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龄微微一笑:“他太高估自己了。他始终以为,省城是他的。如果他对我奎龄多一点儿了解,就会知道,我这一生,行事谨慎,从不犯险,要没有把握,怎么会轻易到他地盘上来?这一招,他以为只是杀杀我的威风便算,哪知逼出来的却是我和他之间实力的决战,这一点,他恐怕根本想不到吧。”仿佛是替刘文藻担忧似的,他深深叹了口气,“他一下子就把自己所有的家底亮出来了,要是再输,他还能怎么办呢?山穷水尽了啊。”
顾崇文很早就从衙署回了,吩咐仆人,大门落锁,二门紧闭,谁来都给回了。白天省城还算平静,但山雨欲来,他已经嗅出味道来了。
自把家眷送走,宅里便冷清了许多。这些天里,每每到这样剩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便会陷入深深的懊悔里去。他瞥见墙上面的影子,像是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的皮囊一样,黑黑的,瘪瘪的,微微地发着颤,深种在身上一切的衰颓、一切的无神采,都可以清晰地在那上面看到。在这瞬间,他心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憎厌。
仆人进来回禀,说刚才有人来,让自己好说歹说给回了。一边把来人留的名帖呈上。顾崇文接过来——是那个巡警道刘寿珊。
顾崇文很清楚他来做什么。那天晚上,奎龄真的把他打动了。如果不是他提起,自己几乎已经遗忘掉人生里曾经也有过那样激进奋发的一段。当然,他不是没见识的人,不至于看不到奎龄的真正目的,奎龄对他讲的话里,有很浓厚的权术气味,很多承诺也并不切实际,然而,连奎龄也不知道,真正打动他的并不是那番说辞本身,而是奎龄自己:当奎龄说那番话的时候,这位特使大人是真的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混合着焦灼感的激情占据着,说辞或许经过虚饰,可那种激情毫无疑问是真实的。它让顾崇文不由得去相信,如果这个人真的能得到机会,这个垂死的国家未尝不会真的发生些什么呢。
“他留了句话给您。”仆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话?”
“他说:是时候作一个决断了。”
顾崇文知道他的意思。奎龄的耐心是有限的。而且,省城局势越来越紧张,也容不得他再给他多少时间了。
“是时候作一个决断了。”
他把仆人挥出房间,关上门窗。他书房里并没有暗阁一类的东西,如果有,刘文藻一定会知道,奎龄也一定会知道。房里就只桌椅木架,满室的书籍卷轴,没有哪里是挑得出毛病的。然而,那份极要紧的东西,却真的就藏在这里。——那是一份手札,满满几十页纸,由那叫紫姬的女子口述,由他那位学生执笔。他们把所知道的关于刘文藻种种隐秘的事证都写在上面,也把他们自己的故事,外人难以理解到的感情,恐惧和绝望,以及这对脆弱生命逐渐熄灭的过程都写在上面。——书桌上摆着一个乾隆朝的青花瓷瓶,瓶里随意散放着五六个卷轴。顾崇文抽了一个出来,打开。
这是他自作的一幅仿古山水,仿的是倪云林《幽涧寒松图》。他从前习画的时候,在学倪上很下过一段工夫,只是倪瓒的画风清绝不可攀,其中有着常人难到的孤寂和凄苦,他用功虽勤,然在境界上总是差了一层,力胜于韵,难得其神髓,后来不得已才转攻别家。他当日作此画时,本无它意,不过是为的原作以归隐为主旨,正合他当时心境而已。不想自己历经了几十载的浮沉,又身处哀世,衰飒之气无时无刻不浸入心来,早非是从前学倪时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人了。且因他那位学生的离世,既为伤人,亦复自伤,画笔到处,凄清荒寒,自然而然便与倪瓒的笔意暗合,竟在无意间突破了那一尘之隔,进入了逸品的境地。他看了一会儿,取过裁纸刀,于引首处轻轻下刀一划,那刀甚是锋利,如顺流而下,直划至卷末,将画心和镶料分了开来——此画只是边框同裱件粘连,其余部分只是虚托,并未粘合。他将画心揭起,反转,只见画的背面,一张张地,满满粘了几十页纸:奎龄和刘文藻为之紧张了许久,也争夺了许久的东西,其实一直就在这里。
原来顾崇文是书画好手,于装裱上也颇有造诣。他自得到这份手书,情知它的分量,十数夜的辗转难眠,终于让他想到这个主意,即制作这样的一个“阴阳轴”,把几十页纸整齐地衬在背面,而在正面上,则依了它的规模,另作了一幅画出来,好掩人耳目。
他将这份手书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并不是在犹豫。他已经有过足够的时间犹豫了。在他用刀将这个秘密裁开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奎龄要比刘文藻更应该得到它。
他已经进入到这个局里来。退不走了。
仆人熟悉的脚步声又响进院里来。顾崇文把“画”贴身藏好,打开房门,不悦地道:“这回又是谁来了?”
“是顾……顾同。”
“顾同?……顾同!”顾崇文始料未及,大惊大喜,“他人呢?他们人呢?他们在哪里?”
“只有他一个人。”
顾崇文的脸色又变了。
5
快到掌灯了,挽留刘文藻的请愿折子依旧只有寥寥几份递进寄物轩来。奎龄把这些折子认真看过,笑着赞柯民佑道:“这次你做得真是漂亮。你在这里一年多,暗地把很多他的人收拢来了。这几份都是他最嫡系的递上来的,本来就是该他的,可除这些个以外,旁的衙门、士绅、地方,居然连一份折子也没有,统统被你压住了,嘿嘿,了不起!”
柯民佑得意洋洋地谦道:“应该的。你运筹帷幄,我要连个下手也打不好,不也太现眼了吗?”
奎龄笑道:“夫战者,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一仗,不是简简单单赢了他便算,而是要叫他知道,省城其实根本就不在他手里。狠狠打击他的自信,甚至让他丧失再战的勇气,这才是最紧要的。要打仗,就要打这样的仗。”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文藻渐渐陷入到一种坐立难安的情绪里去了:事情完全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呆立不语的聂大功,聂大功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
其实没有多少好怪在聂大功头上,是自己对情况的认识发生了严重偏差。他曾经相当自信地认为,省城处于他的控制之下。然而现实很快打破了他的错觉。从传令开始到现在,非但没有出现省城上下闻风而动,联合向奎龄施压的局面,相反,大部分衙门静悄悄地,至今听不到任何回应。就好像一直踩在脚下的厚实的土地,忽然间统统塌陷了下去,变成暗黑不见底的深潭,只剩了中央一块仅可立足的孤岛给他,往日重逾千钧的巡抚的命令,现在连“咕咚”一声回声也没有,就被潭水嘲笑般地吞噬了。
“不过这样也有这样的好处。”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以后,刘文藻很快找到了这件事积极的一面,“奎龄把他的底也亮出来了。至少我现在可以知道,哪些是站到我一边的,哪些不是。”
在聂大功回来以前,刘文藻重新估算了自己的力量。由于他的势力范围急剧萎缩,涌现出大量的新问题,形势变得很不容乐观了。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很快想到:其实奎龄一样没有足够实力同他发生直接冲突。他大可不面面俱到,而把兵力有效集结起来,成一个可攻可守之局,如果这样,那么他现在拥有的军队,依然绰绰有余。但随即又想:这种做法,势必丧失相当的主动权,只要奎龄反客为主,以此人的手段,绝不会留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旦己方阵营在重压下再次分化,等待他的将只有束手就缚。
——他需要帮手。
无论在省城之内还是之外,他都需要同盟的力量,对奎龄形成牵制。这样的帮手并不好找。在省城以外,他本来已经伏下了霍景旸那一着棋,但很显然,那着棋一定出了什么差错。而在省城里呢?
他漫无目的地撒开去想……
然后,有一个很久没想到过的名字,忽然跃入他的脑海……伴随着这个名字一起跃入来的,还有一个他此前从未想到过的计划。毫无防备之下,他被附着在它之上的冲击力震得手也颤了。
他依稀听见聂大功从外面走进来,跟他说:“顾崇文去了寄物轩……”
他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什么?……为什么?”
柯民佑始终还是有顾虑。他提醒奎龄:“须要防他狗急了跳墙。”
奎龄点头:“你提醒得很对。所以我始终没有忽略顾崇文那头。刘文藻这些年没短了白花花的银子撒下去,但我料他嫡系中的大部分,未必知道他们的主子已经走得那么远了。如果我有刘文藻谋逆的证据在握,将之公诸于众,情况一定又有不同。到了那时,刘文藻就算想跳,又能跳得多高?”说得两人都笑。
柯民佑道:“你全想到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奎龄道:“不过,既然现在我和刘文藻已经壁垒分明,凡事更宜早不宜迟,我没有更多时间再给顾崇文考虑。就快掌灯了,你差一个人,送你我的名帖去给他,我们两个联名请他来寄物轩吃饭。我要今天晚上就解决掉这件事。”
柯民佑应声走到门口,正见有一个手下人从园外面进来。柯民佑点手唤他过来,把话吩咐了。那人却答:“小的正是来通禀,顾学台已经来了,正候在门外,想求见二位大人。”
奎龄和柯民佑先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柯民佑道:“看来他已经有了决定,不用我们再敲边鼓了。请。”
“请!”
但随即便知道不对。
顾崇文几乎像疾风一样径直撞进来,在奎龄和柯民佑惊愕的眼光中开门见山:“二位救我一救。我家眷有下落了。”
“那是好事情啊,为何……”
“却是落在春山堂匪人手中,贼党共百余人,此刻正向边城去!”
奎龄和柯民佑均吃一惊:“怎会如此?消息确实吗?”
“我一同派去的管家顾同,是他冒死逃回,向我通报讯息,绝无虚假!”
奎龄道:“明白了。既是这样,我现在就传令,让前边的州城府县、巡防官兵严加堵截,绝不放他们过去就是!”
“这不够!”几乎是喝断了奎龄的说话。眼前的顾崇文让二人都震惊了。“这不够!二位大人,今天我没有去求别人,而是直接求到二位头上,那么,关于之前说过的那件事,我做什么样的决定,想必二位已然心里有数。特使大人,那天晚上您说的话,我听下了。我已经老朽了,您对我的期望,我当不起了,但,如果您说的那些是真的,您应该得到一个机会,做您想做的事的机会。”
奎龄不禁心中感动:“多谢了。”
顾崇文一摆手:“现在还说不到这个。我说这些,无非是让二位知道,我跟二位掏心窝子,也请二位在这件对我最要紧的事上不要糊弄敷衍!刘中丞拖延着不跟您办交接,您这命令传下去,沿途的州城府县上,会有几处凛然遵行,不客气地讲,我深表怀疑。”
柯民佑很不高兴:“你这么说,就是信不过我们了?”
顾崇文道:“我从前信过你们,你们可把我家小带回来了吗?”
柯民佑语塞。
奎龄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你借我一营兵,我自己追上去。这一次,只有我自己去,我才放心。”
奎龄踌躇道:“这……”一边,柯民佑断然摇头:“不行!”
“不行?”
“不行!”
这两人一个冲冲大怒,一个不肯让步,局面一下子僵住了。奎龄将柯民佑扯开去几步,低声道:“何必如此,凡事好商量。”
柯民佑却道:“别的事好商量,这件事不行。你统共就带来一千人。靠了它,刘文藻才不敢乱来。一下子抽五百人出去,就是大大动摇了根本,你叫我怎么商量?”
这层意思,奎龄自然早已想到。他想了想,走回来道:“顾学台,你要一营兵,我这里便有许多为难处。你说贼党不过百多人,这样,我尽力调两百兵出来供你差派,应该是够用了。如何?”
对于奎龄不能明白到他难处,顾崇文真是无奈极了,也痛苦极了:“这不够!他们是去边城,边城啊!几千人的大贼窝子啊!就算现在出发去追,也已经晚了好几天,便追上了,都不知离边城还有多近!那样的话我要对付的哪里还只是一百多人?可能是几百人!可能是上千人!你拿两百人打发我?怎么够?怎么够啊!”
奎龄忙安抚他:“你莫激动。……好吧,我说一个事给你听。其实,新军一四五标此刻就在边城,同贼党对峙,万一事情不顺,你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一四五标?那不是刘……”
“是。但现在未必是了。”
顾崇文稍稍舒心:“如果真是这样……”但忽然间,他从奎龄脸上瞧出了一些端倪来,“你其实并不确定,是吗?”
“呃……”
“特使大人,我待你以诚,还望你不要骗我。”
奎龄微一犹豫,道:“你猜得不错,一四五标此刻还不能就算做是我们的力量,但你放心,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顾崇文却不为所动:“也即是说,现在,你未必能调拨得动他们?”
“这……”
“那么,我就更加调拨不动了,不是吗?”
奎龄不禁默然。
顾崇文又气又急:“既是这样,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柯民佑在一旁有些光火:“顾大人,不是你的事就大过天去,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这一趟要不能成功,你柯民佑不会损失什么,可我全家老小就全搭在里头了!”
“你待怎样?”
顾崇文寸步不让:“我只要五百人!”
“不行!”
柯民佑把奎龄扯到一边去,道:“话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办?”
顾崇文坚持不肯让步,奎龄一时也想不到办法,但事情眼看成功却平地横生枝节出来,总归心有不甘。柯民佑低声道:“何况,他和刘文藻一向也不算太生分……”
“你是说,是个圈套?”但他仔细想过,缓缓摇头:“他绝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让我再和他……咦?”再回头看时,屋内已不见了顾崇文。
没等出声问话,外头的仆人已进来禀道:“二位大人,顾学台刚才气冲冲出去了,小的没给拦住。”
奎龄和柯民佑对望一眼:“他听见了?”
“他还留了句话给您。”
“什么话?”
“他说:我欲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