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凝望着椿树坡下桥堰两岸凌乱破败的窑屋,又抬眼朝对面的北岭坡望去,北岭坡上零落着暗淡枯黄的灯火,观望良久,伤感无限地念道:“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稻菽何在?徒见树低草迷,西风旧道。英雄何在?江山一片红,群众饥色满面。解放二十年了,山河依然破旧。”
老者斟词酌句,中年人惶然四顾,欲言又止。老者黯然一笑:“周围没有别人,牢骚付与秋风。”
老者的话还没落地,坡下有人咳嗽着上来,肩扛扁担草绳,要进徐家门楼,老者叫了声老乡,扛担人停步回头,天色昏暗,扛担人一脸苍茫。
老者微笑着细细打量眼前腰背佝偻鹑衣百结的扛担人,然后发问:“我猜你就是徐有泰徐老哥吧?”
扛担人摇头,上下打量着老者。老者对中年人说:“认错了,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老者说笑着,回过头接着发问:“那么,徐有泰还住这里吗?”
扛担人点头,佝偻的腰背似乎强直起来。
老者也警觉了:“那么,你,不是徐有泰,你是徐卯泰?对不对?”
中年人听得出,部长话里的和蔼少了,冷静多了。隐在门楼里的扛担人僵硬地点了头。
中年人嗅到某种失和造成的不祥,他不疼不痒地插话:“真是好记性。”
部长既给中年人,又给徐卯泰说:“我们,打过交道的,快二十年了,你还认得……”
“认得你!我认得你!”徐卯泰说得急促,有些嘶哑。
老者尽量缓和地问:“这些年,你生活得怎么样?”
“怎么样?好,很好。”徐卯泰说完转身要走,又回头问,“你是进去,还是我给你叫俺二哥?”
老者说:“进去,这样,你先进去。我们还有人。”老者指指轿车。
徐卯泰再不说话,扛着扁担进了门洞,门洞里黑黢黢的,裹住他衰弱的咳嗽。
老者和中年人正在低声交谈,门洞里就又传出快慢不一的脚步声,老远就听见徐有泰说:“薛政委,咋稀罕你来来?你还能记住我这地方?”天将跟着徐有泰出来,徐有泰迈门槛时绊了一下,天将一把搀住,说:“爹你慢点,老胳膊老腿,跌磕一下咋办?”
那个老者——薛平江迎上去,笑道:“慢点,有泰大哥,你家的门槛太高了。我都不敢轻易往进迈呐。”
大伙开心大笑的时候,天将就和中年人搭上话,天将很会招呼客人,贵客临门,天将更是高兴,他见薛平江也上了年纪,赶紧提醒徐有泰:“爹,快请客人进家,咱这岸头风高,不要凉着客人们。”
这时,徐家堡的门里跑出一堆孩子,大胆的春燕问:“爷爷,这个客人是哪里的?”“北京的,快叫爷爷。”春燕叫过爷爷,接着问:“北京的?那你见过天安门没有?见过毛主席没有?”薛平江笑着说见过见过。春燕又问:“天安门里头有甚哩?”不容薛平江说话,天将就大声回答:“有毛主席嘛有甚哩!绊手绊脚,让开门道。”春燕尖叫:“毛主席在中南海,一听你就没去过北京。”然后让开路,薛平江煞有介事地说:“我在北京,怎么没听说毛主席在中南海?还有这个叔叔,他也在北京,他也不知道!”薛平江指着中年人说,大伙都笑了。有泰不无自豪地解释:“大村的娃娃小村的狗,胆儿大,我这孙女可厉害呢。”
门道里熙熙攘攘,徐有泰携着薛平江的手,高抬腿,进了门槛。天将招呼中年人进去,中年人说:“等一下,我们还有个司机,小张同志。”天将连忙说:“看我这雀蒙眼,快叫上快叫上。”天将跑过时,司机已经笑眯眯地钻出来了,他戴着雪白的线手套,一下两下摘了,放进车里,锁好车门。
徐有泰携了薛平江的手往里走,薛平江说:“走了之后再没联系,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但绝对不是官僚主义,这次回桥堰,你的确是我造访的第一个故人。”徐有泰说:“十大几年了,你能想着来我家,就是看得起我,你是贵人。”薛平江笑说:“什么贵人不贵人,我可是食客,来吃嫂子的炸油糕,还有胡辣汤。”薛平江的话说得朴实,徐有泰觉得特别舒坦。大官也馋老百姓的饭食,老雕飞得高,掉地下也是一个坑。
薛平江说徐有泰的身体看着不错,徐有泰说:“不行,你看这牙,快要什么也吃不成了,你看你那一口牙,白生生的。”
薛平江哈哈大笑,还从吊兜里摸出一块手绢掩了嘴,笑定了,突然张开手里的手绢,里头放着一块粉红的牙肉和一排白牙,徐有泰吓得一个栽歪,他没见过假牙,也没见过这种戏法儿,说:“呀,这是什么?”薛平江跑风漏气地说:“这就是徐老哥说的‘好牙’。”
在场的老少都笑倒了——取下假牙,薛平江的嘴唇瘪塌了,面相一下老了十几岁,在灯下看,有些妖魔化。
徐有泰不知就里,伸出糙裂的手指捏起来,细细瞅了,问:“生胶的?”
天将也在边上,伸手接过来看稀罕,说:“像是熟胶。”
父子俩传看假牙的工夫,薛平江只能瘪着嘴苦笑,等一下怎么往嘴里安置这个沾满细菌的假牙呢?他尴尬地给中年人丢了一个眼色。
中年人机巧地从天将手里拿回假牙,说:“塑料塑料,什么生胶熟胶。”
中年人捏着假牙,叫司机小张赶紧出去拿碗舀清水来。徐有泰说:“客人不识地头。”天将就连忙取来,薛平江接了水碗却没喝,——他把假牙泡进去涮了涮,然后两手一掩口,假牙就上去了。
徐有泰笑道:“这社会,兴得好,自动牙。”
薛平江又年轻了十几岁,他也笑,露出雪白的假牙,徐有泰低头研究着那假牙,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当晚,有泰老婆和两个媳妇在三笼大火上张罗忙碌,天兵媳妇精干,就粉米,蒸面,干难干的营生;天将媳妇不精干,就煮豆,简单;有泰老婆洗萝卜剁馅儿,炒麻籽儿,切葱,调馅儿,这是做菜糕的,糕面助食,萝卜顺气,菜糕是化食的。春燕也钻进厨房里帮助大人拣豆,捣麻。天将过一会儿出来催一遍,天将媳妇说:“紧吃呀,饿死鬼上门了?”天将捂住她的嘴,低声骂:“你造孽,这是北京的大官,胡说什么。”有泰老婆说:“也得容人做下才能吃,平常吃一顿捏糕,都得预备一半天工夫。再提一把茶壶进去,先让客人喝好。”天兵媳妇悄悄笑着说:“就是,先让他们来个‘水饱’,一会儿就吃不下多少,给咱孩子们省几个。”天将自己捂着嘴笑,天将媳妇把他推出去:“你钻厨房做什么?看看还能转身吗?”
吃饭时,薛平江提出叫徐卯泰来,徐有泰筷子顿在桌面上,沉吟了一下:“我说就不要叫了,他这几年家里外头,不顺当。”薛平江说:“那就更应该叫了,说说话,倾吐一下块垒。”徐有泰的筷尖儿还是顿在桌上,天将怕拂了客人面皮,说:“我叫一下小叔,吃不吃,也是礼到,咱今日饭吃迟了,估计他吃喝了。”天将出门,薛平江指着金黄的油糕说:“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几十年前的恩怨是非,该是释怀了。”
司机小张笑眯眯地看着满桌金灿灿圆胖胖的油糕,他饿了,他永远不和粮食为敌,最后请的人应该跑步到场。
天将的确是快去快回的,要请的人没来,天将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酒!
天将给有泰说:“俺小叔和文法吃了,菜汤捞饭,他不过来,让我捎个酒,竹叶青!正好咱没准备。”天将说着就开了盖,转身从铺柜里摸出几个酒盅,倒起,说:“庄户人家,平时不碰这东西,咱今日少喝点,这场合少有,你们都是稀客,薛政委是俺爹的老朋友,这么些年不见,都少喝点。”
主人殷勤,客人安心,大家端起酒盅,都少喝点。薛平江说:“竹叶青好酒!”中年人说:“好酒!”司机小张也说:“好家伙,辣。”中年人就说:“小张你注意。”小张点头,可能是真辣,小张这次不是笑眯眯,面目是比较困难的样子。
说话间,天将已经把酒盅添满,敬让道:“再少喝点,一小盅。”
主人殷勤,客随主便。徐有泰说:“好酒!心烧,天将给客人倒起,瓜子不饱是人心,你小叔人不到,酒到了,也是一份人情。”
薛平江说:“他应该来坐坐,不吃饭,喝点酒。”
天将说:“这竹叶青多少年都淘换不下了,伍渡百货大楼,拿券买都不供应,天禄给我说的,就是摆设,还不知道里头灌鸡巴的是尿还是水……”
徐有泰嗯哼一声,不让天将说脏话,那中年人却笑道:“没关系,咱们这是家筵,不用约束。”薛平江脸色也温情脉脉,是酒气,说:“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