情,他是能躲就躲,躲不开也尽量不往深处掺和,面子上过得去、不落外头人的闲话就行了,他和二哥有泰为人处世的大包大揽实心实干不一样,他一直认为,家大不是大家的,家小才是自家的,自从徐家走了背字,他更是谨小慎微,心细如发,惟恐跟着兄弟倒了霉,徐卯泰的举止,已经让他后悔进来多问这一嘴了。
徐丁泰在路上就听说了天元被抓,他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脚下加劲儿,进门先到后院,看见二哥和大嫂坐在黑地里,劈头就问:“天元又趸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