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润臣送周汉城和白剑声出了西城门。三人走到空旷处,风猎猎地吹着他们的衣衫。白润臣往西南方向上望去,前面去路茫茫,不能目尽,他看了一会儿,回头道:“周先生,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周汉城笑了笑:“那杨殿卿说得不错,就算我去了上海,一样于事毫无补益,反不如就去边城,做一些踏踏实实的工作。”
白润臣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只把白剑声叫过一边,低声道:“我听说,凤云也是出西城门走的,你知道吗?”
白剑声摇头。
“剑声,你望着我。”
“爹?”
白润臣的声音低低的,却有一种很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把他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烙进白剑声的记忆里,再也不会忘掉:“可能只是我乱想,不过我总觉着,这一趟,你们两兄弟能碰上。剑声,你听着,如果真碰上了,你要带他回来!你自己也回来!我再说一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都记得要回来……活着回来!”
送别了两人,老爷子一个人走到城上,扶着垛口,望着已走远了的周汉城和白剑声的小小的背影,又望着这两个背影缩成两个黑色的小点,最后,被绝大的天和地吞噬了进去……
他的心也空了。
他心灰意冷地走回镖局来。哪知刚到门口,就见停着顶绿呢轿子,周围立着轿夫和巡警。他刚送走周汉城和白剑声,这时候最怕见官,见没来由地停了顶绿呢轿子,心不由得一沉。这时门上伙计看见他了,忙跑出来:“老爷子哎,您可来了。”
白润臣故作镇静:“怎么了?”
“巡警道刘大人此刻正在厅上,专等见您呢。”
白润臣又是一惊。巡警道刘寿珊是一省警务的最高长官,四品大员,又赏的二品顶戴,故此坐得绿轿。此人和抚院素来不睦,刘文藻有意要分他之权,他索性称病,十天里倒有得七八天不去警所办公。今天突然到镖局来,必有要事。白润臣心里忐忑,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厅上来拜见,问道:“是什么风把大人吹到这里来?”
刘道台道:“不是风,是火。昨晚首县县衙有人纵火,全城震动。抚院下令,要尽快破案。我没的推脱,只好勉力担下来了。”
白润臣暗道:原来是出了大案子,怪道巡警道会亲自出马。心里一松:“能者多劳。舍了刘大人,还有哪个办得来这样的案子。却不知有了眉目没有?有什么地方是我们镖局可以效劳的?”
“若是没有,也不来叨扰了。”
白润臣听这话语风不善,诧异道:“刘大人这是怎么个话说?”
刘寿珊笑了笑:“白老爷子,咱们从前打过交道,算是有交情的。这件事上,你若知道什么,这会儿便跟我说了,我做事也好留一个轻重。”
白润臣吓了一跳,忙道:“刘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将这么大一件案子攀到我源盛镖局头上来不成?”
刘寿珊斜眼看他,见他确是惊诧,才“嘿嘿”地道:“你着什么急?我便是这么一说,你真不知道,等于把你摘出去了,不很好嘛?这么说吧,昨晚一场大火,一共烧死了二十三个人,还有好些带伤的……”
从昨晚开始,白润臣的心思都放在白剑声身上,虽听闻县衙起火,一直也没去深想,这时猛然间想到谢氏,不禁失色道:“唉哟!”
刘寿珊笑道:“你想着了?没错,遭人纵火的,就是县衙监舍里那一间牢房,烧死的,也都是里头的人,可唯独一样,你那徒弟马凤云的媳妇——没了!”
“没了?”
“没了。一把火烧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了。你说,我们办案子的,遇上这种事儿,该怎么去想?是不是得想,有人想法子把她弄了出去,然后放把火,好掩盖罪证?还有一条,县衙大牢虽然不比城北监,可也不是等闲人想进去就进得去的。但这话放到白老爷子,放到镖局各位功夫深厚的镖师身上,就两说着了。所以,我怎么着也得来你这儿看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没别的,请老爷子把贵镖局的各位都请出来,我挨个儿跟他们说说话,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润臣已势在不能推托,让人赶紧把镖局里的镖师都叫过来。
刘寿珊问:“除了马凤云,别的人都在吗?”
一旁有人回答:“缺了两个。”
“谁?”
“便是我们新任的当家穆冲穆师兄,还有位苏镖师,他们俩今儿个一早,就保着顾学台的镖出城去了。”
刘寿珊心里一动:“今儿个一早?什么时候?”
“五更天罢,城门刚一打钟,他们就督着队伍走了。”
刘寿珊琢磨着这话,脸上慢慢地打开笑模样来:“县衙是四更天以后起的火,这里呢,五更天就忙不迭走了,时间上扣得未免也太巧了吧……”
7
顾家一行在白水渡上包了间客栈宿下。这时候还不到下午四时。两名镖师自住一个小跨院,穆冲将谢氏在一间房里安置了,悄悄退出来,趁着客栈里正人进人出,预先打上了一些伏笔,这才走到前面,问店伙借了瓦罐,取了一副从省城带的药,就在炉子上煎了起来。
顾同是叫药味牵进来的。他虽没走过镖,江湖上也有些历练,对穆冲临时改变主意,非要宿在白水渡,心里总觉得狐疑。他背着手看了一会,道:“原来不是定的洪家堡吗?怎么到这儿就停了?”
穆冲在炉前打着扇子,也不抬头,道:“夫人小姐身子金贵,走长路,不急在一时。”
顾同不置可否,又问:“她是什么人?”等了会儿,见他不答,干笑两声道:“不说便不说,其实也没开不了口的。穆爷没家室,那这位是哪家的太太小姐?借这次机会,一块儿……嘿嘿……”
“啪”的一下,穆冲眼睛里像有两道光打在他脸上,吓得他一激灵,再看时,穆冲又已低下头去了:“不要胡说。”
顾同定了定神,笑道:“说茬了,对不住。可瞧她那样,不应该出远门啊。你要早说有这回事,老爷必会宽限你日子,断不致急着催你上路。要不这样吧,这儿出省城不远,还是这辆车,我叫俩人连夜送她回去,省得她病恹恹娇弱弱一个人儿,跟着跋山涉水,受这份活罪,你看怎么样?”
穆冲一口便回绝了:“不行。”
顾同吃了个瘪,强笑道:“不行便不行,我就这么一说。那么,明早什么时候动身?大家心里好有数。”
穆冲笑得有些古怪:“你拿主意。你觉着什么时候能走了,就什么时候走。”
暮色无声无息间笼上了白水渡。
顾同在后院伺候奶奶小姐吃了晚饭,刚出来,手底下的赵疤儿找他:“头儿,你过来瞧瞧。”把他领到后边马厩,“你瞧这怎么回事?”
顾同对马不算外行,一看自家这些马,精神头跟日间大不相同了,一摸,每匹马身上都一手汗,“扑噜噜”打响鼻,声像闷里头出不来了似的,顾同知道要坏,忙走近去细看,结果没留神脚底下,“扑”,一泡稀屎撒了他一脚面。
他顾不上这个,急急地转到另一边。客栈自己也有几匹牲口喂在那儿,却好端端地什么事没有。他想起穆冲那笑来,心里咯噔一下子。
“是他干的。”
“谁?”
“去,都带上家伙。我要当面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疤儿应声去了,过不多久又回来,脸上的惊慌,只有比前一次更甚。
“枪……枪都不见了。”
“啊!”这一次,顾同可真害了怕了。
顾同怕惊着奶奶小姐,只说有东西落在城里,须得连夜回去一趟。他问柜上借了匹马,悄悄出了客栈,准备快马加鞭回省城报告老爷。
他马还没出白水渡,就见前面要道边上,树下系着匹马,大石头上躺着个人,正是苏镖师,只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顾同放缓了马,小心翼翼地想从他身边过去。苏镖师突然开口:“嗨!顾头!哪儿去?”
顾同吓了一跳,连忙故示闲暇:“是苏镖头。我就这白水渡上转悠转悠,看看风景。”
苏镖师嘿嘿一笑:“顾头,真人面前,用不着掉这枪花吧?”他翻身坐起,走过来拍拍他马,笑道,“要回省城,你这匹家伙不行啊,没操练过,一夜走不出一半地去。咱们要赛赛,十里地我稳稳当当让你,你信吗?”
顾同知道他虽然语含恫吓,说的也是实情,自己临时拉来的这马确是不行。正犹豫间,听身后马蹄声3嘚嘚,穆冲骑着马到了:“顾头,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把这事瞧得重了。我穆冲不是奸险的人,既接了这趟镖,就一定会平平安安保你们到地头,绝无二话。只现在,我这边有个病人,一时走不得路,得在这儿歇几天,只要她病情转好,我们即刻启程,绝不会耽误到什么。还请顾头高高手,通融一下,穆冲感激不尽。”
穆冲的话,顾同并不全信,但看硬闯是闯不过去了,只有先敷衍着,慢慢再想别的法子。想到这里,口气便软下来,道:“我这边不打紧,只是奶奶小姐那里不好交代。”
穆冲笑道:“有现成的,你跟夫人回,只说马匹水土不服,一时走不成了。夫人再着急,也急不到牲口身上不是?”
8
平沙镇上,天色暗了下来。霍景旸把窗户推开条小缝,望着外面街上的人来人往。镇上的百姓都已召了回来,这时正忙着把毁损的房屋修葺一新,有人扎起了红灯笼,有人在路口醒目处支起了松明架子,整个镇子灯火通明,有人杀牛宰羊,生火烙饼,也有人在镇口当街处扯起了“欢迎省城官军莅临剿匪”的横幅,人人看上去喜气洋洋。——他望了一会,感慨道:“老百姓真是可怜,咱们散布些什么,他们真就信什么。要是让他们知道,官军根本就不会来,一切只是咱们摆的一个空城计,你说这儿还有多少人能笑得出来?”
马凤云道:“你没信心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霍景旸摇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啊,我把我的身家、前程,乃至性命,都赌在咱们能否里应外合攻破墓碑镇这一铺上了。大丈夫顶天立地,绝不能庸碌苟活,而我的抱负,要靠赢了这一铺才有机会实现。你能不能闯过关去,安全抵达边城,我看得只有比你还重。你说我会不会离开?空城计也是赌,但跟我这一铺比,就不值一提了。”
马凤云冷冷道:“你的身家性命、理想抱负,与我何干?我想的是,假如此计不成,到时狼头寨群匪杀进来,你我自然死于非命,但愿赌服输,也不算冤枉。可外面那些人呢?他们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赌局在,稀里糊涂就把注下在了我们一边。”
霍景旸抚掌笑道:“说得好!这样输也输得稀里糊涂,赢也赢得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四个字,正是小民的写照。”
马凤云叹道:“要是我们赌输了,他们便要死得稀里糊涂了。”
霍景旸笑道:“死是大恐怖啊。我要是稀里糊涂便死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上苍才好。小民生于乱世,大致苦多乐少,你能让他们稀里糊涂死了,焉知不是大大地为民造福哩。”他忽然住了声。
“怎么?”
从窗户看出去,镇外的世界只能看到模糊的一角。然而重重的夜幕让霍景旸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狼头寨的人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