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元的墓穴是新挖的,新土堆在墓穴旁边,土堆上躺着一块碑,土堆旁边还有一领小尺寸的棺材,棺材前有香火供品,蓝色的电光纸牌位,一尺高六寸宽,白漆勾勒了云饰花边,中间竖写“史巧鱼之灵位”。徐家的老坟早已平毁,各家各户的穴场位置,都是父传子记,一辈一辈传教下来的。有泰传天将,丁泰传天禄,卯泰传天宝。每年清明上坟,都要实地复习:从徐卓的坟头开始,先往北走五步,再向东走八步,是一个位置,底下埋的徐丑泰;先往南走五步,再向东走八步,徐有泰下世就在这里埋。然后,丁泰在有泰南边五步,卯泰在丑泰北边五步,这是子一辈,四兄弟一排溜。依次类推,再往下支,就到徐卓的孙子辈,现在丁泰一家的穴场空置;有泰活着,但天兵已经埋在他脚下;丑泰两口的脚下埋着史巧鱼,三凤结了冥婚,骨殖已经被夫家起走了;卯泰的位置果占着,她和史巧鱼的坟上下差不了几步。每年清明实地复习,几家人满地乱走,就是怕记乱了,埋错地方,差了辈分,乱了纲常。由于老坟平毁,拣定穴场的事本来是派给徐丁泰,徐天将知道三叔一辈子细心谨慎,谁知徐丁泰中风,只能原地转圈,成了圆规了,来不了了,正好徐天顺不爱在家里干杂务,自己要来,徐天将顺手就把营生派给他。侄子们按徐天顺指定的位置挖下去,找到了朽烂的棺木。
现在,天将指挥着众人落棺,架杠,下葬,先下大棺材,后下小棺材,天官领着一个侄子在墓穴底下干活,俩人把棺材安置好,弯腰退出墓道,天官退着,拿笤帚扫掉地下的脚印,把穴口砌了,上面的人放下绳索拽他上来,天官拍拍膝臀上的泥土,回头看着墓穴说:
“惟有感恩和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这下就妥了,孩子们,攉土埋殡死人吧。”
白家驹是白泉的长孙,天将让他背朝墓穴,先填了第一锹,然后是其他三个广州男孩,广英和广美随后,小林鸽使不了锹,抓了一把土扔下去,看着手上的泥土问广美:“妈妈,外公不回广州了?”广美说,“这是外公的家,他要留在这里了。”小林鸽说,“这里太冷了,下面是不是很温暖?”小林鸽天真的话语很逗人。但没人敢笑。天将最后抄起铁锨,开始填土。
富强在地头给四川人点钞,价钱在水峪矿就讲好了,每人二十五块钱,管一顿午饭。一个矮个子把大小钞票反复数了,又对着太阳逐张验了,又让另一个同伴数了,验了。矮个子又提出回去的路费:“一人一块就行。”富强不答应。矮个子继续交涉:“来时你用车接的。如果不想给路费,就开车再送我们一下子么。”富强更不答应:“说好了路费卷在这个数目里,不加了。”说完朝坟地走,矮个子伸手拖住他,不让富强就这样走了,两人互不相让,于是说话渐渐高声,拉拉扯扯。这边人看见,有两个后生马上提了铁锨跑过去。白广美怕他们动手,也跟了过去,问了问情况,摸出二十块钱给了那个矮个子。矮个子收了,转头说富强:“你都不如个老婆。”广美那样做法,等于陷富强于不义,富强本来就窝火,吃了矮个子的奚落,挥拳就把矮个子打倒在地。其他民工马上扑上来围攻,富强和那两个后生也挥舞铁锨抵挡。民工们仗着人多,三四个人围着一个打,秋林的两个哥哥也掂着手里的家伙跑过去,加入混战,架还是打起来了。广美在一边叫他们都别打了,却于事无补。白家驹一看情形,拎着孝棒,也跑过去,另外三个广州男孩跟着白家驹冲过去。徐白两家的人渐渐占了上风,四川人赤手空拳,看见徐家人真下家伙,怕受伤,且战且退,摸起地上的石头土块乱砸。徐家人也怕再受伤,不敢穷追。那矮个子到了一个安全区,高喊:“瓜娃子儿你们等到,老子记得你家门儿,记得你祖坟,改天拿炸药下来,轰死你们。”秋林没去混战,他点着炮仗,悄悄对准矮个子,炮仗嗖一声蹿过去,在矮个子头顶咣地炸响,矮个子掩着脑袋,压着腰跑没影了。
徐富强几个骂骂咧咧地回来,天将见他们没事,就说:“孝子们上手,先安顿好你大爷。”
看见白广英提心吊胆搂着林鸽,天官笑着说:“夜黑咱是同室操戈,刚才咱是一致对外,这一架打得好,看出咱徐白是一家。”秋林和白家驹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说:“太有意思了。”
广美好心办了坏事,还惹出一仗,亲眼目睹了老家人顽皮的做法,她简直哭笑不得,她对广英低声说:“爸爸年轻时一定也是这样。”广英点了头,又摇头。
天官领着侄子们栽起碑石,又拎着铁锨拍打坟堆儿,圆成馒头的形状。最后把归拢到一起的花圈等纸扎品点着,等在一旁的鼓乐班和电王八一起响起来,这是他们参与这场活动的尾声,他们慷慨地演奏了一遍,又一遍,够意思了,然后把乐器家什收进盒子,结伴儿先行。秋林把剩余的炮仗栽到地下,逐个点燃,炮仗在头顶频频炸裂,泥块和纸屑落下来,跪在坟地的人都捂着耳朵,垒垛起来的花圈腾起一人多高的烈焰,熊熊的火光散发出灼人的热量,好几个人吸入了干燥的空气,掩住口鼻躲到一旁去咳嗽。林鸽捂着耳朵尖声问广美:“妈妈,那个小棺材里的老奶奶是不是叫果?”白广美捂着耳朵胡乱点点头,她并没有听见林鸽的话,她在考虑几点到伍渡,司机早上就和白广美约好,下午用车可以呼他,政委已经吩咐过司机,他到时开车来接。
天将手把手教白家驹把两盘水果点心和一瓶白酒摆设在坟前,点着一大把香,撮土栽了,喘着粗气站起来。白家驹说:“立了碑,就好找了。”天将听见这个瘦孩子说了一句有心话,说:“你还准备回来上坟?”白家驹环顾四周寥落的寒景,点了点头,随后指着东边问:“这座山叫什么?有名字吗?”
“咋没有,这山叫靶台山,汉刘秀在上头屯过兵,射过箭。”回来没几天,白家驹就打了两架,天将喜欢这个劲头,说,“你们多住两天,我让你富强叔开车拉你上山转转。你们的广州我去过,把人热死了,哪有咱老家好,这天气,这山势,明年夏天你回来避伏,可凉快哩。”
岑寂空旷而又坚硬的天空,像一整块光哒哒的青石,丝绦一般缥缈的寒气,从天青石上析出来,仿佛正在漂洗的思绪,将发辫松散在看不见的逝川里,疏散成数不清的忧伤。
徐家的男女老少站在坟地,顺着徐天将手指的方向,朝靶台山看去:北方的硬朗的天空,映照在人的心地,生出云蒸霞蔚的气象来。
一只黑雕在高空徘徊,在升高的同时缩小,它那么黑,就像一块挣脱地心引力的黑炭,它似乎在徒劳地挣脱命运的羁绊,在内心的旋涡中回旋,在虚无的年轮里冒险。光阴的序列犹如岁月不惊的安澜,密排在黑雕的羽翼上。其实,谁也看不清这些沉积在高处的花纹,人们只是一味猜想,飞扬在万丈红尘里的些许轻薄而美丽的欲望。
黑雕光临了桥堰的矾水河。
白家驹说:“老家就是太冷了。”
“你们广州哪有咱老家这天,这山,还有这雪,广州就没有雪,不看你爷爷熬下大官,还要回来土葬?”
白家驹打量着白皑皑的靶台山说:“广州有雪啊,你没听说过,广州雪花大如席吗?”
道可道,非常累
写这个后记,庆幸小说出版,同时表达以下谢意。
第一感谢续小强和古卫红两位领导,他们在《名作欣赏》任职主编期间,我曾和他们短暂同事,如今他们执掌北岳文艺出版社,不经意间友谊开花儿了,这若不叫天意,那可更加一言难尽。
第二感谢张锐锋和潞潞两位院长聘我当了两届山西文学院的签约作家,这部长篇小说是我第一届签约作品,虽然现在出版在时间上有些滞后,但这个因果是圆满的,这个圆满有赖于他们的支持和激励——签约之前我没想过写小说。
第三要感谢本书责编马峻,编辑的辛苦我曾浅尝辄止,这本书却要劳累他人,马编辑帮我找出书中的不少问题,还提了一些宝贵的修改意见,我十分感激。
另外,还要感谢赵晓阳先生,几年前他也编过本书,并拟任责编,后来事情搁浅,书没出成。晓阳兄大概是本书第一个完整的阅读者,给我提过很好的意见,还提供有关的资料给我作参考,比如《华北治安战》《日籍部队戡乱始末》和忻口会战的史料和作战地图等,这些资料给我的创作提供了帮助。
写长篇小说是双重劳动,很累人,累又是劳动和时间的双重体现,好在累过去了,书将出来了。校改书稿的这几天,我反复考虑时间这个东西,我注意到它的必然性和客观性,然后是它的合理性和正确性,这些品性也许会模糊不清,但最终会水落石出,用不着去辩证。因此,我认为那些愿意成人之美的人,除了具有俗世的好心肠之外,他们还具有时间一样的道德。
对于这本书我不作预期,最后我应该向给我心劲儿的古今中外的圣贤致敬。
2013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