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六甲着急捂脸,饭碗啪嚓一声打到地下,雕六六把半碗剩饭砸到“半盘炕”身上,又是啪嚓一声,“半盘炕”掉头就和雕六六撕扯起来。
看守尸体的宪兵先是提枪示警,后来哈哈大笑。
“咱桥堰乱套了,还没出殡,先摔了两只海碗。”
“这也好,有媳妇哭丧,有孝子摔碗,齐结了。”
几个好心人一齐出面,拉开两个蓬头乱发的女人,两个人还在互相乱骂,这个骂那个千人骑万人压,那个骂这个日本人日,人们皱着眉头叫冯六甲:“你还不拉你媳妇,自顾自蹲着吐什么?”冯六甲赶紧拽着媳妇往家走,一路呸呸吐着黑唾沫,走了半截又掉头跑回来,人们以为他要报复“半盘炕”,几个人叫喊:“不兴啊,不兴再打。”冯六甲说:“打什么打,老婆叫我寻筷子呢。”说完低头乱瞅,拣回三支,还要找。有人实在想笑,又怕唐突了死人,打趣他:“你行了,丢人事大,丢一根筷子就算了。”
黑川没了这几天,日本宪兵到处搜查,弄得桥堰乌烟瘴气,老百姓人心惶惶,不少窑黑子认定黑川死了,万生矿不会再有好光景,他们担心变故歇起来了,袁和尚忙着协助宪兵找人,暂时顾不上煤窑的生产。这个时候,歇在家里的窑黑子也端着玉米面糊糊,随着老婆孩子们出来看热闹。丑泰老婆和三凤死相怪异,老婆们看一眼,扭头就把刚吃的饭吐到地下,黄黄的一摊,稀糊糊的。窑黑们先唾骂日本人做法不对,弄得人丢了一顿饭,然后才骂徐天元作恶遭报应,害了亲娘姊妹。
看守尸体的宪兵拄着步枪靠在桥栏抽烟,叽里咕噜地说话,笑嘻嘻地看着脆弱的桥堰人呕吐,过了一半个时辰,宪兵们才结队离开。
袁和尚赶紧叫徐家人过来放下尸首,袁和尚怕恶鬼挡道,这话他实在没法给宪兵说,日本人才不管桥堰人走不走道呢。
徐有泰领着丁泰天兵过来跪下,先给尸首磕了三个头,天兵憋着哭声,泪流满面。徐有泰站起来,叫:“大嫂、三凤,咱回家呀,你们自己也趁着点。”然后和铁场的几个伙计,把尸首搬到两扇门板上。
徐丁泰跪的时候慢腾腾,起的时候也是慢腾腾。徐有泰和天兵领着伙计们七手八脚忙碌时,他在圈子外头虚虚地伸手比画。围观者里自有那些爱管闲事的人看不过眼去,叫他:“三掌柜,你咋不上手?”
徐丁泰说:“人多搭不上手么。”
“什么搭不上手,我看你是腰里掖着铁呢,腰来腿不来,跪下起不来。”
有人议论:“这家还少一个人么?四掌柜咋不露面?”知情人就说:“四掌柜来不了,在家养伤。”旁边有人冷笑:“多半他是不敢来。”
一群人抬着两具尸首往徐家堡走,沿路经过的家户大门紧闭,闲坐庙台的那些老者不无凄凉地议论:
“你说这人活着做甚?丑泰那么精明强干,扑腾了一世,到头来咋?看看这摊场,挖苗断根,家破人亡。好儿一百个不多,赖小一个不少,丑泰跟前一个儿,看看这儿有甚用?”
“那小子,生下来就该扔到尿盆里淹死,大不了就是个没儿子,和尚没儿颠倒埋,总比让这样的扫帚星灭了门强。”
“说句短话——门板上的人,就该是天元。”
“这人都不长前后眼,就说黑川,多好一个人?已经擒住这个无赖,咋还又把他放了?”
“蛇蝎无恩。黑川再机灵,他也就是个日本人,他要懂咱这道理,就说甚他也不会放。”
“满门抄斩,狗日的,”那些疑心吃过徐天元暗亏的人也咬牙切齿,“提前让人给他说说,比如八月十几那天,就该给黑川说说留下孙秃手,杀了徐天元。”
“这会儿说这些,都是些马后炮。我早就说过,那天元不是好人,看看这看看这,这下你们都看着了哇,黑川那么好个太君,这下让他弄杀了。”放话的人是冯六甲。
冯六甲见桥头的人散了,便转悠到庙台上凑热闹:“这下,这下下,桥堰这伙窑黑子们,别想再吃猪肉大米了,还是窑黑子吃馒头——谝黑×哇。”
桥堰的窑黑子多,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捎带一片。
有人马上冒出话来:“冯六甲你小心,徐天元可没走远,哪天返回来,一爪捏碎你的咽喉。”
冯六甲恼羞成怒,舒手绾袖,居高临下,尖声喊道:“叫他来,你叫他来,咱试试,上一回我是没防备他,你叫他来再试试,你看我不当桥堰人的面打得他‘鼙鼓铃镲’。”
鼙鼓铃镲是戏班子里的武场家什,打敲才出声,桥堰人习惯于把痛打说成“鼙鼓铃镲”,也有耀武扬威,把人打得支离破碎的意思。
“又不是没见过你趴在地下咳嗽得那架势,快把蛋包也从喉咙里吐出来了。”
有人哄笑,有人讥诮:
“三天穿破一条花裤,你就是嘴硬。”
“嘴挺硬,就是骨头软。”
桥堰人不说徐天元的好,也轮不着冯六甲这样的贱骨头代言;窑黑子的脸面再不值钱,也用不着冯六甲这样一个没脸没皮的人来撑门面。加上冯六甲两口为人做事缺斤少两、截尺短寸的苛刻阴损,桥堰人也没几个领他的情。——窑黑们群起而攻:
“冯六甲,你咋不把那个高丽棒子‘鼙鼓铃镲’一顿。”
“他敢吗?看老婆不把一锅煮棒子的热白汤照脸给他泼下来才怪呢。”
窑黑们解气,路人们哄笑,冯六甲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雕六六在铺子里坐不稳了,挑起门帘,骂声就先喷出来:“操你妈们的,不是老娘夸口呢,不是老娘笑话你们这些孬种呢,你们谁敢上二营盘?谁敢上二营盘要宪兵队的合适?回家扳着你们的脚趾头数算数算,满桥堰都算上你们哪个敢?把袁和尚算上,他九莲做下那事他敢寻寻黑川?说个长短?”
雕六六的咒骂,不啻于恶毒锋利的刀子,将桥堰人最看重的脸面悉数剥光。——四万万人齐解甲,可无一个是男儿。
窑黑们讪讪地说:“操他妈的,谁能吃住这个,这家两口打车轮战呢。”
围观者悻悻地说:“雕六六卖×,一声好呐喊!”
冯六甲见老婆把袁和尚也捎带了,赶紧说:“祖宗,咱不要拉挂别人。”
人们散了,留下两口子站在秋风里,互相指责。
自从出了那件丑事,冯六甲两口就再也近不了身,黑夜睡到炕上,老觉得俩人中间始终夹着一个肉墩墩的日本宪兵。
果和有泰老婆妯娌二人,早早等在椿树坡的半坡上,看见坡底的人群抬着门板往上走,就“大嫂啊”“三凤啊”一替一声地哭上了。等死人抬到跟前,二人掀起盖脸布看了死面皮,哭声就马上转悲切,越哭越恸了。
徐有泰红着眼圈儿说:“你们先不要打混,咱等安排停当再动哭声好不好?”分拨人手开始张罗后事。徐有泰让老婆先回大嫂家去翻翻一下,给死人换一件干净裤褂,给装裹一下。不待徐有泰作声,果就抹泪起身说:“我回端一锅热水,给俺嫂和孩子擦洗一下。”吞声而去。徐有泰让丁泰回去叫媳妇出来帮忙,丁泰怏怏回去。没一会工夫,又一个人怏怏下来,说:“我不想让她挨过来了,她胆小又是奶孩老婆。”徐有泰发不出火,说:“卯泰媳妇不奶孩,天合天顺不比你的天祯小?”丁泰悻悻地说:“她大胆嘛,再说卯泰不是没来?”徐有泰恨道:“都到这节骨眼上,你还是计较。”丁泰垂下眼皮:“我就是这,前日就给你说过,我这门大小就是我一个,沾光吃亏都是我,你不要嫌。”徐有泰说:“你自己看上做哇!”
有泰老婆和果各拿东西进来,因为死人是女眷,男人都主动回避,各忙各的。突然,有哭声惊爆出来,外边干活的人吓了一跳,有泰老婆和果的哭声变了,变得撕心裂肺,徐有泰觉得哭声不对,想进去,怕冲突了死人,隔门看见两个女人都跌坐在地下,徐有泰忙问:“咋了、咋了?”果哭骂:“畜类啊!天良啊!”果不能给大伯子说那些不堪入目的,徐有泰越急了,隔门叫出老婆追问,老婆爬跪着出到门口,哭得头也不抬,悲悲切切地说尸首脏臭,徐有泰怒道:“死人能不臭?不臭叫你做啥?”老婆哭得头更低了,说:“不是不是,大嫂和孩子的身子……”
徐有泰闻言,脑袋轰鸣,眼前漆黑,抬起手连连击打着自己的脑门,羞耻屈辱恼怒无奈交织在一起,他想哭但欲哭无泪,他想骂却不知骂谁,他想告却不知该上哪儿说理?徐有泰有些狂乱,他转了一圈蹲下,一手掩面,一手踞地,又站起来转圈,最后拍着自己的脑门咬牙切齿地咒骂:
“天元!你个狗东西!你看你最后害了谁了!”
徐家堡满门哭声。
一阵哭乱之后,勉强将尸首停殓起来。这时,陶德义领了几个子弟上来帮忙,候在街门外头,徐有泰正痛苦无告,赶紧迎出去,把陶德义拽到臭椿树那边。徐有泰羞于启齿的话,陶德义也就不忍再听,他叮嘱徐有泰:“死人蒙羞,活人就不要再提辱尸的事情,入土为安,黄土干净。当务之急是差派人手,给亲戚报丧。丑泰大哥这门没人了,就该把闺女女婿叫回来,让她们仗执起来。”
徐有泰搬动二娘出面说话,逼住丁泰卯泰:“给死人办事,给活人看样。过往的人情旧账,前头的勾了,后头的免了,先把眼前的丧事办了。”丁泰和卯泰没法,应承下来,却不肯出力。徐有泰只好采纳陶德义的主意,打发天兵先到韩庄给大凤报丧,让大凤回来吊孝哭灵摆供献,女婿半笔儿,天元没了,闺女和女婿就得往起顶事。
第二天,徐天兵冷哈哈起了个五更,饭也没吃,拎着孝棒背了包袱,徒步十五里,赶到韩庄,饥寒交迫,又累又乏。山里到了秋冬两季,天短人省,一天吃两顿,天兵上门,胡家正在吃早晨饭,听见院里有人叫姐,都把饭碗寻地方搁起,这还不算,婆婆给大凤使个眼色,大凤赶紧跳下炕,抿着嘴,舌头舔着牙床出来截住天兵,照直引进一间不点火的寒窑,天兵迟疑一下,报丧讲究,所到之处,先在亲戚家供祖宗的桌前磕头,莫非韩庄没这讲究?
天兵是个灵性聪慧的孩子,掉转脑子一转,就不觉意外了,十里相传不一般。他随大凤进了寒窑,在大凤诧异的注视下,解开包袱皮,露出里头的破生白布孝服和头帕,一样两身,有大凤女婿的一身,孝服上头,压着一束新扎扎的生麻。
大凤眼瞪得老大,惊问:“咱家谁没了?”
大凤一问,天兵的膀子就耷拉下来,随即两眼垂泪,泣不成声。
大凤听天兵说是日本人杀剐了亲妈姊妹,当时如雷轰顶,哭倒在落满尘土的凉炕上。
天兵少不了陪着大姐哽咽一番。
大凤的婆婆闻声进来,听了噩耗,连说:“唉唉,可怜俺那亲家哩,怪不得我这两天眼跳得别别的,敢情是出下恶事了。”
大凤哭得更惨,天兵劝不是,不劝也不是,想起大娘三凤姐在世的好处,又陪着大凤号啕痛哭,哭着就想,大凤姐哭定,肯定要随他一道走,家里没个亲人,她还不得张罗起来?
大凤的婆婆似乎看到天兵的想法,跟聒聒鹞一样说开:“这亲家可笑啊,亲的不在了,报丧的人也不派个老成些的,哎,便宜他们哇,你是孩孩娃娃不懂世事,不过大娘得给你说清楚,你这人可不是阳寿尽了,头跌地下了,这是血光之灾,你姐她弄一个奶孩老婆,回到家里连个搭帮的亲兄热弟也没有。吃风喝冷,不比从前起码还有一口滚水热食,万一有个什么事事情情,叫她和谁商量?还有,把奶憋回去,这孩娃娃、娃娃孩吃甚?”
天兵听着这个老虔婆模样的人说道,心里的火乱窜,敢情俺徐家就没人了?就连口开水也没了?血光之灾又咋了?莫非亲娘还要糟害自己的亲闺女不成?想着就阴沉了小脸蛋儿,冷了心肠,心窍坚闭,不搭理那个聒聒鹞,他就等大凤拾掇。
大凤的婆婆见天兵垂头默不作声,说大凤:“你看哇,该咋做你自己盘算,要回你带孩走,我不给你看,供献你自己寻人。鬼打的,敢要跌落了俺这孙孩儿这身水膘,看我不拿针锥丢丢剜你。”
天兵见这个老虔婆这样对待堂姐,手里的孝棒都撅起来了。天兵只等姐姐哭闹起来,到时他真敢下手,谅他胡家满门上手也奈何不了他。
不料大凤在胡家生养了儿女,日久天长性情也多随了胡家的不肖奸宄,她住了哭,坐起来就给天兵唠叨,看她炕上地下一守人的光景,公婆老了,姐夫老伤风感冒,她想出也出不了门,家里孩子小、没奶吃、丢不下,怕十几里地吃风喝冷赶过去凉着了,回来没人照应。最后她给天兵说,你回去告给家里,随俺叔叔们安置了,我等明年春期,清明上坟再补供献。
天兵没容她说完,结起包袱,拎着孝棒扭头要走,大凤摁住包袱,清楚地说:“这东西留下,给我做个表记,大姐人不能去,也得和你姐夫穿戴持孝。”
亲闺女热孝子的孝装都是用整布缝叠而成,天兵知道大凤是想要这两块整布,他厌恶地看了大凤一眼,把包袱松开,推门就走。大凤赶出来送,说:“天兵,你水也不喝姐一口就走呀。”
天兵虽然还是半大小子,早也分得开真情假意,想着来路上,惟恐噩耗会打倒这个大姐的身子,看来是白心疼了。耳听得大凤虚情假意的招呼,抬起胳臂蹭了泪水,头也不回地说:“我没你这样的姐。”
天兵憋着怨气饿着肚子,一路急赶回了桥堰已经过了晌午。灵堂冷清,没几个人帮忙,大家都不大愿意给关门闭户的人帮忙,几个下来帮忙的徐家人都在各忙各的,见天兵独自回来,问他怎么回事,天兵也不回话,直接到在灵前,撇下孝棒扑倒身子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胆俱损,有道是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爹娘。关情之人,多数陪下泪来。徐家人停了手,过来搀他,他挣开还是埋头痛哭,地平上的土灰尘埃沾染在涕泗交流的湿脸上,和成了脏黑的污泥,人们急忙喊来徐有泰。徐有泰过来一把拽起天兵,呵斥道:“哭什么哭,有什么事你不能给大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