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道:“老兄说得有理。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们革命党在各地起事,前后牺牲那么多同志,至今还没有哪一处搞成过。我觉得现时最要紧的,是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再说。现在全国形势风起云涌,唯缺振聋发聩的一声号炮,要是我们这里成功了,那么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也未可知。其中孰轻孰重,大家千万不要搞错了。不错,刘文藻是一个旧官僚,同大家不是一条心,然而大家请想,这样一个人,手里握着举足轻重的实力,有参加革命的可能,我们却闭门不纳,相反,把他当敌人处置,这一进一出,区别可就大了,可以说,这是直接关系到我们起事成败的大关键。大家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人说得甚是有理。那些本来表示反对的,这时都点头沉思。接下来再讨论时,话题很自然转到了如何同刘文藻联合,才能制人而不至于为人所制上面。杨殿卿最后道:“既然大家均无异议,那么,我谈一下我的看法。刘文藻受形势所迫,与我们寻求合作,这一点当无可疑。便是从为起事多扫清些障碍的角度说,我们也不应将他拒之门外。不过,要是我们把他当朋友呢,这的确又是一个很危险的朋友。因此,我们的方针始终是:以我为主,绝不能被刘文藻牵着鼻子走。到时他能和我们一起干,当然更好;就算不行,只要他不给我们添乱,我们就仍然当他是朋友。而我们则要有充分准备,那就是——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来拿下整个省城!”
众人鼓掌称善,都感振奋。
“还有,刚才也有一位同志提到,说起事成功以后怎么办?的确,一旦起事成功,不管刘文藻在其间出过多少力,他一定是要来同我们争利益的。哪些该争,哪些可以让,该分多少给他,或者说,他会分多少给我们?我们的底线在哪里?这都是问题。他的实力在我们之上,到时岂肯轻易让步?要是谈不拢,他会不会就此变成我们的敌人?这些问题怎么解决,是我们现在就不得不考虑的。”他停顿了一会,道:“我的意见,等起事成功以后,推举刘文藻做我们的大都督。”
房间里一片哗然。
杨殿卿摆了摆手,道:“大家听我说。当下我们的任务实际是两个阶段,起事是一个阶段,起事成功以后怎么分配权力是第二个阶段。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只够完成第一个,后面那个,就有点力所难及了。而这两个阶段,哪一个更重要呢?诚如刚才那位同志说的,打响了第一炮,可能整个形势就会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么,我们就先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第一个阶段上,完成它!我们的目的是,一旦起事成功,就要想尽办法保住这一胜利果实,以期对全局造成影响,绝不能因为争一时之权柄而因小失大。虽然暂时吃一点亏,只要全国其他省份的同志能借这个东风相继成事,革命党真正成了气候,形势就会倒转过来,变成是刘文藻不敢跟我们争了。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把权力一点点收回来,也不为晚。大家意下如何?”
座中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不少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才有人道:“老杨这话,意思我们都懂得。为了大局,先屈己从人,也不是不可以。就怕刘文藻首鼠两端,靠不住啊。”
杨殿卿道:“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对刘文藻,我们不能不联合他,也不能不多加小心。”
议论至此,对刘文藻的问题,大致已形成了一致意见。纵然心里仍有疑虑的,考虑到毕竟起事成功才是头等大事,也就不言语了。众人便就起事的细节开始逐项讨论。
在会上确定,由杨殿卿为起事的军事总指挥,吕开源主管军务,“五云楼”的东家翁岱峰主管各处据点之间的军令传递及联络事宜,遇到重大事务,由他们三人及会党首领一名共商处理。另外又委派专人负责赶制起事需用的旗帜、标识、文告等物。而若起事成功,届时省城各处的军务、内务、财政、交通各个方面,也分别委任了接管的人选。
同时,在会上确定了起事的大致部署,决定将省城的革命力量分成四队,夜晚放火为号,其三队分别攻取城内几处重要官署及城外炮台,造成声势,好诱奎龄分兵;主力则扑奔军械库,全力将其攻下,然后会合城内两队,直取寄物轩捉奎龄。假如一切顺利,则立刻据险以守,同时会合刘文藻,成立联合军政府,通电全国,宣告独立。在大部分问题上,众人都无异议,唯一有疑问的,是起事的时间。
杨殿卿提议,把起事时间就定在八月十五。很多人觉得,离十五只剩三天了,会不会过于仓促。杨殿卿有自己的看法:这次起事,同刘文藻的处境息息相关,万一他顶不住压力,起事的最好时机也就失去了,所以在这一点上,不得不迁就一下刘文藻;此外,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清兵按例会从前一晚开始放假,届时突然起事,便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听他说得在理,便也接受了这个建议。
会议前后共持续近三小时,逐一确定了起事的各个事项。杨殿卿又特意叮嘱,务必要将起事日期通知墓碑镇方面,让他们尽量配合行动。分派已毕,众人摩拳擦掌,分手之前都互相激励,只等正日子来时大干一番。杨殿卿脸上平静,内心实际上也如波涛翻滚,他走到窗边,凭窗远望,以平复激动的心情——
他忽然“咦”了一声:“老吕,你过来看。”
老吕走过来。杨殿卿指给他看:“你看对面绮望楼,怎么今天会这等冷清法。”
杨殿卿这么一说,老吕也注上意了:“是啊。”
“不怕别的,就怕和我们在这儿开会有关。叫大家快散,在搞清楚状况以前,不要贸然再来五云楼。”
“哎。那你呢?”
“我?”杨殿卿笑笑,“我饿了,过去叫一碗面吃。”
杨殿卿从五云楼出来,遛遛达达,走到绮望楼来。这时正是饭馆子上座的好时候,绮望楼却冷冷清清,两扇门虚掩着,门口横着条板凳。他推门进来,见楼下暗昏昏的,一个酒客也无,几个伙计凑在柜台边,轻悄悄地打牌。他把楼下看清楚了,喊一声:“嗨,来碗面。”一边就顺着楼梯往上走。
伙计这时候才看见他,一个忙过来拦:“这位爷,真对不住,您换一家吧。”
“怎么?今儿个绮望楼不做生意?”
“也不是今儿个。得看。”
“什么叫得看呢?”
“嗨,您就甭打听了,出门一溜儿馆子,您换一家吧。”
杨殿卿听出来其中有事,愈发要打探个究竟。伙计则拦住不让。正闹着,楼上有人说话:“别拦了,让他上来吧。”那几个如释重负,让开一条路。杨殿卿听那声音很是耳熟,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了。到了三楼上,果见刘文藻一人,在靠延福寺前街那一头的窗下占了张桌子,正自自斟自饮。五云楼则在绮望楼的后面,隔了一条观胜街,难怪杨殿卿从那边望过来时,却看不见他。
杨殿卿施了个礼,走过来,见桌上共是两副杯筷,脸上微微变色:“刘大人不该是早算到我会走过这儿来吧?”
刘文藻笑道:“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是请了一个人来这里说话。你上来以前,那个人刚走。”
“能劳动抚院相请,不知是何方神圣?”
“你说呢?”
“难道是奎龄?”
“正是他。”
杨殿卿一愣。刘文藻笑道:“不妨事,坐下来慢慢说话。”杨殿卿也不客气,便在奎龄的位置上坐了。刘文藻喊伙计上来添了壶酒,换了一副杯筷。
刘文藻道:“我约奎龄来此,本想同他使一个缓兵之计来着。”
“怎样?”
“惭愧啊,没等我施展,他倒先对我说降来。”
“那,大人的意思呢?”
刘文藻笑道:“就算我降了他,怕不用多久,就还要反过头再降一次,何苦来的?”
二人相视而笑。
刘文藻又道:“今日这座绮望楼,竟先后聚齐了省城中三位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把酒谈笑之间,便决定着此城未来的命运,若被一众闲人知道,岂不正成为他们最好的谈资吗?”
杨殿卿道:“哪里,真正举足轻重的,只刘大人一人而已。你倒向奎龄,则奎龄强,你若助我,则革命党胜。”
刘文藻哈哈大笑:“殿卿以我为韩信乎?”随即正色道:“不知商量得怎么样了?那奎龄对我言道,他已将一四五标收服,正调往省城来。你们的事,不能再有拖延了。”
“已定了八月十五,大人以为如何?”
“愿闻其详。”
杨殿卿道:“八月十五中秋节,清兵依例休假,城中防务必然松懈,我们却于此夜放火为号,突袭寄物轩,以期将奎龄一举擒获。”计划里另外还有内容,这时却略过不说。又道:“起事能否成功,全在速战。还望大人到时能施以援手。”
刘文藻满口答应:“这个自然。本来就是我请你们帮忙,到时岂有坐视之理?”
杨殿卿喜道:“若是如此,大事必成!怪道会中同志,说起大人来,都赞不绝口。今天开会时候,说到将来成立军政府,必要有一个德高望重的出来主持大局,传檄天下都起来反清,当即就有人举了大人出来,同志们没一个不赞成,众口一辞,都推举大人来做咱们军政府的大都督。”
“这个哪里敢当。”
“众望所归,大人就不要推辞了。”
刘文藻笑道:“众望所归?殿卿太过奖了。还是等大事成功之后,再作商议的为好。”
刘文藻这么说,杨殿卿却立时想起当初刘文藻同革命党暗通款曲时,坚决不肯让出权柄的事来,心里微微一动:这绝非他的真实心意,难道,他还有什么别的谋算不成?
5
杨殿卿前次知会各处同志汇聚省城之时,曾让在省城的会党弟兄将消息火速报给墓碑镇的众位当家及周汉城知道,好让他们预作准备。从省城出来,会党一路分设有数个传递消息的秘密据点,三五个脚力强的,沿途接力,只选那山岭里的僻静小路走,一口气出去几十里地,在山坳深处,有一个春山堂所建的鸽站,把消息送到那里后,再用飞鸽传书将消息传去墓碑镇。等万延春接到传书时,已是这一日的傍晚了。
却说万延春,这两日被万子丰的事搞得焦头烂额。李揖唐生怕闹出大乱子,忙在自家宅内设宴,先让万延春向朱老大赔礼,又劝朱乾振不要因小失大,以致两家伤了和气。朱乾振晓得轻重,只是这事让他面子上大大地挂不住,总要万延春有一个交代,才好接着往下行完成婚大礼,要不然,可就全然失却当初操办这件事的初衷了。这一点,万延春和李揖唐都没话说,只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点子。便在这时候,省城的飞鸽传书到了,却是革命党预备近日在省城起事,传书来约墓碑镇届时响应。万延春未置可否,将书信给李揖唐看:“军师以为如何?”
李揖唐看罢,喜上眉梢:“我们正犯愁怎么把眼下的局面对付过去,现在机会来了——这是一个能让整个山上都忙碌起来的消息,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转移大伙注意力的了,到时候,谁还会再盯着少爷的事?”
万延春豁然开朗:“军师高见。不过,要不要真个出兵,我想听听军师的意见。”
“要,当然要。堂主请想,我们闭门不出,不为声援,他们在省城一旦成功,那这场大功劳,我们半点也分不到,岂不可惜?何况又不用去寻清军决战,只需大造些声势出来,也就够了,这等惠而不费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又或起事不成,那我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省城是一省腹心之地,在那里发生暴动,一定会引得官军云集,相应地,周边区域便会兵力空虚,我们便可趁机劫掠州县,扩充山寨实力,同时又可博得一个起义的美名。总之,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堂主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万延春大喜,忙差人去请周汉城和朱乾振来,商议大事。
却说穆冲。那晚他虽醒转来,病势并未就此退了,仍是醒一阵,昏一阵。在这中间,他就是醒了,也不敢和人去说话,服药的时候,有时是谢氏服侍他,有时是马凤云给他端进来,穆冲连正眼也不敢看,一喝完,便忙忙地面向里侧睡了。就这样又吃了两日的药,到了这日傍晚,一觉醒来,才觉得精神好了很多。
院子里有轻微的声响。他听出来是马凤云,一时也不知起来好,还是不起来好,正迟疑间,门上光影一暗,马凤云走了进来:“你醒了?”
“是。”
“大师兄上下午都来过,看你睡着,就没惊动你。”
“……他怎么说?”
“我没跟他说。”马凤云看看他,“你今天还没吃东西。我给你端进来。”
“不用了,我能起来了。”边说,边挣扎着起身。他病体未愈,脚下发虚,就像踩在棉花上相仿,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马凤云伸手扶了他一把。穆冲身子一缩,说一声:“多谢师兄。师兄请。”马凤云也没说什么,先走出来。穆冲跟在后面。
院子里摆了张小桌,两条矮凳。谢氏正装了一大碗饭,把菜在上面盖得满满的,一眼看见穆冲跟在马凤云后面,两个人一起出来了,她吃了一惊的样子,忙把脸别过去。马凤云道:“放下吧。一起吃。”他去屋里又取了条矮凳出来,三人围坐了吃饭。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除了饭和菜,还有很多看不见,也辨不出滋味的东西,被他们咀嚼进嘴里,吞咽进肚里。穆冲和谢氏都低着头一声不做,对他们来说,吃饭是一件很需要小心翼翼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伸错了筷子,这比纱还要薄的平静,就要被戳破了。
马凤云心里也堵了个大疙瘩。最后,他几口扒完了饭,把碗往桌上一放:“我说一件事。”
穆冲和谢氏忙把碗放下了。
“你们吃,我说我的。”他又犹豫了一会,才道,“这次押镖出来,我遇上了一个女子……我对她动了心。”
两个人抬头看他。穆冲对这事全不知情。谢氏之前已有些觉着了,吃惊的反是,不知丈夫突然在这时候提出这件事来,却是为的什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