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是隆大哲学系的小助教,我的同事。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我的哥们儿。王问海担任隆大校长后,虽然让隆庆府的财政收入大为好转,但由于革新了隆大的所有课程,跟不上革命形势的郑元和我,已基本上处于无课可上的危险境地。郑元曾经放下架子,拼命巴结过前伙食科科长,但王问海对从前经常在一起发酒疯的老哥们儿坚决不予理睬。垂头丧气、毫无艺术细胞的郑元于是开始写诗,擅自发明了一套诗歌哲学不算,还公然以诗人自居。一时间成为隆大的新闻人物。按这小子的话说,他这样做,就是要给“那个人一阔脸就变”的“可耻家伙”“找点难堪”。因为手下人公然违背太守禁令,作为法人代表,王问海肯定要受到太守的挤兑。说不定还要被打回原形,重新去做他的伙食科科长,与王浴盆为伍。由此也可见郑元的阴险。
倒退五十年,像郑元这样的痞子肯定是要进大牢的。而现在人心不古,此人非但没有罹祸,反而跑到哲市人模狗样地摆起了摊子。郑元知道我无课可上,又没本事成为哲学家,只好在家里炮制哲学小史,就放下生意,专门跑来请我喝酒。在酒过三巡、互称哥们儿之际,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才亮出了匕首:他要我看在哥们儿和马尿的份儿上,把他也写进去。并对我晓以利害:“你把违禁品写进去,你的书也就成了违禁品,你也就算蹚了一趟雷区。你的书保证畅销。到时候,元宝就是大大的。”他又敬了我一杯糖衣炮弹,接着说:“你把我写进去,好处就大了。而我呢,不过是借机巩固一点名声而已。老实说,我现在的名头已经够响亮的了。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你好?”我耳朵软,也想尽快结束这本小史的写作,再说他都已经公开摆摊设点了,也没见出现什么问题,于是心一横,趁着酒兴把他夹带进了哲学小史。
水是用来消灭口渴的,火是用来解决寒冷的。但这都不是诗歌。所谓诗歌,就是要揭示出水自身的饥渴,火自身的寒冷。一切反过来的,才可能是诗歌。反反反,诗歌就是一连串的反,全部的反。正如一把手枪,既可以拆成手,又可以拆成枪。不断拆下去,世界就将在相反相成的向度中自动呈现。世界最后将由相反相成的微粒组成。逻辑实证主义要证明世界不存在,而诗歌遵从的哲学,则自始至终都是互相反对的世界主体论。
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太简单了。现存的诸多哲学体系都对世界作了简单化的处理。究其原因,就是没有看出世界中隐藏着大量自我反对的因素,也没有发明一套测量自我反对因素的仪器。这一严重的失察,导致了诸多学说的内分泌失调,构成了诸多哲学体系的肾功能衰竭。但诗歌哲学有望克服这一困难,因为诗歌就是一连串的反,就是全部的反。
诗歌就是放在世界胸膛上的一把手枪。但这不是一般的手枪,而是可以让人生还的手枪。只有诗歌才能给予我们这样的视角。同样的道理,诗歌也可以是放在世界右腹腔中的一根香蕉。当然,这也不是一般的香蕉,而是能够让人上吐下泻的香蕉,反香蕉。
戚世三的性快感本体论
戚世三,隆庆府当代哲学史上最不幸的人物,直到今天还被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视为“流氓哲学家”。此人由于其异端邪说,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正法。正法的地点就在他的哲学摊位旁边,目的是杀鸡给猴看,或杀猴给鸡看。究竟给谁看,那就看你自认为是猴还是鸡了。说起来戚世三确实有点不幸。就在他被正法的第二年,市场经济就敲锣打鼓、一路疯跑着来到了隆庆府。他的性快感本体论又开始广为流行。作为这方面的辉煌物证,隆庆府大大小小的夜总会,都在为戚世三的不幸命运暗自垂泪。但掌握了这一学说,并将这一学说化为现实的诸多人等都吃水忘了挖井人,依然将他看作流氓。如今他的坟墓已被敢死队队员撬开。他的骨头已经被冶炼、熬油。他因此变作了如下物品:一根铁钉,一根锌棒,铝合窗上的一小块,五百克掺有土灰的磷肥,药店里的一小瓶钙片……也就是说,戚世三至今还在为使用上述物品的人的快感提供服务:让他们强筋健骨、滋阴壮阳,为他们的快乐提供通风的门窗……好样的,戚世三。你在彻底灭亡之后,仍然没有忘记证明自己的理论的正确性。
快感是世界之源。没有快感,就没有人类,当然也不可能有隆庆府。快感的司令始终是性快感,因为性快感派生出了其他诸种形式的次等快感。性快感是其他诸种快感的亲娘。
性快感的语言就是精液和卵细胞。精、卵两种细胞还有自身的语言。我们至今仍然无法确切地知道,它们在让我们饱餐了快感之后,在相互拥抱时都说了哪些缠绵悱恻的话。实际上,在性快感本体论看来,它们说的就是上帝的语言,因为上帝是用语言创造出了世界。因此,敬重精液和卵子,就是敬重上帝。善待精液和卵子,就是善待上帝的道。
我们在性快感的指引下才创造了历史。全部隆庆府的人类史都是精液和卵细胞的产物,但归根结底,隆庆府有史以来的人类史,都是精、卵两种细胞的语言的产物。隆庆话就是对这种语言的拙劣模仿。隆庆话不过是上帝的方言。性快感就是历史的亲娘,是历史的发动机和打火机。
崔建平的酒后哲学
崔建平先生现为隆庆大学哲学系教授,本人的导师,隆大职称评审委员会主席。崔建平教授的哲学名叫酒后哲学。这种哲学的基本要义,就是专门和西方的基督教唱反调,以便扬我府威。崔先生博通古今、学贯中西。酒后哲学就起源于三百年前一位名叫利马斗的意大利人的所作所为。据崔先生的独家新闻披露,利马斗在翻译隆庆府哲学家罗里的著作时,取名为“罗子的伦理:一个在我们基督徒的主和救星耶稣降生五万年前就已达到思想巅峰的隆庆府哲学家,其教导至今仍为隆庆府人民奉为最佳人生指南”。按说这是件对隆庆府大为有利的事情。不料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恰恰证明,利马斗的工作,给了西方人对隆庆府进行“妖魔化”的直接由头。《罗子的伦理》刚一出版,就引起了意大利基督徒的极度愤怒:基督降生五万年前,隆庆府居然就有了成熟的哲学,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众基督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利马斗点了天灯;第二件事,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证明了罗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第三件事就更容易了:隆庆府是传说中的地方,可能曾经存在于火星,但肯定不在地球上——反正欧洲人的阴险,已经到了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的程度。崔教授认为,有必要从纯哲学的角度,教育教育那些妄自尊大的西方人。于是有了酒后哲学的闪亮登场。但保守、迂腐的崔建平教授是从形而上学开始立论的,这就让他的哲学有着浓厚的西化色彩。由于形而上学(它在哲市上价位最低)和西化色彩(这有崇洋媚外之嫌),崔教授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始终也不能成为当代第一流的哲学家。他为此爱上了酒精,整天日爹骂娘,什么事情都看不顺眼。如今他已经成了半个酒鬼,这就更给酒后哲学增添了光彩。作为他的学生,我曾经含蓄地提醒过他这中间的症结所在,却遭到了他的大声呵斥。这也算一个哲学逸事吧。
形而上学的诸多概念在表达世界方面,永远都只是一种近似值。形而上学的诸概念流传了数千年,可见人类要么是痛恨精确性,要么是在等待精确性的出现方面没有耐心。我承认,这有点类似于一个名叫卡车的德语小说家所说的:我们之所以丧失天堂的烤鸭,完全是因为耐心不足。但另一个更根本的理由也许才是最重要的:从来就没有精确的人生,只有近似的人生。
西方大哲K.牛德先生说得好,正因为人始终具有“应是”的渴望,所以始终是其“所是”的我们,才有了不灭的超越冲动。另一个西方大哲M.古德格尔则声称可能性高于现实性,虽然老古一直宣称自己在致力于拒斥形而上学。但这怪不得人家古德格尔,老古也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不得不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这有点类似于我们隆庆府足球队在比赛中,老是故意把点球送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