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萍 那么你现在看透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你说我错,我承认。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人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后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 漪 (沉重的语气)等一等。
周萍立住。
繁 漪 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希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周 萍 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由饭厅下)
繁漪望着周萍出去,流下泪来,忍不住伏在沙发上哭泣。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繁漪在哭。
鲁 贵 (低声)太太!
繁 漪 (站起)你来干什么?
鲁 贵 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 漪 谁?
鲁 贵 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么?
繁 漪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鲁 贵 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敢惊动您。
繁 漪 啊,你,你刚才在……
鲁 贵 我?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 漪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鲁 贵 (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 漪 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鲁 贵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
繁 漪 四凤给老爷拣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鲁 贵 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要太太自己拿。
繁 漪 那么,我一会儿拿。
鲁 贵 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繁 漪 哦,好,我就去吧。——你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鲁 贵 是,太太。(鲁贵下)
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 漪 (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茫然望着窗外)
鲁贵上。
鲁 贵 刚才小当差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 漪 (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送去。(繁漪由饭厅下)鲁贵由中门下。(移时)侍萍与四凤上。侍萍的年纪约有四十六七,鬓发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睛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出神,但是在那秀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年轻时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洁净,穿在身上,像一个大家门户落魄的妇人。她头上包着一条白手巾。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在北方落户久了,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口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侍萍拉着女儿的手,四凤亲热地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
鲁四凤 太太呢?
鲁 贵 就下来。
鲁四凤 妈,您坐下。
侍萍坐下。
鲁四凤 累了吧?
侍 萍 不累。
鲁四凤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开水。
侍 萍 不,不要走,我不热。
鲁 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侍萍)这儿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橘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侍 萍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边跟我多坐一会儿,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鲁 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侍 萍 (和蔼地笑着)你瞧,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这块手巾都忘了取下来啦。(从头上取下白毛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看我的头发乱不乱?不要叫人家笑。
鲁四凤 不,不,一点都不。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 贵 (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来到大家公馆,也不看看人家的阔排场,竟一个劲儿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做的衣服让你妈看看。
鲁四凤 妈不稀罕这个。
鲁 贵 你不也有点首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侍 萍 (向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不愿意我的女儿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鲁四凤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鲁 贵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侍萍)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在矿上找上事了,那都是我在这儿嘀咕上的。
鲁四凤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看哥哥去吧。
鲁 贵 真他妈的。这孩子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鲁贵下)
侍萍和四凤见鲁贵走后,都舒展多了。母女二人相对凄然地笑了一笑。
侍 萍 (伸出手来,向四凤)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
四凤走到侍萍面前。
鲁四凤 妈,您不怪我吧?
侍 萍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鲁四凤 我怕您生气,不敢告诉您。——其实,妈,就是像我这样帮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侍 萍 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看得开,不过,我怕你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位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鲁四凤 是啊。(恐惧来了,但是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侍 萍 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具太旧了点。
鲁四凤 可不是,都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了,听说是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俱多笨哪。
侍 萍 (用手巾擦擦汗)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鲁四凤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一到夏天就要关窗户。
侍 萍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鲁四凤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侍 萍 对了,做梦似的。——奇怪,这地方好眼熟。(低下头)
鲁四凤 (慌)妈,您不舒服?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侍 萍 不,不是,你别去。
鲁四凤 妈,您怎么啦?
侍 萍 (注意看着房中的一切,沉思着)奇怪——(伸手拉四凤)四凤!
鲁四凤 (摸侍萍的手)您手冰凉,妈。
侍 萍 不要紧的,妈不怎么样。真是,真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鲁四凤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还在南方么?
侍 萍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具,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鲁四凤 妈,您看什么?
侍 萍 那个柜,那个柜。(声音愈低,努力地回想着)
鲁四凤 那——那是从前死了的太太的东西。
侍 萍 (自语)不能够,不能够。
鲁四凤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歇一会儿吧。
侍 萍 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还有两位少爷?
鲁四凤 嗯,妈,都很好,周家的人都很和气的。
侍 萍 周?这家姓周?
鲁四凤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妈,您准是路上受热了。我给您拿点水喝。(走过柜前)妈,您看这就是周家第一个太太的相片。(拿相片过来,站在侍萍背后,给她看。)
侍 萍 (拿着相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鲁四凤 (站在侍萍背后)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他们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
侍萍拿相片的手有些发颤。
鲁四凤 妈!
侍 萍 给我点水喝。
鲁四凤 妈,您到这边来!(扶侍萍到一个大的沙发前)
侍萍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照片。
鲁四凤 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给您拿水去。(由饭厅门忙跑下。)
侍 萍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具?——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天哪!
四凤拿水上。
鲁四凤 妈,您喝。
(侍萍喝水。)
鲁四凤 好一点了么?
侍 萍 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选自《雷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注释】
[1]本文选自《雷雨》第二幕。
戏剧中的人物语言常常含有丰富的潜台词。所谓潜台词是指语言的表面意义之下所隐含的深层意义,而这深层意义才是人物所要表达的真正意思。指出下面划线句子的潜台词。
1.繁 漪 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希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2.鲁 贵 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敢惊动您。
繁 漪 啊,你,你刚才在……
鲁 贵 我?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繁 漪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七 泰坦尼克号(节选)七 泰坦尼克号(节选)
[加拿大]詹姆斯·卡梅隆
詹姆斯·卡梅隆(1954—)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美国著名导演。父亲是电气工程师,母亲是艺术家。自小就表现出工程和艺术才华。中学毕业,进入加利福尼亚大学物理系学习,后来又转学英语,因对所开课程失望而退学。1981年独立执导的第一部影片《食人鱼2》,成绩平平。1984年推出自编自导的科幻片《魔鬼终结者》,成为声誉卓著的大导演。1989年,自编自导的《深渊》首次在电影中使用了大量的电脑生成影像,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水下特技效果。他执导的影片《异型2》、《深渊》、《终结者2》、《真实谎言》都获得极高的票房收入。1997年执导的《泰坦尼克号》,是目前电影史上票房纪录最高、获奥斯卡奖最多的影片。
杰克感到全身都不存在了。从浑身针刺般疼痛到麻木,以后逐渐感觉消失,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此时,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露丝轻微的动作使得他又睁开了眼睛。眼前闪烁着金星,那是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密,那么多?星星为什么在眼前飞舞?……当他的意识逐渐恢复时,星星消失了,眼前是露丝冻得发青的脸。她头发上的水已经结成冰,一绺一绺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除了颈部以上还有知觉外,他已经无法控制四肢的行动了,手臂僵硬地挂在木板上,手被露丝紧紧地握着,还可以使身体与木板连在一起……
当他转过头时,旁边漂着的是怀德已经冻僵的尸体,他的嘴上还叼着哨子,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据说所有冻死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杰克记不得谁这样说过。
我死后会不会也这样呢?死——万物不可逃避的归宿,头一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呈现在他的面前,杰克已睡意蒙眬,他突然发觉死绝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遥远,死亡就在眼前,就在此刻了……
他的脑海里刚刚闪现出死的念头,马上他又被露丝那失神的眼睛所吸引。他必须使露丝振作起来,她一定要活下去!
露丝感觉到了杰克的呼吸,她睁开了眼睛。四周真静啊,没有一点儿声音。万籁俱寂。寂静的可怕是因为它邻于死亡,有时候也许就是死亡。刚才那些挣扎漂浮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她真想看看他们的情况,但是浓浓的睡意在不断地侵扰着她,使她的眼睛比铅还重……
“静下来了……”露丝的话像梦呓。
“……把船连接……在一起……要费一点……时间,”杰克明白,绝不能让她睡着,那是死亡的前兆。必须使她积极起来!他费力地咧嘴笑了一下,但是脸部肌肉已经不听指挥了,仅仅嘴角动了一下:“……呃,你同不同意,我……想写一封……投诉信,给……白星……航运公司……”
他的话被几次喘息打断,那已耗尽他全身的力量。
“我爱你,杰克。”露丝当然明白杰克的心意,她用力握着他那双手,两个人的手都已经感觉不出温度了,但是他们知道,手是握在一起的。
“……别这样……没到告别的时候,……没到,……你明白吗?”杰克的牙颤抖得厉害,他感觉自己最后一点体温正在消失,生命正悄悄地离开他的躯体。死亡的期限已到,杰克感到了自己的责任。
“我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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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露丝,”杰克鼓起最后的力量郑重地告诉她,“……你会得救……会活下去……”他颤抖地喘息着,“呃,……会生……好多的孩子……子孙满堂,……你会长寿,……是死在暖和的床上……不是这儿,……不是今晚,不是……这么死,你懂吗?”
他的头已经抬不起来了,海水扑上他的脸,呛了他一下。
露丝被冻得浑身打颤,她眼睛又要闭上,嘴里喃喃地:“……我身体麻木了……”
杰克已经感到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把话说完,他必须使露丝活下去。此刻,他不顾自己的颤抖与喘息,略有些急促地对露丝说:“……我赢得船票……是一生……最幸福的事情,我……能认识你,……是我的幸运,露丝……我满足了。”他艰难地停了一下,又鼓起劲儿说下去,“……我还有……还有一个心愿……你必须答应我,要活下去……不……不能绝望,……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艰难,……快答应我,露丝,……答应我,一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