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那天,天光大亮了,还是没有人来叫史憨水干活儿,憨水坐在门槛上,看着水银镜一样光亮的日头纳闷,正是在收秋的肯綮上,咋会没人叫他呢?
不给后沟的善财主放羊了,憨水辞工回桥堰,他想让大爷给他娶媳妇,他说大爷:“放羊三年懒坐锅,再放三年炕上屙,放了七八年羊,一个麻钱没挣下,先把名誉脏了,以后上哪里娶媳妇?谁家的闺女还敢跟咱上炕?”十七八大的后生了,谁也哄不住了。大爷把家门钥匙撂给他,还撂下一句话:“你看看谁家给你养下闺女了,自己慢慢攒钱找哇。”完了背抄起手走了。
憨水先给人打杂工,他起小独自睡黑窑睡怕了,不敢下煤窑,知道他回来的人,用他就过来叫一声,如果没人叫,他就出门寻营生,寻不着营生,连饭都没着落。
寻营生,就朝南桥堰走。几个担筐扛镢的人问他吃了没有,他老实地说今日还没寻下营生哩,问话人噢一声,理解地看看憨水脸上的饥色,自顾自忙去。
憨水拖着羸瘦的影子过了扒岭桥,一股小旋风陡然在他当面吹起一片纸,憨水一见,赶紧去追,那风成心不让憨水遂意,左旋右转,带着纸片忽高忽低,像个脏蝴蝶。憨水心想,这还像话?想到来世,一时间就忘了肚饥,——反正眼下没营生,先逮住你再说。
憨水起小就不识字,没人供他,看见路上的纸片烂张,哪怕指甲盖大小,也会弯下腰捏起来,抚平展,揣进怀里的破口袋,等积攒到拳头大小,吃得住一把火烧,就择了初一十五的日子,打火烧化。惜纸敬字,不弃字纸,也是桥堰人积阴功的一条讲究。憨水天天给人帮工,也想修个来世,当个体面的识字人。在他看来,不识字的人,永远也通不了天理,道理都是写在纸上的,别看一抹一糊涂,大道理都收在书本里。
憨水逮住字片,抖了秽土,上面什么也没有,这纸好像不是用来写字的字,但它是一张纸。
等他做完这些,抬头就看见三个宪兵,两个挎了枪,看着他笑,憨水也笑了,笑比较好懂。宣抚官一手拎着糨糊桶,一手拿着刷子在墙上糊搽。
憨水往边上再看,桥头庙山墙上贴了一张露布。
那是多么大的一张纸啊,憨水先不管露布上说些什么,但见白纸上那黑字红杠杠,就像见了暌违日久的贵客,心里兴奋,远远站了,笑眯眯仰着脖子。
和憨水一样不识字的桥堰人多了,就算不认识字,也要把背筐镢头放下,笑眯眯地仰着脖子,眼里瞅着字,心里揣摩会是什么意思,耳朵竖着等着听那些识文断字到人来数念。
有人看见憨水过来看,笑话他:“狗看星宿,你认得什么稀稠?”
憨水又积了一张纸片,有了资本,张开湿漉漉的嘴巴回敬:“你认得稀稠?你念念我听听,老鸹还要笑话猪黑。”
老鸹们真的不笑话了,就好像猪要是会反唇相讥,老鸹也会生出羞耻之心。
宣抚官拎着糨糊桶,和挎枪的宪兵叽里咕噜地说笑着走了。陶家的记账小子过来,探头探脑,马上被人拉住,他急忙说要去煤窑对账,害怕耽误工夫主家磕打。大家听说,就更要拉他:“不告给俺们这上头写甚,今日就不放你过去,看陶东家的板子打在谁屁股上。”
记账小子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腮帮子像是真挨了东家的板子了,嘴巴笨笨地说:“要处决破坏了中日亲善的罪犯。”
记账小子说得费劲,人们听得也费劲:
“甚啊?曲蟮?”
“什么曲蟮,亲善!”轮着记账小子激动了。
灵人的脾气比笨人大,猴子知道上蹿下跳,猪只会嘴捉地寻食,性格急慢也就区别出来了。不识字的人里也有脑瓜转得快的,他们要求记账小子,“你换转话,文词咱们听不懂,你拿桥堰话说?”
记账小子龇牙咧嘴:“宪兵队要杀人了。”
“甚啊?日本人要杀人?”在场的人都叫出声来,里头有吃惊和恐怖,也有期待和兴奋。
这句话憨水彻底懂了,人们也都听懂了,就激动了,一激动就松懈了,记账小子就脱了身了,不过他没过桥,而是折返身,跑回勺坪。
杀人是一件稀罕事,以前只能在戏文里看那些木头刀斩戏子,看到下一场,死人戴一把髯口就又跑出来。“他不是死了,咋没死了?”扒着台口看戏的孩子们认出来就喊叫,他们才不管戏班的班主为了少一个人吃饭怎么煞费苦心呢。这次就不同了,这次是钢刀斩活人,有的看了,桥堰沸腾了,人人都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和激动。——桥堰人才不关心杀谁呢,不费那个脑筋。自古以来,官打刑贼,被杀的肯定是贼人罪犯。再说了,露布上又没写上谁的名字。
消息很快传遍了桥堰,速度之快,和臭屁顺着老棉裤筒往下钻一样,不用拐弯,传出桥堰还是热臭热臭的。
憨水没再寻营生,他把夹袄脱下来,赤膊坐在桥头庙庙门的台阶上,一是观看人头,一边晒太阳,秋老虎会哄人,把饥肠辘辘的憨水烤得迷迷糊糊。赶到晌午,南北两堰上那些好看热闹的人就都来过了,憨水也试得出,这新鲜事就是招人。有时撞来一个不识字的,憨水就简单地告诉他露布上说的事情,憨水当然还有第二个想法,这么大一张露布,不能让它掉下来,万一掉下来,也不能让别人拣走,这是多大一张纸啊,一整张,上头还写了那么多字,吸了多少浓墨呀。
日影过午,韩东家骑着一头小白驴过来,小白驴是头草驴,个头身量都大不,看人的眼神还羞答答的。韩东家从驴背上出溜下来,露出驴脊背上的一条粗蓝布梢马,四角用白土布包了角。韩东家自己识字,手摩挲着小白驴的毛茸茸的屁股,上下看了两遍,顺着驴的目光,扭头看见憨水席地而坐,韩东家每年叫憨水给他做短工,是个好说话的主家,两人搭了话。
憨水瞅着两头鼓鼓的梢马,嬉笑着说:“韩东家,你是不是在道上拣下十五贯大钱了?别人都把露布看破了,你才来。”
韩东家也咧开满嘴胡茬说:“我拣下一个苏锡绢,你给我十五贯大钱,我把她卖给你,做一对儿鸳鸯。”
史憨水听了大笑,嘴角上出溜下明亮的口水。两人又耍笑了几句,韩东家才说前晌他去伍渡粜了半袋旧萝卜籽,顺便买了几块月饼,老娘的牙口不好,就爱吃伍渡的千张酥。
憨水一听,嘴巴更湿了,肚子就响起来了,他看见韩东家又要上小草驴的背,赶紧说:“韩东家,我饥了,给我一个你娘的好月饼尝尝口味哇。”
韩东家刚扒上驴背,喘着气说:“想我的啃你的牙。”悠开绳头,反手敲了一记驴屁股说,“得儿,操。”
小白驴的四个小蹄四根细腿,就颤巍巍地动起来了。憨水就地摸起一块煤渣,朝小白驴扁平的屁股扔去,居然没砸到。
咋回事,这才几步远都没投中。以前抡羊铲打羊角百发百中,才几天不放羊,练下的手艺就废了?憨水饥肠辘辘,湿嘴里哀伤地嘀咕:“饿的?”
八月十三,桥堰无集而市。
清晨,挑八股绳的游商小贩就蜂拥而至,聚到扒岭桥两头,他们将瓜果梨桃和葱韭鲜蒜的担子歇下,一边两行占好位子,摆开架势,连等买卖捎带看热闹。
冯六甲近水楼台,在庙台上立个摊子,把铺子暂时关了,和老婆早早出门来发利市。
早晨饭后,桥堰人就在南北两堰上站得一边两行,小孩哭大人叫和正月里看社火一样,扒岭桥上熙熙攘攘,脏脸被热汗污染得黑一道灰一道。
多年不见这种稀罕事了。袁和尚以桥堰维持会的名义,提前知会各家煤窑铁矿都歇半天工,让窑黑子和炒铁炉头下来看热闹,百年不遇,误一天营生看看稀罕,值当。
桥堰上,看客们互相招呼指认,满面春风;媳妇们认出了娘家人,让儿女隔着河槽叫唤二舅大姨;有几个媒婆还见缝插针,趁着开斩前的工夫物色后生,替人撺掇好事。大约辰时,二营盘下来十二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在扒岭桥放了警戒。
老保忠见多识广,佝偻着腰背给身边的人说:“宪兵队太铺排,有一个袁掌柜给大伙说说就办了事了,都是来看热闹,还怕哪个石秀来劫法场?”
日头不到中天,就有人串了油馃,席地坐吃。有人到桥头饭铺里端出肉汤拉面,吹啊挑啊动作很大,好像他们是教人吃饭的,嘴唇逼近汤水,眼梢瞟着旁人,逢集吃饭叫“吃庙花”,当众花钱吃喝,也是露富显能。那些带孩子的外村人实在饥了,最多就是买一碗酸菜豆面抿曲,凑合着哄孩子充肠。更多的人众枵腹苦等,他们埋怨日本人拖延时间,拖延他们的辘辘饥肠。——就在这时,又是十二个日本人押着一辆大车到了桥头庙。
车上的罪犯被日本人拖下来,红红一个血人,人群嗡叫一声。
近处有人认出了血人,惊叫:“天爷,这不是……孙秃手?”
随着这声叫喊,人群又嗡叫一声,噪声和嘈杂的议论声沿着河堰迅速传开。
“秃手,你咋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唤,孙秃手老婆倒在地下,接着传来几个小闺女尖利的哭声。原来秃手老婆也在人群里看热闹。孙秃手的两个兄弟赶紧循声去搀扶,好心人让他们把秃手老婆孩子送回去,“不要看。”
桥堰上的人群哗然,几天没露面的孙秃手,咋到了车上?
孙秃手满脸血污,遍体鳞伤,好像听不到老婆孩子的哭叫,更听不到人们的议论。
第二个罪犯穿戴干净,日本兵把他扶下车,桥堰上的人群再次哗然:
“这不是那个扁脸伙夫?”
“头几天还骑在雕六六的肚皮上。”
“好么,日本人还杀自己人。”
宣抚官举着一个喇叭筒,厉声宣判了两个犯人的罪名。
宣抚官的宣判被围观者一句一句从近处传到远处,在传话的过程中,经过桥堰人反复解读,变成了人人明白的桥堰话:扁脸伙夫违反军纪,侵扰地方百姓,破坏了中日亲善;孙秃手污蔑皇军,损坏了皇军的形象,破坏了中日亲善的共存共荣圈。一律处以死刑,体现大日本皇军治军严明、维护地方、做事公平。——两个人的罪名,都是破坏了中日亲善。罪不容诛。
冯六甲混在人群里连守摊子带吆喝:“给大伙说说,孙秃手到底咋犯的王法?”冯六甲这么一问,马上有人随声附和:“就是,是偷是抢,总得说个明白么。”
站在北堰上的徐天元听见吆喝,突然觉得冯六甲还算有几分胆色,不像是人们说得那么孬种。
袁和尚扭头和宣抚官说话,宣抚官又和戴白手套的日本人说了几句话,戴白手套的日本人指指袁和尚,袁和尚两手直摇,宣抚官硬把喇叭筒塞到袁和尚手里,袁和尚又和宣抚官交涉,戴白手套的日本人指指袁和尚又指指人群,袁和尚只好扯开嗓门说:“太君的意思,孙秃手没了闺女,怨皇军,不该;跑到二营盘闹腾了,不该;皇军和他说不清,才捉了他,活该。黑川太君不忍心看杀人不下来了。”
看行刑的桥堰人呆若木鸡,他们看不懂日本人唱的是哪一出?戏文里斩决的人犯,都是大奸大恶的绿林赤眉之人,这俩人都是桥堰的老熟人,再平常不过。
日本人好像要在桥头庙跟前行刑,袁和尚赶忙过去弯腰打躬,给戴白手套的嫩脸军官解释了半天。那个白手套军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听袁和尚解释,脸上还有几分惶恐,不住回头看桥头庙的庙门,袁和尚说完,白手套军官就吩咐端大枪的宪兵把犯人拉到扒岭桥底下。
犯人都跪在河滩上,扁脸伙夫垂着头,他的衬衣雪白耀眼,和军官的手套可有一比。
孙秃手则是撅着屁股,脑袋直接杵在河滩上,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制。
徐天元也站在人堆里,他远远盯着软瘫在地的孙秃手。
河槽里一片血红,八月初七下过中雨,染红的乱石仿佛砍下来的人头,血糊糊滚了一川。
日本人另选法场,这当口,冯六甲把摊子撂给老婆,他和苍蝇一样蹭到万生矿下来的窑黑子堆里,这个人堆儿最大最黑,议论声最热闹。
窑黑们看见冯六甲脖子里插着膏药旗走过来都笑了,老保忠说:“老冯,你咋没一点成色?你不瞅瞅这一桥两堰,谁是你这样?”
冯六甲不以为羞,反倒嬉皮笑脸地说:“哎,看你老哥这话说的,咱本有哩么,又不是强努力。”
田锁粮冷笑:“插草标的人是小儿无能,自卖本身,你插这草标,是打算卖给日本人?”
冯六甲反唇相讥,冲着田锁粮说:“我怎么卖,也强过你兄弟两个,从平山跑到俺桥堰,钻窟窿当窑黑,还不是天天给日本人卖苦力?”
冯六甲牙尖嘴利刻薄有理,当时窑黑们就没人搭理他了。
老保忠故意岔开话题:“秃手是日本人在咱桥堰捉的第二个人,头一个是咱徐天元。”
田锁粮说:“徐天元推回来是个半死不活,孙秃手直接就杀了,看那架势,多半是已经没气了。”
“没死哇?是吓趴了。”田有粮说。
“哎!这话对,我看也像是吓趴了,”冯六甲插话,“好人不长寿,害货一千年,还不如趁这摊场,杀了狗日的天元。”
“你这话真恶毒,徐天元就在那边,”田锁粮截断冯六甲的话头,“这么不明不白就杀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罪过呀。”
“咋就不明不白?袁和尚呐喊半天,你没听着?你不认得字,露布上清清爽爽让世人看的,那能有错?”
“这下完了,没人给咱唱了,”有人遗憾。
“咱怕甚,”冯六甲愤愤地说,“把南桥堰的有钱人都旱死,才对我的心哩。”
老保忠讪笑道:“袁家陶家徐家,哪家没有钱,能让一口水困死?从南桥堰扬过一把钱来,数不清的北桥堰人就会挑着担着往人家门上送哩。”
边上的人打岔:“这孙秃手临死咋不唱上两句,杨家戏里的‘辕门斩首,’就是现成一段好唱么。”
“还唱,恐怕早吓得屙一裤尿一袄了。”冯六甲嘿嘿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