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子丰一声怪笑:“媳妇儿,这下好啦,这脸都让姓马的挣了去啦,我们春山堂已经输完啦,你们长枪会看起来也要完!行啦,以后无论春山堂还是长枪会,都别在边城混啦,就让给姓马的得啦!”
朱阿秀道:“你少嚷嚷!”
万子丰怪笑道:“哎哟,怎么还冲我来了?真有气没处撒,你冲姓马的去呀!对了,都说你有能耐,我看打到这份上,手底下的都靠不住了,还就得自己来,干脆,你下场得了!”
朱阿秀脸上现出傲色来:“这种架我可不打,胜之不武。”
万子丰讥笑道:“哈哈,瞧你这话说的,合着别人打都行?别人都不要脸?到你这块就脸皮儿薄了,就胜之不武了?朱大小姐,你未免把自己看得也太高了吧。”
朱阿秀不禁语塞。她略一思忖,对马凤云道:“好,马凤云,有些事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最后一场,就是我跟你了。不过我不占你便宜,你休息一个时辰,够了吧?”
马凤云勉力一笑:“多谢啦。一个时辰,怕这里的兄弟等太久了,半个时辰吧。”
“好,是你说的。”她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只说给马凤云一个人听,“如果你输了,不要再多废话,立刻给我滚出边城去。”
5
树林里,那两个探子既开了口,也就不再隐瞒:“……不止我们在盯你,也有别人。我们是三四天前盯上你们的,差不多同一个时候,衙门的人也找来了白水渡。本来我们当他们是来接你们回省城,或者护送你们继续上路,可纳闷的是,他们一直没这么做,猜不透是为什么。”
穆冲听他俩这么说,知道他们还不清楚自己在省城做下的事。但对于衙门一早就发现了自己行踪,却又始终按兵不动,一样疑惑不解:“说下去。”
“直到今天,衙门突然派了很多人来,我猜他们要有所行动了。可你们凑巧就在这时候离开白水渡,没有会着。我估摸着,他们会跟下来。”
穆冲吃了一惊:“有多少人?”
那两个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何穆冲听到有衙门的人跟上来接应,反会显得慌乱。“约摸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有马有枪。”
穆冲轻轻“啊”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问:“那,你们的人呢?”
“什么?”
“你们春山堂从边城带出来的人。说要动我的队伍,总不会就来了你们两个吧?他们现在何处?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话题转到自家的事情上,两个探子就有些迟疑了。穆冲叹了口气:“一直到现在,我们都谈得很好,对吗?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破坏现在的气氛,可这要看你们的。”
那两个互相望望,其中一个犹犹豫豫地道:“是这样,这里离省城太近,我们原本就没打算在这里下手,就是派了我们俩来跟着你们,摸清楚你们怎么走,等离省城远了,再看有没有机会。”
“有多少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们从边城过来了一百多。从这儿往前去,再几十里地,有一个三岔口,一条大路是去梧城,另外还有条小路,下小路,大约不到一天路程……”
穆冲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的人,现在在佛头塔。”他忽然想到一事,“奇怪。此间离边城这么远,你们要做案子,也犯不着大老远赶到这里来。你们是怎么挑中我们的?”
那两个一起摇头:“不,不是案子。”
“不是案子,那是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十多天前,直接从省城来的消息。是革命党拜托我们做这个事。我们家堂主也觉得,阮三爷和长枪会的袁爷一起运的镖也快到边城了,起事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时候多抓一些有用的肉票在手里,没什么坏处,就派我们来了……”
穆冲心头忽地一震:“你说什么?什么阮三爷?什么袁爷?一起运镖?什么时候?”
“大约是二十多天前到的省城,现在要一切顺利,应该已经运抵边城了。”
“那个阮三爷,和那个姓袁的,是怎么个模样?”
那两个把袁应泰和阮曾三的相貌说了。穆冲心里再无疑惑:“我终于知道师兄在哪里了……他是去了边城啊!”
——但同时,他心底有一种恐惧袭了上来:他感觉到了,当他得知师兄下落的时候,除了欣喜以外,更多的,居然是遗憾,是深深的失望……
“师兄有下落了,我又该怎么办……”
见到穆冲赶着马车从树林里出来,苏镖师迎上去,悄声问他:“怎么处置的?”
“绑在两棵树上了,够他们挣几天的。”
苏镖师松了口气:“别伤了性命就好。问出什么来没有?”
穆冲从马车上下来,朝顾同他们那边看:“他们呢?”
“烧了茶,烧了些东西吃,别的没什么。”
穆冲从道边折了根树枝:“我们得快点儿动身,后面有人在追我们。那两个不是衙门的,是从边城来的。”
苏镖师也吃一惊:“帮会的人?”
穆冲拿树枝在地下简单画了个图:“从这儿往前去,再几十里,有一个岔道,大道是去梧城,小路是去佛头塔。边城春山堂的,有一百多人,现在就在那儿。”
“冲我们来的?”
“是。”
苏镖师想了想:“问题不大。我们本来就是去梧城,快一点儿过了岔路口,就遇不上他们了。还有别的吗?”
“有。”穆冲说——但这个字被哑在了喉咙里。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真正说出口来的,变成了这样的三个字。
顾同在队伍里忙里忙外,可穆冲那边的动静一刻也没错过他眼去。他把新煮的茶汤盛了一碗,给顾夫人端过来:“哎,您小心烫。您瞧见了吗?那个穆冲。”
“嗯,他赶马车进了会儿林子,现在又出来了。怎么?”
“我觉着,这里面弄不好有名堂哩。”
“有什么名堂啊?现在我让你弄得一听见有事就心惊肉跳。你不是说咱们先顺着他,等到了梧城,就让官兵把他拿下吗?”
“这是咱们的打算,不过也得防着这小子玩花样儿。您要不放心,我偷偷进林子去看看?嘘,他过来了。”
穆冲朝这边走过来,施礼道:“夫人,各位,都休息好了吗?要行的话,我们这就上路。”
顾同陪着笑道:“好,都听穆爷的,我这就让他们收拾。”
苏镖师检查了一遍马车,发现一匹马的鞍鞯上有一根鞧带裂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拆下来,换一根新的。正全神贯注着把皮带拴紧的时候,忽然眼前黑了一黑,有什么把月光给挡去了。一抬头:是谢氏。
“你……刚才看到了吗?”她望着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句话。
但苏镖师很快就领会了。“我看到了。”他回答。
“你也是这么想?”
“嗯,他有事瞒着我们,而且,是很要紧的事。”
“会是什么?”
“这我哪儿猜去。”
谢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你觉得,他不肯说出来的事,会是和凤云有关吗?”
苏镖师很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氏踌躇着,脸上不知不觉飞起两片红晕来:“我和他从小就玩在一起,我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刚才他说‘没有了’,他那个样子,就是有,他打小就是这样的……”
“就算你是对的,你要我怎么做?”
“……刚才他说了,那两个就绑在林子里,我想……”她望了一眼远处正在和顾夫人他们说话的穆冲,“我想……你陪我进去,我自己去问。”
6
顾崇文回到自家宅子,犹自惊魂未定。众人把老爷从轿里扶下来,先搀着在院子里走了十几个来回,这才扶到椅子上坐了,吹了会儿凉风,又喝了一大碗安神定惊散,顾崇文方才缓过劲儿来,回想刚才的险境,不禁极为愤愤:“好你个刘文藻,我顾崇文哪里对不住你,要你出到这种手段来害我!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饶是他平素涵养再好,这时也按捺不住,在庭院里指天划地,大骂刘文藻。
可骂着骂着,一眼瞅见停在院中的那两顶轿子,心里忽然咂巴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来,不知不觉地,他把后面的骂声咽了回去。
“老爷?”
“行啦,你们都回去歇着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仆从都退下去。顾崇文一个人从院中走进屋来。他在黑暗中站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刚才之事疑点甚多:“刘文藻未必不想杀我,可若真是他的布置,却必会是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击成功,又怎会如此轻率?不像是他啊……”
他话音未落,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轻笑声中,一揖到地:“不想在这样时候,竟然能听到敬之兄的知音之谈,刘文藻这里多谢了。”
顾崇文吓了一大跳:“刘文藻?……刘大人?”一边忙要去点灯。
“先别忙点灯,就我一个人。”
顾崇文便住了手。
黑暗里,顾崇文一时只能望见自己面前十步之外,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忽然听到了自己胸膛里传出来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你是来杀我的?”他旋即收回了这句话,“哦,你不是。”
刘文藻笑了:“如果是这样,不会是我来。而且,就像你说的,如果是这样,刚才你就已经不会有机会回来了。”
“所以不是你。”
“所以不是我。你知道是谁?”
“嗯。”顾崇文这时已有数了,“送那顶轿子给我的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文藻笑道:“你家眷走了以后,偌大一个宅子,连你统共剩不下十个人。我怎么进来的?敬之兄,这样不安全啊。可是,要是我说送几个护院给你,恐怕你会觉得更加的不安全,对吗?”
顾崇文不禁莞尔:“不错。”
“我一听到你遇袭的事,便想到多半有人嫁祸于我,于是急忙忙赶来,想当面和你辩说明白。可没想到敬之兄刚受了惊吓,马上便能恢复镇定,洞察到其中破绽,我吃你这一通骂,不冤枉!”
顾崇文有些赧然:“原来你刚才就已经到了。”
刘文藻道:“柯民佑是个人物,但他瞒得了一时,终究瞒不过我一世。他约你在寄物轩谈了这么久,你不对他们吐实,便是不肯害我的性命,刘文藻这里再谢。”
顾崇文并不受他这一揖,只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出什么来?”
“你若说了,他们还用使这等栽赃嫁祸的伎俩嘛?其实我有一事不解,一直没得着机会请教。”
“请说。”
“我素知敬之兄一向不好管人闲事,想来不至在我身边安插什么眼线,我又自认做事算是小心的,可偏偏你对我的事知根知底。我一直想不出那是因为什么,可否赐教?”
顾崇文叹道:“这个事情,实在是阴差阳错。刘中丞可还记得你府上有过一个叫做紫姬的人吗?”
刘文藻一怔:“有,她本是我最宠爱的一个妾侍,不知为何,半年前突然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与人恋奸情热,因而私奔,唉,这个不去说它了……”他忽地脸色一变,“难道这个事,和她有什么关联?”
顾崇文在黑暗中察言观色:“看样子,那个紫姬,一定知道你很多事。”
在一瞬间,刘文藻脸上现出一种狰狞的感觉来:“她现在何处?”
“你不必紧张,那个紫姬,早已经死了。”
“死了?你不要骗我!怎么死的?”
“被你吓死的。”
刘文藻一时会不过意来:“愿闻其详。”
顾崇文道:“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和你那紫姬暗通款曲的,恰是曾经在我门下的一个学生,至于姓名,现在也不必说了。他二人一见钟情,于是相约出逃,躲到了离此间百里之外的一处乡间僻壤,想过他们自己的神仙日子。然而现实并不如他们预料的那样,尽管他们已经安顿下来,却从未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因为——他们太知道你刘大人的为人了,假如被你找到了,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实在是不敢想象。每一天,无论白天晚上,他们都是在心惊胆战草木皆兵中度过的。终于,他们下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先扳倒你刘文藻,他们才有真正的安稳日子过。于是,那个紫姬就把她所知道的关于你的隐秘一五一十都写了下来,准备进京首告。只可惜,还没等他们全部写完,两人就因为日夜惊吓,心力交瘁,先后死去了。唉,这件事你虽不知情,他们却的的确确是死在你的手上。我那个学生在省城别无亲人,临死之前托人带信给我。我赶去收葬了他们,这才看到他们所写的东西,我刚才说的那些,那上面都写得明明白白。”
刘文藻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如此。那……这个东西,现在在什么地方?”
顾崇文看了看他,他看了看顾崇文。两人同时“呵呵”一笑。刘文藻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了。
顾崇文道:“我一向讲求全身远害,却无意中知道了这样的事,实在大非我所愿。即就今日而言,我无端端被卷入其中,既有柯大人虎踞于前,又有刘大人您鹰伺于后,这一切,都是拜这件事所赐啊。”
刘文藻道:“我今夜冒昧前来,正是要跟你解说此事。就一般人想来,你既捉到了我的痛脚,我为自身安全起见,自然要对你不利,柯民佑他们,正就是这么想的。”
“那刘大人你呢?你是这么想的吗?”
刘文藻笑道:“我是真小人,我想过,但,我不会这么做。我要在这个关头动你,正好给柯民佑他们整倒我的口实,‘戕害朝廷命官’,我动你就等于毁了我那么多年的心血,敬之兄虽是学富五车,当代名士,总也值不起这个价吧?这说的是大清国在。要是大清国不在了,你握在手中的这些立刻就变得一文不值,我就更加没有理由要动你了。你说是吗?”
顾崇文默不作声,低头思索他话里的意思。
刘文藻道:“我说这些话,无非是让敬之兄放心。只要你不真的站到那一边去,你无须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尤其是,你无须担心我。反而,你要多注意柯民佑那边,你和我有条件相安无事,但和他们,就未必了。”
顾崇文摇头叹道:“我看得明白,在省城,你与柯民佑即将有一番龙争虎斗,而我没来由地夹在中间,真可谓‘动辄得咎’啊!”
刘文藻淡淡一笑:“那就……不要动。”
“不要动?”
“不错,不要动。柯民佑可能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却未必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想扳倒我好向上头邀功,可朝廷这条腿他又能抱多久?现在时局一日三变,每多拖得一日,就多一日变化。说不定,只要多拖它个几日,你现在一肚子的烦心事就都烟消云散了。”
顾崇文听出刘文藻话里的玄机来:“你是说……”
刘文藻笑了笑,却不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