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选择
凌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
“那个野丫头的事情好好处理，事情已经到了这步了。”
又是一阵沉默。话音刚落，窗帘上又映出了凌夫人的影子。这一次影子不是移过去，而是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她的长长的手指悄悄地绕过了窗帘的角，把它向一边拉开。她那张模糊暗白的脸在窗里出现，眼光一直朝上空望过去。苏菲儿趴在窗下一动不动。
“又下雨了！”她在自言自语。她把窗帘放下，苏菲儿又舒畅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方嫂，你我相识已久，如果说你以前曾经有过一两次帮助我摆脱了困难，那么在金钱方面，我也曾尽最大努力报答过你，咱们双方都多次为了交情做出自我牺牲，但是，我们各自是不是都有秘密瞒着对方，对吗？”
“凌妹妹，除了野丫头的事情，您为人光明磊落，您没有任何秘密。”
“还是方姐姐了解我，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还是说说野丫头的事吧。
“她一离开坟地，我就派人监视他，一直到她下车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她进门以后我就去打听，才知道那个房东是袁青梅，为了找她，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可是，还是找到了。”
“上周倩倩小姐生完一场大病，神思有点恍惚——看她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文凌？”方嫂说着。
椅子咔嚓一声响，苏菲儿又震动了一下。凌夫人站起身——这一次她是吃了一惊。幸亏凌夫人站起来，苏菲儿的下颚刚才又咯吱一声碰了一下窗台。难道很多的关系她都知道了？
方嫂不再说话，没一点儿声音。
“今晚就谈到这儿吧，我看见你累了，您放心好了，您舒舒坦坦地睡吧，我都计划好了，我会把事情做得非常好，我向您保证，我会一切顺利！”
苏菲儿爬到楼梯后。听见休息房的灯被关了，门也关上了。雨一直下个不停，苏菲儿僵在那里不动，只觉得寒气彻骨。初次试着移动时，累的只好停了下来。第二次再试时，苏菲儿才从潮湿的过道里扒着墙站起来。往后退进院子里，看见凌夫人化妆室窗子里的灯亮了。
这时苏菲儿一度低沉的勇气又逐渐恢复，紧盯着她的窗，沾着墙一步步往回走。苏菲儿手搭在自己屋子的窗台上，看见墙上的灯指向了凌晨两点。苏菲儿继续走向凌夫人的化妆室，她进之前敲了敲门之后走了进去，凌夫人从镜子里看见苏菲儿，转过头神情在稳重中啧啧逼人。
“你刚才听见了我们的谈话？”苏菲儿还没来得及向她开口，她已经这样说了。
“那么就把你听到的对我说了吧。”她说话的口气和眼睛的表情冷酷和白天完全不同。
她对着苏菲儿指了指沙发，苏菲儿坐下来。苏菲儿看出来了，要对付这样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她同样的口气谈话，从谈话一开始就站在与她同等的地位上待她。
“野丫头是不是文凌？”苏菲儿说完留心观察凌夫人听到这个名字会不会惊慌失措。但是她泰然自若，眼睛始终没眨一下。
“是。”凌夫人回答的干脆利索。
“是呀，你为什么对她这样关心？你怎么会认识她？”
“我和她住在一起。”
“原来如此，说下去吧。”她回答完这些话，面色，口气，神情丝毫没有改变。
……
“文秀是谁？”
苏菲儿终于冲破了这女人为她的隐私设置的重重难以逾越的障碍，触及了她的要害。她眼睛里燃着怒火，苏菲儿清楚地看到了她那双手不停地动弹，但接着又松开了手指，开始机械地拂着自己的膝盖。
“方嫂已经告诉我一切了。”苏菲儿回答。
她那神情坚定的方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动弹不停的手一下子僵住了，苏菲儿原以为她会在狂怒之下失去防范，然而并不如此，她克制住一时激起的愤怒，身体在椅子里往后一靠，双臂交叉在柔软的胸前，性感的嘴唇露出讥笑，眼睛那样镇定地瞪着苏菲儿。
“凌先生爱她？”
听到这话，她猛地站了起来，像是激起洞中一条蟒蛇多年的仇恨，向她扑来。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又突然消失了，立刻在椅子里做定了。
“你害怕吗？”
她的脸涨红了，她的手又开始活动，不停地拂平她的膝盖。这时苏菲儿向她步步紧逼，不让她有片刻躲闪的机会。
“我只想让文凌有个家。”
凌夫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我告诉你，即使是有教养，有主意，十分聪明的人，她犯了罪也会被发现，即使在没被发现的日子里她的内心是不平静的，她的人生从此不完整。”苏菲儿说完转身离开了化妆室。
……
苏菲儿一手搭在屋子的窗台上，大概回来时一路没被人发现，因为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没听见任何可疑的声响。
爽朗的空中阳光灿烂，苏菲儿一直没走近床跟前——始终没合上困倦但是毫无睡意的眼睛。昨晚从那扇窗子里看外面的景色，这会儿又从那扇窗里看晨间寂静的晴空。
自从听方嫂的话之后跪在休息室的窗子下面到今天的清晨，已经过了多长时间，苏菲儿不知道，时间漫长得就像经过了几个世纪一样。
时间实际上是那么的短促，然而苏菲儿觉得它是那么的漫长——苏菲儿怎样换上衣服，怎样走到窗下，怎样浑身冰凉、寒冷刺骨，自己当时是怎样一个狼狈相。苏菲儿不知道。
苏菲儿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恢复了精神，是在什么时候一路摸索到卧室里，开着了灯。记得怎样做这些事，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做的。那冰冷麻木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活力四射的能量是什么时候恢复的？苏菲儿不记得。
大概是天亮之前吧？可不是，当苏菲儿定的四点钟的闹钟开始响起，苏菲儿记得自己的思绪开始豁然开朗，同时全身开始暖和有力，精神振奋、恢复了活力。苏菲儿记得怎样耐着性子一小时又一小时的等候下去，等到时间一到，自己就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当心不要被他们立刻发现，被他们关起来。苏菲儿已经开始深信，她所有的问题都找到了答案。
苏菲儿记得有一段时间自己的脑子特别清醒：苏菲儿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这一切苏菲儿都记得真切，那时头脑还没糊涂。自己怎样在敞开的窗口坐下，在完全流通的地方让自己凉快，怎样在没来人之前做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苏菲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顾自己的安危、不顾身体的疲惫留在这里？为什么今天继续写下来？为什么不停下来休息？也许没有答案。
……
过了好几个小时，苏菲儿才开车回到家里，那时天已经黑了。文凌一个人在自己屋子里正等着苏菲儿。她答应文凌每次回来都帮她指点一下画。她的那些小画，本身毫无价值，但是它的含义却是令人感动的，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苏菲儿坐下来看了那些画，且认真的指点了一下。
苏菲儿像往常一样回到卧室，穿过两间卧室之间的书房，在二姐入睡前向她道晚安，在苏菲儿俯下身子摸摸她的脸蛋的时候，看见了凌少峰的那个小相册一半放在她的枕头底下，就在她不喜欢苏菲儿碰的那个地方。一直以来二姐神情上的变化苏菲儿此刻全明白了。长期的困难及折磨，二姐始终没被压倒，一直显得那么温柔和耐心，可是此刻二姐固执的眼光低垂着，两手心相对着，不停地弹来弹去。苏菲儿知道这件事二姐真的不会走出去。
文凌走了进来。文凌一进屋子，苏菲儿就站起身留心看着二姐会不会抬起头来，二姐没有抬头，苏菲儿默默地露出担心的神情。
苏菲儿在二姐的床前蹲下，接着轻轻掰开她那动弹不停，软弱苍白的指头，握住她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二姐？告诉我——试着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会，然后抬起眼睛来，“我就是没法忘了他，我此生都完了，”她说，“没有她我就不能活——”说到这里，她住了口。稍许向前探出了身体，把头靠在苏菲儿的肩上，苏菲儿理了理她微乱的长发，她那副沉默可怕，无可奈何的神情，苏菲儿心一阵阵的痛着。
“试着说给我听！”苏菲儿为了稳住她亲切地重复着，“试着慢慢的告诉我。”
“我前段时间遇到了他，我很开心，以为可以重新开始，没想到今天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别人，那是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姑娘，他非常爱他，他一定要和她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和期待！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苏菲儿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说，只是看了看二姐和少峰那张充满活力的沙滩照。
她伸出双手，捧住苏菲儿的脸，苏菲儿靠近了一些，最后两人靠在了一起。
“今天晚上就躺在这里吧，”苏菲儿想着，“也许明天是个很伤心的日子，我要和这里的一切永别了。”
昨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没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但是在二姐的举动中，苏菲儿已经发现了一些特别的地方，昨天晚上即使和二姐一起躺下了也是提心吊胆。
这是二姐别墅的最后一个早晨，曙光初露，结束的时刻终于无可避免地到来了。苏菲儿走下楼刚七点多一刻。看见文凌和二姐已经在餐桌旁候着了。在那凛冽的晨风、朦胧的灯光、晨间整个院子里阴沉和寂静的气氛中，三个人都坐下了，苏菲儿勉强让自己吃一些东西和谈几句话。极力装出无事的样子，结果怎么样都无法自持，于是苏菲儿站起来准备走出去。
二姐刚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文凌突然扭转身，匆忙走了出去。
“这样也许更好，”二姐等文凌大概走进了自己的屋子时说，“这样对您和她大概更好。”
苏菲儿站着没吱声，又等了一会儿，方才说出话来，没能向文凌道别，没能好好的看她一眼，就这样分离了，这叫人多么难堪啊，苏菲儿克制着自己，试图在临别时和她们说几句比较得体的话。
然而，全部只想出了这么一句。
“二姐，一直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很聪明，其实原来我很糊涂……”苏菲儿总共就挣出了以上这一句话。
“是你的，怎么着都属于你……”
“如果有一天，我的轻率和愚蠢的行为被你忘了的时候，希望你还能记得我……”苏菲儿感到自己的嗓子堵塞了，眼睛润湿了，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二姐停顿了半天，才说出几个字。
“这句话，我也很想说出来……”
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里又透出已经消失的女性的柔情，脸上又映现出已经消失的女性的美丽。她的眼光又那样带着忧伤注视着窗外那片衰败、凄凉、不详的景象，仿佛在朦胧阴沉的气象里看到了自己人生迷蒙中的一丝曙光。
“别再去谈那些事情，”苏菲儿说，这时总算克制住了自己，“二姐，现在就别去谈这些事了，惹得咱们俩都痛苦。”
她从一边的沙发走到另一边的沙发上，亲切地看了看苏菲儿。
“我宁愿永远记不得这件事，”她回答，“我也不愿你跟着我一起难过。”
“长这么我也不记得谁爱过我，即使他听到这句话，也不会感到意外。”
她这样回答时，在沉着与冷漠中显得无所谓。她那种异样的态度、几乎和回答的话同样的令苏菲儿感到吃惊。
“至少还有我啊？”苏菲儿辩解道，“我还是爱你的。”
“我知道，”她说，“这就是今天咱们在屋子里谈心我想告诉你的……”
苏菲儿听着她说这些话，一句也答不上来。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悔恨的剧痛使自己的双臂像钳子般把她夹得更紧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意之中伤了二姐的心，贴在自己脸上那张苍白、冰冷、绝望的脸，苏菲儿感到这是对自己提出无言、难以忍受的谴责。是自己的出现，让心疼苏菲儿的二姐一步步离开了她最爱的人。自己挡在了两个相爱的人中间，把他们隔开了，让她的一生从此毁灭。苏菲儿感觉这件事就是自己亲自做的。
……
自己只是一个只配受到无言谴责的人，转身离开了屋子，走向过道的窗口，准备站在那里，让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永远的离开这里。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克服了自己思想上揪心的痛苦。从窗子望出去，外面一片凄凉的景象。
过了一分钟，也许不可能超过一分钟，苏菲儿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向自己移近。苏菲儿的一颗心开始狂跳，慢慢转过身，文凌正从屋子里出来，向自己走来。
两人的眼光一接触，文凌就止住了脚步，迟疑不前。接着，又鼓起勇气向苏菲儿走近，脸色异常苍白，神情却特别的安详，一只手背在后面，一只手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衣服。
“我刚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找这个，”她说，“看了它我就会想起这里，想起这里的朋友。记得我画这些画的时候，您一步一步的指导，说我有了很大的进步，我知道。您一定喜欢……”
她伸手把后面的一小叠画递给了苏菲儿，那些画全部是她用铅笔画的，她递给苏菲儿的时候那些画在她手里颤抖着。苏菲儿接过那些画的时候，不敢吐露自己的实情，只回答说：“你好好呆在这里，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在这里留下了我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我非常感谢你还留着这些画。”
“哦，”她天真地说，“我们在一起渡过多么开心的一段日子啊！”她那双噙满热泪的温柔的眼睛里，隐约地闪现出了一片离愁。
“很多人都希望你幸福，我也一样，你以后一定会幸福的！”苏菲儿说着，“你先回到屋子里，不要乱动，很多事情你可以慢慢等结果的。”
文凌在回转身回房那一刻，苏菲儿看见了她面颊上滚落下来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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