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元抽搐着,把身体向两边侧,但哪边都不合适。他终于选择了一个侧卧,他哆嗦着,鼻翼向外张开,呼吸急促,像被烫了舌头那样往嘴里吸冷气。
实际这跟他烧灼的大肠没一点关系,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辣椒浆被直肠吸收,他无法使劲,也无力排泄,那种毒辣仿佛几千条蜈蚣在身体里沙沙地嘶叫咬啮窜行,徐天元听到耳鸣,听到鼻息鼓风,听到太阳穴的静脉吱吱地膨胀,听到头发哄哄直立,那么多的头发在尖叫,他觉得脑袋涨得成了一个笆斗……
徐天元呻吟着说:“水,给点水……”
这提醒了黑川,他微笑着给掌勺的宪兵咕噜了一句日本话,一个宪兵示意天元张嘴,然后迅速把勺把儿插进他的嘴里,撬开他的牙关,另一个宪兵端起铁锅——锅里还剩着一小半辣椒浆。
徐天元恐怖地睁大眼睛,他已经无法合拢嘴巴,他紧盯着端锅的宪兵,眼神跟疯了一样。
猩红的辣椒浆从半尺高的地方倾倒下来,溅得徐天元满嘴满脸,红辣的浆汁窜进了他的鼻孔,溅进他的眼窝,这些红红的浆汁还吸进他的气管。
徐天元仰腰折背在地上翻腾,像浅水里的孑孓一样,乱扭乱蹬。
几个小宪兵哈哈大笑,他们是进来看热闹的。
徐天元的手一直被铐在身后,完全帮不上忙,在他拼命挣扎时,两只手腕和脚踝一样,铁箍直接磨到红润的肌肉,血水流下去,从手腕到手背钻过指缝,流进手心,天元下意识抓紧的手心,湿黏非常,但他看不见自己的手心。
徐天元咳出了吸进气管里的大部分辣椒末。他在地下呜咽着,把身体翻了过去,让自己的肚皮朝上,拼命扭动,在地上磨擦自己的肌肤。他想让牢坑阴冷的凉气能够渗进身体,减缓体内燃烧着的火焰。肛门的括约肌毫无规律地翕张,一些粘臭之物被挤出来……
“给他清理清理。”黑川冷冷地命令留在牢坑里的宪兵。
两个宪兵沮丧地过来给徐天元擦脸,扶起他来喝了点水,这些事从来都是犯人自己干的。
袁和尚给黑川特别交代过,徐天元是会“功夫”和“土遁”的能人。现在看来,他很平常。黑川厌倦了,这样没完没了的折腾不起作用,只能将活人弄死,得另想办法。
黑川吩咐宪兵,把天元拉到墙边,铐在背后的双手挂在墙角的铁环上。
黑川疲乏地出了牢坑,明白的天光刺激他一阵目眩,他情不自禁地对着太阳连连呃逆,他扶住干涩的砖墙,一阵空虚袭过他的身躯,复苏过来的理智令他震动羞惭和迷惑。他开始怀疑袁和尚和那个告密者的真正用意,同时,他重新判断那个挂在牢坑里的已经和死人没两样的中国人,一个死到临头的人,会用活命去捍卫一句假话吗?
吕九莲梳洗停当,才叫史巧鱼进门。吕九莲坐在炕上没动窝,她上下打量跟前的小媳妇,蓝袄黑裤,半尺弓鞋,精精干干,薄薄的瓜子脸布满悲戚,一看就让人疼怜,女人长得顺眼男人们肯定待见。
吕九莲看了个满眼儿,才开口和巧鱼说话。
“你就是徐天元的媳妇,长得跟小妮妮一样。咋稀罕着你来?”
巧鱼心里有事,不等九莲客气,就直说了来意。
九莲暗自惊讶,却没露声色:陌生人抄近道儿,背后肯定有熟人指路。史巧鱼也想起半盘炕指点她的那句话,天元有没有命,就要看九莲有没有人情。
九莲还不知道徐天元被抓,一是天元好长时间不走动了,二是黑川这几天也没下来耍,三是没有听袁和尚说起过。猛然听了巧鱼的话也吃惊不小。
“你光说救他,他咋了,偷人了、抢人了?还是打伤人了?”
巧鱼说自己毫不知情。
“噢,那他肯定是惹了宪兵队,我还没听说宪兵队捉桥堰人,”九莲冷淡地说,“谁告你我能救了他,我没那本事。”
巧鱼跪下央告:“看在天元的情分上,救救他。”说话工夫,巧鱼从大襟底下掏出那对金镯,搁在炕沿边上。
“瞎说,我跟他有什么情分?”九莲气恼,溜了一眼镯子,“你这叫做甚,拿走。”下炕拉起巧鱼。巧鱼含着泪说:“天元他不是坏人。你金口玉牙,给他添上几句好话,这点心意不值几个钱,你不要嫌少。”
九莲不看东西,也不应承,如果满口答应,等于承认了她和黑川有首尾,也默认了她和天元的旧账,让巧鱼背后的高人得计。另外她不敢保证说话顶事,救人不是小事,还不知这里头有多少蹊跷呢。更何况她和黑川的事说不到人前头,黑川又不是中国人,一句话说不对马上翻脸,——想起上次黑川发火的模样,九莲依然心有余悸。
九莲沉吟着,眼睛就落在金镯上瞄来瞄去,金镯很眼熟,她拿近跟前一看,咦了一声,惊问:“这东西,咋在你手上?”
巧鱼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说:“这是旁人给了天元的结婚贺仪。”
九莲心想,哪个旁人,不就是袁和尚嘛,贼秃学会借花献佛了。那次黑川扬长而去,袁和尚假惺惺地抚慰她一番,不知怎么,他看出褥子底下藏着东西,伸手摸出镯子说:“不就是个细镯镯嘛,还藏着掖着,为这么个小东西,挨日本人的打骂不值估。干脆这样,黑川给你一只,我也给你一只,寻匠人照这样给你再打一只,给你配齐戴上。”九莲当时受了委屈,以为袁和尚在讨她欢心,便把金镯交给他,等他给自己配成对儿,她还一直等着戴呢,可好,贼秃照她的镯样打了,却拿去送了人情。
此时的九莲对袁和尚有说不出的恨意,也突然觉得纳闷,她问巧鱼:“怎么两只的新旧成色也一模一样?这是一对儿。”
巧鱼见九莲岔开话题,不说救人,就说:“一双一对,总是情分。”
九莲把镯子一左一右戴在手腕上,在眼前并着举着转着看了又看,嘴里淡淡地说:
“唉,宪兵队捉的,你让我咋给你说?咱试试吧。”
九莲应承下来,巧鱼跪到地下就磕头。九莲拉住她说:“快别这样,事情还没办,先折杀我了。”
27
黑川在徐天元的事情上磨了几天,没有抓住头绪,有些疲倦,所以来会九莲。
九莲坐在妆台前匀脸,从镜里看见黑川畅欲后略显倦怠的形神。
九莲想好说辞,盖上妆奁盒,和往常一样侍候黑川穿戴整齐,尽量装出有心无意地口气,问起徐天元的事情。黑川懒懒地问她怎么知道的,九莲端着黑川的脸盘说:“我还知道谁告你的。”九莲穿着偏襟白绫宽袖袄,细布裤子,黑川的手在光滑的衣料上摩挲着,显得意犹未尽,他把九莲揽到怀里,笑眯眯地看着九莲,一言不发。
九莲挣脱出来,下炕去换茶,佯装埋怨:“祸根在我身上,能不知道?”九莲把茶盏敬到黑川跟前,说:“徐天元犯了多大的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要是这两个人告官,就有私心。”
黑川揭起盖子吸了一口茶香,散漫地说,徐天元有枪,谁来告都要抓他。
黑川见九莲没话了,放下手里的茶碗说:“你说他们有私心?”
九莲第一次在黑川面前提起了自己的身世,黑川有些意外,怪异地笑问:“徐天元和你,你和我,和他们……”后面的话黑川在说日语,九莲没有听明白。九莲硬了心说:“我和他清清白白,那个徐卯泰非说有事,传得桥堰人都说我们有事。你是外路人,不懂桥堰的规矩,用不着我承认,七七四十九颗生钉就钉到我脑门上了。徐家把我扫地出门,毁了我的名誉,我才给袁和尚做了小弄到低三下四的地步,闲话落下一河川。徐天元让他爹打出街门,背井离乡,一跑六年。芝麻大的事落到桥堰人舌头板下,也能榨出满嘴腥臭。你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些小谷米,没做也是做来,做了也就做了。袁和尚敢惹的惹,不敢惹的躲,你在我这里走动这几年,他咋不说半个不,还不是惹不起你。咋我和徐天元就不能,就要杀要剐。”
九莲说这番话时,硬了心肠,却也伤了肺腑,想起这几年的窝囊,想起爹娘,想起往事,少不了落下些泪来。
黑川似笑非笑地眨着眼睛,他从没见过九莲这样歇斯底里。
九莲见黑川没有生气,便发狠揭短说:“你从这里前脚出去,他后脚就进来,故意摆治我。”九莲本想说出袁和尚骗去金镯送人情的事,转念又想,那次也是因为讨金镯惹火黑川,就把话头咽回去了。
虽然不是当面揭短,九莲还是有一种呕吐之后的痛快。她的眼里闪着泪光,脸上却挂着冷笑。
黑川也笑起来,笑得手里的茶碗都端不稳当,只好放到桌子上。他起身,食指挑起九莲右眼流出的泪珠,大拇指捻碎,润湿整个指头肚,又涂到九莲的美人痣上。
黑川笑眯眯地说:“在日本,喜欢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们彼此尊敬,争取获得女人更多的青睐,以此证明自己比其他男人更出色更优秀。我没想到我和徐天元一样在共同分享你的美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男人在喜欢你,在日本,你这样的女人才算有魅力,才是高贵和幸福的女人,你不应该哭,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九莲浑身不自在,她不明白黑川的意思,莫非日本人喜欢乱套?九莲心想,她有些哭笑不得。那么刚才的泪白流了?心白伤了?说过的话,也白说了?还有心机,也白费了?
送走黑川,九莲又独自伤心半天。袁和尚进来,她也只字不提镯子的事。
当晚,黑川又到牢坑里,徐天元还吊在半墙上,黑川叫宪兵放下徐天元。
徐天元的脚后跟一挨地,整个人就像抽掉骨架一样,软瘫到地下。一连几天的酷刑把他折磨得虚弱不堪,皮肉之苦他能挨忍,辣椒浆烧成的内伤,就不是人能忍受的,他病了,痛楚直达骨肉,沉疴和高烧钻行于骨节骨缝和骨髓里头,如同细而长的钢针,在战无不胜地向前游走,伤与病的双重痛楚,从肉体里外夹击天元的神智和意志,这种深层的单薄的抵抗,似乎已经动摇。
一个矮小茁实的宪兵打手,四肢和身躯都像螃蟹,端过一张结实的太师椅,恭敬地放在黑川身后,拉下脖子上的毛巾,上上下下快速擦拭了一遍。
黑川的手搭到椅背上,看着躺卧在地下的徐天元,无意之间发觉椅背的手感滋润光滑,这种滋润光滑的手感,让他想起九莲屋里的那套家具。看来,椅子是打手们劳累时休息用的,还算干净,只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把椅子。黑川突发奇想,如此精致贵重的东西,应该设置在宽敞明亮的厅堂,怎么可以摆进这么肮脏的牢房来呢?是战争,战争改变了时空的格局,也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秩序,这些宪兵,这些来自日本的渔夫和农民,如果不到中国,也许终生在榻榻米上跪坐。
黑川看了一眼螃蟹一样的宪兵,宪兵和奴仆一样两手紧抓毛巾,一脸谦卑的笑容。
黑川在椅子上坐下。得益于九莲的温存,他的坐姿不仅放松,而且优雅。
徐天元半侧身躺在地下不停地咳嗽,咳嗽之前,脖子里发出嘶鸣,上气不接下气,等到终于咳嗽出声,眼睛就鼓得老高,咳一声,全身拘挛窝成弓形,仿佛都在使劲。
这是辣椒浆呛到气管里的后果。
黑川耐心地等着徐天元又一波剧烈的咳嗽平定下来,才说“我见过你,社火,功夫。”黑川的口吻好像叙旧。
徐天元口鼻之间布满黏涎,他疲惫地闭着眼睛。
“说出你知道的,比如侯晋瑞,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样的痛苦,谁也不能替你分担。”
徐天元和死人一样。——黑川观察徐天元的反应,像徐天元这样还不如死了。
“枪,哪里来的?谁的?你要说实话。”黑川问,他用了一种局外人的口气,不追究的口气。
徐天元的喉咙里发出下意识的呻吟,黑川听不明白,又问了一遍。从九莲那里回来,他的身心获得宽余,耐心也有了。
这次,徐天元睁开眼睛了,眼神是精力耗竭之后的淡漠和凌乱,他努力用含混的口齿说:“孝文,花八个大洋买的,进来我就告你,我是保镖。”说完话,徐天元又合上眼帘。
“撒谎,中国保镖配枪?你,杀过皇军。”黑川笑着,扒开徐天元的眼皮,露出血红的眼肉和冰凉的眼白,——垂死挣扎的体征,黑川松开指头。
徐天元流露出一丝暗淡的嘲笑,用含混的口齿说:“操,我拿甚杀?”
“枪,武艺,铁叉。”黑川逼视徐天元,似乎要从徐天元潦草的眼神底下挖掘出他需要的真实来,他不需要徐天元的玩世不恭。
徐天元的嘴巴蠕动着,想要说什么,这时,又一波剧烈的咳嗽突如其来,痛苦的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像连旋带钻的铰刀,刮削着人的耳朵眼,徐天元的口鼻鼓着痰泡,迸溅着黑的液滴红的飞沫。黑川皱着眉头,把脸扭到一边。
徐天元的眼睛鼓起来,完全变形,黑川看出来了,徐天元的眼底已成焦土,他要的和不想要的东西,都没有了。
徐天元的口鼻腮帮和两个耳根,直到脖颈和脑后,都淤留着痰液,形状污秽,不堪入目。
徐天元发觉黑川还在看他笑话,死咬牙关,忍了咳嗽,定了喘息,艰难地说:
“操,武艺杀人,还用一跑……六年?还能让……让人告了这黑状?”
听到徐天元开始给自己鸣冤,黑川略感满意,基本和九莲下午的话口径一致。黑川挥手,叫旁边的宪兵给徐天元灌几口水。
宪兵嫌徐天元脏,就把水朝天元的嘴巴里浇灌。徐天元不能喝水,一喝水就打呛,加上水钻鼻孔,呛得更厉害,反出来的水,噗噗喷在了宪兵的手上袖上。宪兵们不胜其烦,将剩余的水泼在天元脸上,徐天元闭上眼,默默忍受。
黑川换了话题说:“这是皇军的军官配枪,不准随便佩带,八个大洋买不到。”
徐天元脖子里发出嘶鸣声音减弱了,惨笑着说:“操,你妈的,一个大洋,也不值。”
“为什么撒谎,说是八个大洋买的?”黑川火了。
“要十块,老子,一块,一块,搞下来的,老子要知道,有这一劫,它就,分厘,毫数,也不值,白给你老,老子也,不能要,你看,看老子,这罪过,这破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