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声几步从城楼上下来。此刻,城下到处刀枪交加。好个白剑声,当真艺高人胆大,发一声喊,几个又高又飘的跟斗,径直从十数杆枪上翻了过去。有人见他来得凶猛,又面生不知来路,两边都有人向他下了家伙。白剑声一身本事,到这时方才尽数显了出来,在人挤人人挨人的混乱局面中,施展小巧腾挪的功夫,往往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从容容避了开去。忽听有人喊一声:“哪来的臭小子!”一根齐眉棍当头打到。白剑声见棍来得急,反而往前一抢,竟一步抢进那人怀里去,四目相对,因为离得太近,反而只看到遮眼的一部密密蓬蓬的大胡子,他不及看拦路者怎生模样,反手一把夺过齐眉棍,拦腰盘舞起来。他这棍舞得密不透风,棍上挟带的力量又大得惊人,众人纷纷走避,被他一路冲到旗杆下面。
他解开旗杆上的绳结,那面“春山堂”大旗“刷”地一下便落下来,跟着解下背后的包袱,露出里面杏黄色的一卷缎面。
抚衙的地牢里,被捉来的老吕等人一筹莫展,连声道:“这可怎么办好?”
杨殿卿面色如常:“慌个什么?大丈夫不为情死,不为病死,今为革命而死,正是得其所哉——只恨大事不成!”他走到铁栅栏前面,对捉他们来的那队清兵道:“你们谁去通报一声,我要见你们刘巡抚!”
那队清兵在牢外摆了两桌酒,这是抚院赏下来的,众人正在开怀大嚼。一人听杨殿卿这么说,大笑道:“你算什么人,也想见我们大人!”众人都跟着哄笑。
头上地牢门一开,庆生出现在阶梯上,他望着下面这些穷吃猛喝浑然不知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兵卒,心里颇有些感慨:“好悬呢,我险些也和他们一样了。”他定了定心神,问道:“棺材里那批枪,都搬走了吗?”
“都搬到库房里锁好了。”
“很好。”
“那,这个怎么办?”一个清兵从棺材里翻出一卷杏黄色的缎面出来,展开来时,却是一面杏黄底黑字大旗,上面写着气派轩昂的三个大字:
“革命军”!
“革命军?”庆生打鼻孔里冷笑一声:“烧了!”
——地牢里,就在杨殿卿眼前,这面“革命军”大旗被浇上油,点上火,扑鲁鲁的,烈焰顿时窜了上来。
——白剑声手一送,那面杏黄色大旗顺着旗杆直飞上夜空去。它迎风展了开来,旗面上“革命军”三个大字,从这一刻开始,升起在边城的最高空……
§§§第十三节
情痴·这一趟边城·你究竟为什么来·天罗地网·谁是真正的革命者
1
宣统三年辛亥旧历八月初二
白剑声手一送,那面杏黄色大旗顺着旗杆直飞上夜空去。
扑啦啦……
扑啦啦……
“革命军——”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看到了,心里面微微热了一下。
跟着听到城楼上有人高声说话。那人并非放开了喉咙嘶喊,只是朗声而道,话音中正平和,远远地传了出去:“各位同道,请住手!听我说一句话!大家都是侠骨刚肠的好男儿,所以才会有那样多的人,把复兴中国、重整河山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难道你们愿意把自己的一腔热血,都耗在这无谓的自相残杀上吗?大家都忘了想要去做的事情了吗?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离开家园,甘冒杀头的危险,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地方来的吗?难道就愿意这么轻易,这么盲目,就这样把自己断送掉吗?”
他这话并无什么深奥的说辞在里面,亦不故作姿态,特意去说一些煽情的言语,可语声里至极的沉痛,人人都听了出来。许多人听了他这话,心头不由自主便跟着回想:是啊,我怎么就到了这里?我为了什么来?又是为了什么没有和别人走一样的路,老老实实去做一个顺民呢?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受不了的;我成了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做着像现在这样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一定是有什么道理的。可这道理是什么呢?……过去的日子一篇篇地在脑海里翻过去,翻不到答案,翻得自己倒有些茫茫然了。
只听城楼上那人又道:“边城也好,墓碑镇也好,只是一个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外面,还更有一个大世界在!在这个小世界外面,还有更大的一个中华在等着你们去恢复,还有四万万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同胞在等着你们去搭救!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世界里的蝇头小利,就能让你们这么多人争得翻了天,你们的眼睛只盯着这里,又怎么能看到外面去,怎么能看到那一个在等着你们的大世界,还怎么让这四万万同胞来指望你们!你们让他们寒心了啊!”
像看不见的风吹过麦田,谷子随着风的方向柔顺地偃倒一样,一种奇异的安静的力量,从城楼下面开始,向四面八方无声地推开去。骤然的安静,让远处仍在持续着的纷乱吵嚷的打斗声突然变得响亮、刺耳起来,前面的人不无厌恶地向响声处望去,待省起自己来时,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已经住了手了。
万延春站在人群里,冷哼了一声:“边城?小世界?这人说话好大口气!”
李揖唐从人群外挤进来,拿手指在底下戳了戳他。
“现在,是时候了。”
万延春立时醒觉:“不错,传我的话下去,现在谁还敢再不听号令乱打乱闹的,立刻捉了起来!朱老大?”
朱乾振定定地望去城楼上面:“这人好厉害啊……是什么人呢?”
李揖唐悄声道:“听说,是革命党特派的专员到了。”
二人同时吃了一惊。
喧嚣了一日的边城,终于慢慢趋于安静。两边各自整顿不提。万延春、朱乾振并李揖唐等人一起上城楼来,同周汉城相见。万延春第一个迎上来见礼:“自从知道有高人要光降边城,我这边便如久旱盼甘霖,万延春迎接来迟,当面请罪。”
周汉城还礼:“万堂主太客气了,在下周汉城,这位姓白名剑声,是和我一道来的。”
白剑声也过来见了礼。万延春跟着又将朱乾振、李揖唐等人引见了。周汉城见那李揖唐一身复古的明代衣冠,在人群中显得极是瞩目,叙礼之时,不禁上下多打量了他两眼。
李揖唐笑道:“家里没事乱穿着玩的,周先生不要见笑。再说,贵党的口号也是讲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我先穿起来这样一身,也算是表一表誓要恢复我汉人江山的决心吧。”
周汉城点了点头。这时众人寒暄已毕,朱乾振道:“您也是来得巧,今儿正逢我娘七十冥寿,在县衙门搭台唱戏,酒席都是现成的,结果自己人闹得不像话,得亏是您来了,要不然,还不知会闹到怎么个地步去。我看,大家就一起吧,还是老地方,一来,今天的寿事就算圆满了,二来,也是给周先生接风洗尘。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都无异议。于是两边的人拥了周汉城和白剑声、马凤云等人,一起走下城楼。
2
穆冲一身白衣,黑夜里看起来就像漆黑的池塘里绽放着的一朵妖艳的白花。他不紧不慢地从树林里走出来,心里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但他装作不知道。他微笑起来,尽管——笑得有一点儿狠。
他手里握着一束花,朝谢氏走过来:“你喜欢吗?送给你。”
大红的花。
……红得像是那颜色会活起来,红得像是握上去的话,它会湿淋淋地染你一手……
谢氏没看花。她看的是他。
“啪”的一声,一卷绳子扔在了他脚边。苏镖师问他:“这是什么?”
穆冲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绳子啊。怎么了?”
“那两个人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这一次换成了谢氏问他。她的声音焦急而关切,他心里蓦地动了动:她关心的不是那两个人的生死,她关心的是我。可是……小玉,你知道吗?你若是不关心我,我倒早可以断了念了。你心里面挂着我,可我所有的苦楚,我种种的割不断放不下……都是由这儿来的啊!
“我什么也没把他们怎么。照这绳子看,他们该是挣断了走了吧。”他不动声色。
“真的?”
“假的!”穆冲笑起来:“我能把他们怎么样?难不成我还真下手杀了他们?”
虽然是玩笑的口吻,谢氏的脸仍是白了一下:“那,你有没有……”
穆冲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氏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问到了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的……”——她分明看到了,在她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穆冲的眼睛里闪过去一丝慌乱。
“比如?”
“比如……凤云……”
穆冲勉强地让自己笑:“二师兄?呵呵,要是我打听到二师兄的下落,为什么不跟你说。”
谢氏的脸上飞起红晕来,然而眼睛里更多的却是苦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问这样的话呢,你自己明明知道的。”
穆冲哑然。
“……要是在从前,我不会这样去想,因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么单纯的一个人,一切阴暗的东西都不会和你沾边。但因为救我,你一把火烧死了那么多人。我知道这是你一生里做的第一件大错事。在白水渡上,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是怎么被这件事折磨着,折磨得整个人都变了。可我反而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觉出来一些可怕的东西,就像是……你心里面有一道堤坝被冲垮了,一直被挡在那外面的东西一下子轰隆隆地涌进来,你不再去抵抗,你放弃了,你开始不管不顾了……”
穆冲冷笑。这个时候,除了用无意义的冷笑来掩饰,他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做。
“你跟我说,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穆冲狠了狠心,答得斩钉截铁。
3
县衙的后园子里大摆筵席。虽无炮龙烹凤,也端的是酒山肉海。够得上列席的两大帮会的头目,纷纷过来给周汉城及两边的大头领敬酒。席上热闹非凡。单从这场面看,就似刚才那一场大火并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对马凤云来说,这筵席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把边城所有有分量的人物统统看过一遍。他这时要结交朋友,可说方便之极。他武艺高强,席间许多人都是亲见,连战二十二场坚持不败,在座的没第二个人能办得到,就算是帮中再桀骜的人物,也不由得慨然心服。加上跟在他身边的两大护法,袁应泰和阮曾三,都是各自帮会里顶尖儿的角色,在会中身份既高,面子又大,故此无论引着马凤云到哪一席上,这一席的宾客都是倾心结纳。
阮曾三这时瞥见万延春这一席得了空,向马凤云递个眼色过去。马凤云明白他意思,心里感激:“三爷,你有心了。”阮曾三笑道:“你也是为两边不闹出事情来嘛。还有,我说一句,别老三爷三爷的,听着生分。你跟我来。”说着,领了马凤云往这一席来。
阮曾三先已斟了个满杯,先敬万延春道:“堂主,阮曾三这回办差事,一走就是几个月,好久没和堂主喝过酒了。来,我敬堂主一杯。”
万延春站起来笑道:“阮老三,这趟辛苦你了。”端起酒杯来饮了。
阮曾三跟着引见马凤云,道:“在路上马兄弟就总提,说您的威名他如雷贯耳,久仰得很,这次难得来一趟边城,一定要我给引见引见。”
万延春笑道:“马镖头太客气了,我本来还怕马镖头在省城有家有业,而我们都是在衙门里标过号的人,结交起来,会多有不便呢。”
马凤云笑道:“哪里的话。”
阮曾三道:“其实马兄弟也不是外人。那位和周先生一道来的白剑声白师傅,就是马兄弟的师兄。”
万延春喜道:“要那么说,就更没有妨碍了。”
阮曾三道:“这是其一。其二呢,刚才边城外头闹着的时候,马兄弟想给两边做一个调人,结果不小心得罪了少爷。当然了,少爷知道是场误会,也不能往心里去,(万子丰坐在下面哼了一句:‘谁说的?’)可要不怎么说我这人爱多心呢,我就想让马兄弟过来,也敬少爷一杯,把这事儿给了了,谁心里都别有什么,您说是不是?”
马凤云在边城外擒下万子丰以让两边停战,万延春听说以后,心里自也不悦。但他见马凤云本领过人,心里怀了笼络的意思,这时便佯怒道:“老三,你这说的什么话!马镖头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谢还来不及,怎么反要他赔礼?该是说我这儿子行事不端,得罪了马镖头才对。子丰,还不给马镖头敬酒!”
万子丰不情不愿地起身,向马凤云举了举酒杯。马凤云道:“万少爷,马凤云失礼之处,还望莫怪。”阮曾三抢着笑道:“好极了,这一篇就算揭过去了,大家以后就是朋友了。”
正说话间,从园子外面忽地传进来哀嚎的声音。却原是墙外的巷子里,这时正有十多辆牛车过去。车上载的,多是在这次大火并中死难的两家会众的尸身,用一些破芦席卷了,横七竖八地丢在车上,任破车“吱嘎嘎,吱嘎嘎”地,从县衙的围墙下面载了去了。车上也有些受了重伤的,浑身是血,忍不住痛,在尸堆里翻滚,一路大声哀叫号哭。
这声音传进园子里来,周汉城、白剑声、马凤云等人都觉惨不忍听。万延春皱眉道:“怎么回事?对不住,我出去看看。”起身走出去了。不多时,外面隐隐传来他呵斥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吃的,知道园子里摆酒席,还让他们打这儿过……”
马凤云同别人随便说了些闲话,回到自己这一席来。白剑声拿起酒壶,把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刚才我看你这一路应酬过去,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这几年是你在支撑镖局,可你挺过来了,镖局也成全了你。来。”
二人干了一杯。七八年的离别,便此一饮而尽。
“我有话跟你说。”他起身走到周汉城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周汉城点了点头。他走回来,道:“我跟先生说过了,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园子外一处背静的所在。酒席上说笑吵嚷的声音听起来已隔得远了。马凤云感叹道:“我记得的大师兄,是个独往独来,什么都管束不住的人,没想到再见了面,连离开这么一下子,都要向那位周先生请示过。你真是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