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有粮两个月前办了迁移,不在桥堰革命了,落户到章家井一个上中农家里,当了上门女婿。给哥哥剩下的一眼窑,这次正好用来办喜事。田锁粮让人挑了日子,把青桃的东西搬到一溜堰。田有粮带着媳妇,包昌带着胖龙,结伴从章家井过来见礼,自然是唏嘘欢喜,万般皆有。黄昏时分,有人来请包昌看病,胖龙也随了包昌匆匆去了。包旭不让田锁粮当官,但是还让他管事,有几个委员晚上悄悄来给他道喜,把包旭会上叫的“二地主”传出来了,这些田锁粮一概不计较。到了晚上,贺客散尽,二人才收拾上炕。田锁粮精壮的体力和儿马般的本钱让青桃防不胜防,热浪如潮,青桃是过来人,知道袁和尚的劲头和田锁粮真是没得比,虽然在袁家过了十来年饱饫膏粱的光景,可这饱满的身子里的饿痒,却一直如狼似虎呢,如今掉过头来享到这半福分了,可原来的口福却又没了,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想到这些,青桃就认命地享受田锁粮带来的粗壮饱胀灼热和深长的滋味。欢洽之余,青桃不胜娇羞,喜忧参半,陪着情说:“我是拖累,你要上就受了害了。”田锁粮紧紧抱着青桃说:“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不要再说这见外的话,有了你,我这辈子什么不要也够了,就图你软软和和这么个人。”
一九五二年“三反”一开始,田锁粮就被反下台,没有立场、生活腐化、滥用职权,都是撤职的理由。田锁粮下台,从积极分子也变成了坏分子,桥堰人正式开始叫他“二地主”,表示亲昵。
田锁粮和青桃这一对儿,双出双入,不觉苦涩,青桃大肚高挑,田锁粮整天笑呵呵的,青桃十四年后重开怀,一肚生下阴阳胎,说不清楚是田锁粮的神勇奋威,还是青桃的余勇可贾,总之是足月生产,男先女后,青桃等心气定住,马上让田锁粮叫袁胖龙进来看过弟妹,又让他出去烧香给袁和尚祝告,咱家添人进口了。
袁胖龙经历父亲变故,懂事早,说话少,高小毕业,就到太和堂的药房里,提戥子拉药箱,给人看方抓药,平常吃住在太和堂那边,手上身上总是一股淡淡的草药苦香,青桃改嫁田锁粮前征询过他的意见,袁胖龙垂头想了想说:“娘中意就行。”到了给弟弟妹妹起名,青桃也让他起,意思很明白,这人丁算袁家的,袁胖龙又让田锁粮,田锁粮又让回来:“你识文断字,随便捏也比我起得好。”袁胖龙还是垂头想了一会儿才说:“男的叫袁田刚,女的就叫袁田柔。田字是十口田,锁粮叔的姓。”田锁粮一听加了自己的姓氏,感激地说:“才干就是才干啊。”青桃在田锁粮近身之前就说定的,但凡有了骨血,就算一男半女,都得姓袁,田锁粮答应:“什么都行,咱就图你软软和和这么个人。”
袁家垴做了桥堰管理区,青桃随了田锁粮搬到北岭坡的一溜堰上,田锁粮又用小柴院跟人换了两眼窑,也算给胖龙留了一眼,田锁粮把自己的那眼窑,和人调换了一下,就和青桃的两眼连在一起,成了三眼窑,隔出小院,他们起居用了两处,给袁胖龙留了一眼,住处还算宽敞。两人带着一对儿女,清贫度日,青桃本是贫家女,在袁家享了几年偏福,现在复归本色,照样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田锁粮有了妻室,干脆推了管理区那份出力不挣钱的杂役,跑到煤窑上挣钱,因为下窑除了工钱,还有入坑费、午餐费等几项补贴,而且一个班掌下来,还有大半天时间在家里,逗孩子看老婆,熬到天黑,安顿孩子睡下,就轮到他们快活。
青桃是受过挫折和打击的人,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地主成分,心里有阴影,情绪未免抑郁,每次欢爱,青桃都亡命一般,她把田锁粮的身体当做引种光明和热量的管道,用极乐去驱散心头的郁积。田锁粮后来才慢慢得知袁和尚身体不行,猜出青桃现在得趣,更觉得责无旁贷,自恃精关久锁,本钱硬实,今番有了逞能的好去处,火爆爆的性子就更不服软,不把青桃冲得恣意忘情不能自持不罢休,青桃爱出汗,到了畅快处,身体里外一片汪洋,被盖枕头糟得湿热,田锁粮最爱听青桃给他说“跟你这遭,也不算白活”。他们就和贪玩的孩子一样,摸黑玩那两口子玩不够的游戏,解放给了他们同枕共衾的机缘,他们在热汗蒸腾的破被窝里比旁人更加深切地体会到新社会的好处。
这样的好光景过了五六年,青桃三十七岁又生了一个女婴,产后大出血,青桃躺在血泊里呻吟:“和尚,饶下我闺女,不要掐孩子。”喊完气绝,婴孩儿也手足抽搐,随即闭气不哭,收生婆吓得面无人色,知道遇上不干净了,收生婆本来也叫稳婆的,常在生死门前站,遇上这血淋呼啦的恶事,别人可以慌乱的六神无主,她必须得稳下心神才能帮人推宫过关,眼看炕上大小两命不能俱保,收生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拎起婴孩儿的细腿,把铰脐带的血剪刀扔到炕下,抬起血污污的手指,朝黑地厉声呵斥:“你还能叫成和尚?呸,你个死囊,万恶的熊,拿老婆孩子出气,活该政府崩死你。”骂完了,在婴孩儿背上连拍三掌,叫道:“有天有地有三光,由不了他个鬼闯王。”婴孩儿连吃三掌,才又咹咹地哭出声来,收生婆赶紧叫进田锁粮,扯五尺红来,寻人奶出去,这家里阴气太重,这孩子是我从鬼门关硬拉回来的。田锁粮不敢看炕上地下的摊场,当下取红布裹了孩子。又央人跑腿,到章家井叫回袁胖龙和田有粮,袁胖龙得知母亲难产死去,也不进门,坐在门口暗自垂泪。田有粮连夜抱了女婴,回章家井让老婆喂奶,后来取名田玲,田玲吃婶婶奶长大,认了婶婶亲妈。
田锁粮和袁胖龙商量一番,袁胖龙拿了主意,将青桃葬入袁家的祖坟。人们少不得议论:“这二地主快把袁家的人埋殡完了,先是埋了袁和尚和大老婆,现在又埋了小老婆,除了走脱的九莲,袁家就剩一个胖龙了。”
田锁粮舍了青桃,有了心病,不肯再住袁家的窑洞,自去问邻卜宅,在南堰梁上物色到一座破敝的场院,以前是韩东家的家产,土改时分了人,但主家嫌那里风高冷清,住不成人,长久空置,田锁粮问了主家,主家痛快地答应无偿借住,说:“窑不住人灰塌坏,你住上它就成用了。”田锁粮千恩万谢,抽空上去扫灰缮墙整治门户,拾掇出一个大模样。
寻好退路,田锁粮就搬出一溜堰,三眼窑的钥匙全部交还袁胖龙,袁胖龙垂头看看钥匙,轻声说道:“夺人妻财,占人田宅,本来就是大不祥。”田锁粮听了一阵不自在,想起青桃,他就按下心气,稳稳地说:“你妈跟我,没受一点屈,我对得住她,也能对得住天地良心。”
袁胖龙不再作声,蹲下拉住弟弟妹妹,两眼含泪,笑着说:“记住啊,咱们是一个妈妈。”两个孩子尚不懂事,身上穿着孝衣孝衫,结着小包袱,怪异地看着哥哥垂泪。
田锁粮携了两个孩子,到南堰梁住下,马上找到民政,给儿女更改了户口,去掉袁姓,留下名字田刚田柔,和袁家做个了断。第二年,经田有粮撮合,田锁粮一度续弦,但后妻为人不淑,经常打骂青桃留下的两个小儿女,田锁粮哪里容得下这等蛇蝎心肠的女人,一怒之下,将后妻扫地出门,从此再不生后娶之心。随后又把寄养在弟弟家里的田玲也抱回来,自己又当爹又当娘,抚养儿女,苦苦拉扯三个子女成人。
40
徐二娘有个胯骨疼的老毛病,生了卯泰以后,一到冬天就会作疼,起先以为是坐月子没坐好落下的毛病,吃了几副补气血的汤药,觉得症状轻了,就按小病将养了。过了四十五,经血没了,疼痛开始加重。包昌看过,摸过,也问过,包昌审定为跌磕造成的旧伤,二娘这才想起,小时候跟着戏班当丫鬟,站在台口打瞌睡,从草台上掉下来摔过一次,当时没有在意。包昌说,就是那一跌跌坏了,当时没折,但骨头裂了,人老血气衰,骨头先损坏。包昌确诊为瘤火疼,给二娘开药调理,又说药力怕是不济,嘱咐她仔细将养。
如今年过半百,腿疼得更厉害了,尤其过冬,疼起来就下不了炕,能吃能喝不能动,非但不能帮助果做饭,自己的吃喝还要儿子媳妇端进端出,果在合作社里和男人们干一上午营生,晌午回到家里还得做饭,心气就不好。果在厨房摔打,二娘就在窑里饮泣,她常常对着徐卯泰垂泪,埋怨老天作孽,诅咒自己速死。徐卯泰束手无策,只能好言好语宽慰娘亲:“人老先老腿,等春暖花开,天气发变过来,就好受了。”
这天晌午,果又在厨房里摔盆打碗,骂骂咧咧,灶火里的撩支塌了,架不住火炭,拳头大的炭块从灶眼里生进去,嘎里嘎巴着上一会儿,不容得炭块上白白的煤烟发变成钢蓝色的火焰,刚刚烧热的炭块就忽咙一声全掉到炉灰膛里,灶火里的火苗上不来,锅底儿都燎不热,饭就做不熟,果只好拿引火柴一把一把生火做饭,晌午饭就吃到下午了,几个儿子要上学,怕误了课老师批评,不吃饭就又走了。
果最后才吃,她端碗进屋,给躺在炕上歇息的徐卯泰说:“大火杵不起来,一晌午烧了两簸箕杂柴,我说你后晌就不要去劳动了,找一根撩支来,在家里重装一下大火。”
徐卯泰先吃过了,迷瞪着眼睛说:“这两天老是胡梦颠倒,刚闭上眼就梦梦,梦着一群牲口绕着咱家跑圈圈,我看见一个小马驹,寻思咱弄住它成个用,我就扑出去骑住它,小马就趴地下,掉过头来一口咬住我的手腕,就你说话时我还在做梦,妈的是一条杂毛狗。”
果用筷子头敲敲碗边说:“我说甚,你说梦。”
徐卯泰说:“我听着呢,怕干部们又说我偷懒。”
果嚼着一嘴硬面饸说:“怕甚?干部家不吃饭?你歇息起来就支火,我给他们说去,他们不信,就上徐家堡自己看是真是假。”
徐卯泰没有作声,坐起来寻思了一会儿,伸腿下炕,一边趿鞋一边嘀咕:“我先给咱支火,支完火就去。省得他们又说我那啥,我可不愿意落下话把儿。”
果的筷头又在碗沿儿啪啪磕打两下,说:“你怕甚哩?”
支灶火的撩支都是两寸见方的粗铁棍,自家铁场里就有。铁撩支砌在火墙里,取放都需要用长把子的铁钳子夹住,这种工具也撂在铁场里,是专用于夹持盛满铁水的坩埚的钳子,手柄长达三尺,也是支火最称手的家具。
穿戴出门时,徐卯泰就无缘无辜地忐忑不安,愤愤不平。以前这些东西都是自家的,取用方便,可现在不同了,铁场没收了,全归到丁泰一家名下,要个什么东西,还得问来问去,看人脸色,好像能不能要到,必须先翻翻黄历,择个吉日才行。
徐卯泰气堵心闷,到了铁场,铁场干活的人也刚吃了晌午饭,都在炉窑里暖和闲聊,铁场归公,徐天禄当了厂长,为了节约烧煤,把徐卯泰的旧炉废停了,看着那些破败的披厦和凋敝的摊场,想起以往红火的光景,徐卯泰一阵凄恻。
瞎林林坐在门口,裹着破棉袄,耳朵冲着徐卯泰的来路问:“谁?卯泰?”
他听对了,也说对了。
瞎林林老了,镇里没法安排他,徐天禄留他继续看场子。黑夜他看不了,就看白天的,实际上,白天他也看不见东西,但镇里就是这么安排了,有个人看和没人看,场子就不一样。就算他看不见人,叫唤一声,别人还能看不见他?
两厢搭了话,徐卯泰说了来意,瞎林林身上一股子馊臭,和这个老家院说话,徐卯泰用不着拐弯儿。
徐卯泰错在和瞎林林搭话,也不该说明来意。瞎林林听徐卯泰说想要拿几件家具,马上阻止,连说不能。瞎林林勾着下巴认真地说:“东西现在归了桥堰,姓了公了,你就是要一块煤渣一块吸铁石,我也不能让你拿。”
换了旁人管制或挤兑,徐卯泰就忍了,他实在够累了,可眼前的瞎子,一辈子就是依靠徐家炉场活着,现在居然也满口瞎话,难为自己,徐卯泰气不打一处来,人一带气,话就不好听,说瞎林林落井下石,没良心。
瞎林林不是胎里瞎,是八九岁上害眼病毒瞎了的,徐丑泰当铁场掌柜的时候,就把他收揽在铁场拉风箱扇鞴,算是给他一条活路,瞎林林专承徐丑泰的恩养之情,于是尊亲仇雠,固执己见,徐卯泰那些不光彩的旧事,瞎林林早有耳闻,心里自然怀了偏见,虽然他看不见,但在言谈话语之间,难免捎带出些许不敬。何况,当年吃的那记耳光至今火辣辣地贴在脸上!膏药说撕就撕了,侮辱呢?谁有本事从心底揭起这帖老膏药呢?——瞎林林眼瞎心不瞎,诸般恩仇,都是账目,他记得一清二楚。如今乾坤颠倒,天翻地覆,解放了,平等了,他不靠徐家养活了,就更不尿这个四掌柜。好不容易啊,轮着以前的主家倒过来求他了,他怎么能痛快地放他过关呢?还不得让他知道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尽管他仅有的双眼全瞎。
俩人开始拌嘴计较,话赶话,就没好话了。其实,瞎林林只是想难为一下徐卯泰,然后就由他去拿,权当自己看不见,虽然他看不见,可得了理再让他,痛快一下是一下,抹账不算嘛!
哪成想,徐卯泰这边较真了,他捞不着尊敬,也没捞到便宜,受着天大的轻侮,哪肯让一个过去的看家奴痛快?——徐卯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时之间忘了年份,咬牙切齿地咒骂:“好狗不挡道,主家你也不认,无怪你眼瞎,像你这心血,下辈子还是转瞎,转成一只瞎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