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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主义者离不开人群并不表明他不能独处。恰恰相反,夜晚才是颓废主义者最钟爱的时间段落。夜晚是颓废主义者的春天。他躲在屋子里,开始动用某种只有颓废主义者才能理解的语言,动用只有颓废主义者才具有的特殊口吻、语调,记下白天的一切。因此,夜晚给颓废主义者提供了播种和发芽甚至收获的美好想象。颓废主义者就这样在语言中和文字中,得以让自己很轻松地既行走在人最多的地方,同时又行走在边缘上。他从中又一次补偿性地获得了必要的能量,以便他在天亮之前的睡梦中,有足够的力量拜会各种各样的神祇。他甚至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彻底的颓废主义者,占有了乔达摩·悉达多的高度。颓废主义者也只有在梦中才能窥见这一高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些食量很小的人经过一个疲劳的白天,还要在晚上进行记录的原因。顺便说一句,每一个颓废主义者一生中都写下了无数本日记,但由于他们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绝不相同,所以他们记录的具体内容始终不为我们所知。他们的记录只在颓废者的阵营中暗中流传。这就是颓废主义者为什么最终不可能假冒伪劣的真正原因。那些附庸颓废的人就这样被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当作长枪使用了无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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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的颓废主义者都是骨子里的失败者。他也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和其他样态的失败者不同,颓废主义者是笑着的失败者。他失败得越彻底,就越接近彻底的颓废主义者。正是这一点,把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和假冒伪劣的颓废主义者最终区分开来。后者不过是想通过冒充,去博取别人的同情,或者干脆把冒充当作韬光养晦的手段,以便在关键时刻施以绝杀,从而有效地猎获成功。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对此了然于胸,而且这也同样出于他的诡计:真正的颓废主义者就是想看见那些附庸颓废的人的如许行径,以便从中获得能量。实际上,这是颓废主义者获取能量最不费力的方式。颓废主义者就这样笑着,等待着,观察着,一步步走向他的终点,走向他终极的春天。
2003年6月12日
我喜欢的……
我喜欢有水的山脉、有纹路的历史、有灰尘的旧书、带轮子的风景、充气的道路、革命前的夜晚、解放后的一小块春天以及一部分经常摸着脑袋的地主分子。
我喜欢不完美的、略嫌臃肿的女人,肮脏和清洁杂呈的孩子,滔滔不绝的饮者,沉默的疯子,夜晚中的一小片光明,和太阳有关的黑子以及沉默。
我喜欢各种各样的结尾,我喜欢琢磨可能存在着的各式各样的结尾。
我喜欢各种伟大学说的破产。
我喜欢各种冒牌的英雄必然要露出的各种型号的马脚。
我喜欢人民群众中的一小撮。
我喜欢二分之一的一分为二地看、三分之一的三陪女、四分之一的新四军、五分之一的红五月、六分之一的闰六月、七分之一的七月十四、八分之一的建军节、九分之一的重阳节、十分之一的双十节和整个的正月初一。
我喜欢我老家那个女疯子,她和另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疯子在奔向疯癫的道路上,一起炮制了一个聪明乖巧的儿子。我喜欢她专注地看着儿子时的平静表情。
我喜欢曾经痛骂过我的小学女老师,只因为她的女儿长得甚合孤意。
我喜欢静止的时间,椭圆形的呐喊,充满压力的长方形,武松的哨棒,潘金莲向她的矮丈夫将投未投的砒霜。实际上,我喜欢的是那个妖冶的女人肿胀得快到爆炸的犹豫和犹豫带给她的充满恐怖的美。
我喜欢在旷野上旁若无人一路高歌的孩子、四五个比赛骂人的孩子、七八个歌颂祖国的孩子。
我喜欢没有父亲的“成功”。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杨柳腰和水蛇腰,更喜欢杨柳腰和水蛇腰按照某种比例混合而成的那种腰。
我喜欢夜半才点燃的灯盏。
我喜欢一鸡两吃,更喜欢允许我两吃的那只鸡。
我喜欢露珠、红色、碎片、隔夜的话题、夏雨雪、天苍苍和野茫茫。
我喜欢有历史感的鱼、穿裤子的云、带喷嚏的汤、早泄的乌托邦、落后的道路、先进的死亡、昨天阴沉的念头以及盖了公章的贞节带。
但我最喜欢沉默、青草、花生、过路人、错误的理想和偷偷摸摸爬上来的半个月亮。
2003年10月7日
起于偶然的回忆
开封:童年和比例之城
扬子江支流的支流从镇前蜿蜒绕过。镇名叫开封,支流为西河。太阳落山之前,男人们在河中洗澡、钓鱼,妇女们淘米、洗衣,偶尔还将干枯的经血残片倾倒在河中。一大群幼小的鱼苗密匝匝地追逐着那些残剩的、颇有些言不及义的红色。差不多平均两条幼鱼分食一个没有完成着床任务而又令人肃然起敬的红细胞。这一切,似乎是在公开证明被大自然隐藏起来的物质不灭定律的无懈可击。物质如此这般的奇妙循环,让开封镇从头到脚都充满了生机。总之,西河是开封的后院。开封人民把自己的秽物和欢娱的残渣,通过这条身份卑微的小河奉献给了东海。
站在玉兰山顶,小镇的全貌尽收眼底。如果视力不错,你甚至会看见镇中学漂亮的女老师——你的女老师——李小艾正在戴乳罩。你那时还小,视力还没有受到任何污染,但仍然看不见那些充满激情的动作细节。细节被距离吃掉了,细节填进了距离贪婪的血盆大口,剩下的只是距离吐出来的森森白骨,就像你成年后,在大庭广众当中见到的阴谋的大纲——它正在等待动作的填充。站在玉兰山时,你只有十二岁,仅仅知道李老师年轻、漂亮,理应充满激情,理应对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感到满意。乳白色的胸脯,鸽子样的胸脯,也只能是李老师的私人财产,却依然是你梦中的花园。实际上,站在玉兰山顶的你只能依照感觉、依凭方位,才能准确地判断出:那个遥远的窗口确实属于李老师。但那个窗口同时也属于你,属于你充满好奇心和想入非非的童年。
镇上有刁民五百,你只是他们的候补选民。你那时还小,你想成为刁民的雄心壮志屡遭刁民们的嘲笑。镇上有良民五千,你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色。因为你还不够资格成为刁民,只好委身于良民的队列,混迹于良民们充满善意而又鲜活生动的污言秽语、家长里短之中。镇上有妓女二十,不过要等到最近。童年时代的你无缘瞻仰她们的风姿,因为妓女下凡落草到开封时,你早已离开那里了。从辗转而来的各种传说中,你只知道,那些妓女和镇上的所有刁民都熟悉,和所有的良民也熟悉,和所有的良家妇女却结成了仇人关系。她们是开封镇的帽子公司,其产品一概呈绿色。
依据各种渠道会聚而成的小道消息来计算,妓女和刁民的比例是一比二十五;和良民的比例不多不少,刚好是一比二百五十。现在你终于知道了,那确实是个合乎人性的比例,和人性中的良民成分与刁民成分的比例恰好相当。在你心中,开封和其他所有面貌不一、性质不一、身份不一、规格不一、型号和美丑不一的城镇相似,适合一个人的成长;开封能给每一个寄居在它腹腔内和胸膛中的童年,提供充足的、必需的养料和奶酪,提供高耸的胸脯、充盈的奶水以及众多的想入非非和颠三倒四。
你有感于刁民们的做派和威风,本想立志成为一个刁民,但你的父母不同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在和你的古怪想法、罪恶念头作坚决的斗争。那么多的拳头、棍棒、充满善意的威胁以及珍贵的糖果,落在了你的头顶、背部、耳朵和嘴巴里。它们都在或残暴或温柔地强迫你敌视、远离刁民,放弃成为刁民的理想。但父母肯定没有想到,你按照他们的心愿终于成了一个表面上的正人君子,仍然天天幻想着成为一个刁民,天天在梦中操练刁民的基本功课,并把诸如此类的念头弄成了白日梦。那都是开封留给你的遗产。现在,你理所当然地长大成人了,胡须漫长得足够亲近地上的鸡粪。在某些时刻,你被有些人刻意视作痞子;在另一些搞笑的场合,你又被看成君子。但他们都错了。他们都没有见过开封,不知道那是最适合一个人发育和成长的城镇,更不清楚那个小镇身上有着互相矛盾的、永不改变其性质的时光。那是完全静止的时光。它始终在以逸待劳,它轻而易举就能将合乎人性的比例,安放在它每一个子孙后代的头上。和开封镇几乎所有人民群众一样,当你被视作痞子的时候,恰好最像一个君子;当你被看成君子的时候,正是你内心深处最痞子的时刻……
普安:矛盾之城
普安镇是我认识的第一座大城市。在见到它之前,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光鲜的灯火,那么漫长而曲折的街道。第一次走在它古怪、狭窄、迂回而又起承转合的街面上,迎头撞见那么多风尘仆仆的行人,我激动得差点晕了过去。现在,它的人口已经暴涨到五万。这应该归功于普安人民旺盛的生殖力。而旺盛的生殖力,则要部分地归功于普安人民娱乐生活的长期匮乏。娱乐生活的严重缺失,最终让普安人民有机会为人类奉献出那么多价廉物美的劳动力。如今,这些可以直立行走、巴望着美好生活的劳动力,通过逐渐嚣张起来的交通,被输送到了世界各地。他们在以被迫的勤劳和卑微赚取活命口粮的同时,也在怒火冲天、骂骂咧咧地建设世界,改造山河。
我热爱普安镇的人民群众歪戴帽子斜穿衣的翩翩风度。他们习惯性地、遗传性地爱好标新立异。凭着这一爱好,数千年来,普安镇为人类贡献出了那么多杰出的民间学者、口若悬河的演讲家、技艺高超的业余谋士、无师自通的修辞大师、热爱闲情逸致的隐士、偷鸡摸狗的幽默天才、令人潸然泪下的罪犯。我经常看到普安人民打架、斗殴,为某一个只有三分姿色的女人争风吃醋、刺刀见红。有一天,我起得绝早,启明星还在天边对我挤眉弄眼,并大肆嘲笑我的无功劳碌。就在我准备向启明星投掷石块的当口,在顺城街僻静的拐角处,我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迅速捂住了自己的私部,只把白晃晃的屁股对准了我随时准备晕厥的目光。我理解导致她赤身裸体的复杂原因,也理解她见到我时依据某种道德准则作出的身体反应。在普安,这都是无比正确的事情。还有一天,我看见一大群人围着一对正在交配的狗。他们为那两只热情洋溢的狗疯狂地鼓掌,幸福地呐喊。每个人都激动得满脸生辉。街道上顿时明亮多了。而站在冬天的河沿上,我看见了淘沙的老妪老翁。他们躬身立在刺骨的河水中。我看见疲惫不堪的老头子直起腰来,在仍然躬身的老太婆腰间按捏了几下。我猜想老太婆腰间的疼痛可能消失了一大半。当然,你不能奢望疼痛会这么简单地完全消失……
我少年时代的尾巴部分全部遗弃在了普安镇。在普安,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莫名其妙的伤感:自己搂着自己的脖子顾影自怜,自己附在自己的耳边窃窃私语;而扬起头,又迅速做出了极度滑稽的傲慢样。迄今,我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我的少年时代会和普安镇如此格格不入。普安镇历史悠久,饱经沧桑,成熟得一塌糊涂,完全是一只城墙上的麻雀。它早已学会了以超然的眼光看待事物,以谦卑的姿态面对时间,以逆来顺受的不变面孔,对付它早已见惯不惊的灾难、痛苦、蹂躏、难以预料的命运和不公。在它身上,没人能够找到一丝一毫的伤感、傲慢、顾影自怜和惊慌失措。它平静、木讷、谦卑得犹如夜晚,只偶尔发出一两声夜猫子般的惨叫。那是起义的声音,是压抑到了极点的呼喊。我闯荡江湖多年,终于理解了这种声音的性质和含义。而在晕晕乎乎的少年时代,我就这样以深入普安的方式,游离在普安之外;我扑进了普安镇温暖、硕大的子宫,却始终站在它的理智和风度的裙裾外边。我和普安构成了一对彻头彻尾的矛盾。
我无意中花费了整个少年时代的尾巴部分,细细打量过普安镇。在其他地方,我从未滥用过这么多的时光和热情。普安的全部形象,它每一个可以想见的细节,都因此坐落在我心上。它给我留下的深刻遗产,就是让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要和这个地方构成本质上的矛盾。普安镇不允许我和别处友好相处。它愿意和所有别的地方争风吃醋。它残酷地爱着我,威严地注视着我。它始终试图从所有别的地方争夺对我的所有权和统治权。遵照它的旨意,我像一支恒用恒新的矛或一张历久弥新的盾,无可奈何地寻找与我相匹配的那面盾或那根长矛。但另一方面的情况我也必须如实说出:收留我少年时代尾巴部分的普安镇至今还挺立在原处,但我已经令它遗憾地不再年轻,不再停留在当年的时间刻度上,以至于它连刻舟求剑的机会都没有;收留我的那间小屋仍然健在,但早已换了主人。而在普安镇不无褊狭的意识里,主人从来都是个时间概念。只有那些在春秋两季发情的狗一仍原貌,还在向我发出殷切的邀请,直如同生活邀请激情,新年邀请鞭炮,寂寞的黑夜呼唤猫头鹰悠长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