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题为“从伟大到平凡”,但我要讲的,只是一个平凡的故事。
在我25岁的时候,我愈发感到平凡。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在我上大学前,我却从未体会到它的小。我家在一条街的中间,街尽头的大路上坐落了很多“代销点”,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小的时候,大路对于我来说,简直遥不可及。坐在大路与小街交叉口那儿看大路上的人来车往,简直是一件不能再棒的事情,远胜于“代销点”里琳琅满目又让我垂涎欲滴的各种商品。
那时候,我的爷爷常常坐在街口,在傍晚的时候,他就摇着手里长长的烟袋锅笑嘻嘻地跟来往的人打招呼“喝汤mou?”这个mou字已经打不出了,我记得是“有”字去掉其中的两横,唉,时间久了,很多都变了。我爷爷的烟袋锅很出名,因为它绝对漂亮。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根漂亮的烟袋锅,听说是我爷爷四处游历时,巧遇到的老树根。我不知道是什么树,但那树根洁白光滑,打着圈儿,弯着璇儿,又被我爷爷涂上了清漆,简直好看的发光。他还在烟嘴处装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过滤嘴,还加了一个穗儿。现在想来,整个烟袋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而我那能工巧匠的爷爷简直是民间艺术家。
他的才华绝对不限于做烟袋锅,他还会做风筝、做鸟笼、做一切小孩儿喜欢的玩意儿。但真正让人称奇的是,他做的那个一米见方的巨大鸟笼。他按照古代建筑的结构,把鸟笼设计为两层,有房梁、还有屋檐,就跟古代王府似的,顶部扎着两只小鸟造型,简直宏伟壮丽,引得好多人来看。但他的绝活绝不在于手艺,而在于口艺。他能说会唱,见啥说啥,放到现在绝对是rap高手,但在那个时候,我们只是把他当作有趣的人来看,把他说的好听的段子叫做“lue儿”,同样,这个字我也打不出来。但这样有趣的人,大家也只是在嬉笑的时候觉得好笑,平常是不让我们学的,因为俚语和俏皮话太多。我记得的无伤大雅的俏皮话就只有“喊你三声不答应,鸡子屙你一喉咙”,但是,这样的段子很平常,完全不精彩。所以,在我爷爷去世的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很后悔没有把他当年生动精彩的说唱记录下来,我觉得那很宝贵。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很出名,我不知道该用方圆多少里来形容他的出名范围,因为他从来都是大家眼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他还得过一阵精神病,周围几个村庄天天夜里都不得安宁,因为他总是会半夜跑出家门,发癫地一个一个拍打人家的家门。那个时候,家里的重担都落在我奶奶的肩上。我奶奶出生于书香门第,她父亲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教书先生,教出了我们县城屈指可数的人物,所以我奶奶也识字,而且记忆力超群。听说,我奶奶年轻时候可风光了,因为每次开大会,大队都要请她上去呗“老三篇”,应该是这个,时间久了,我也记不清了。我奶奶的两个兄弟也是教书先生,教了一辈子书,其中一个已经过世。
我奶奶说她她还记得小时候哥哥的同学来家里串门儿,骑的高头大马,带了很多粮食。“从南乡来的”,她说。我们那里把市区以外的地方统称为乡。我们的市区是有东关、西关、南关、北关组成,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远方来的人都是东乡、西乡、南乡、北乡的。我小时候的世界观很狭隘,我们住在城郊,“进城”是再平常不过了,但下乡还是一次也没有过。就这样,我那我觉得家世还不赖的奶奶嫁给了祖辈都是农民的我爷爷。
我奶奶小时候得过天花,满脸都是麻子,但是从我记事起,我奶奶就老了,二十年来,她还是停留在当年60岁的样子,我看不出她的麻子。据说,当时她高烧四十多度,医生说她已经不中了,家里都准备给她办后事了。但是她奶奶就是不放弃,觉得自己孙女命不该绝,天天守着,后来,我奶奶硬是活下来了。所以,我奶奶这一辈子都很坚强,甚至要强。
当时,我爷爷犯病,队里的活儿还是要干,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是要养,这个时候,我奶奶的坚强就出来了。她跟男人一样去挣公分儿,拉40里地的大车去换一个厚馍。所以,她脾气很不好。我听老辈儿人说,我奶奶年轻是有名的母夜叉,争强好胜,打骂一流。现在想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女人,靠不了自己的男人,还要养六七个孩子,你说,她打哪儿能蹦出个好心情。
后来我爷爷病是好了,但天天不着家,四处转悠,怕是把全国都走遍了,跟谁都能唠,跟谁都攀熟,在哪家儿都能吃上饭,这个家的孩子已经习惯了爸爸。但是,我记事儿的时候,我爷爷不乱跑了,或者说,只在近处跑,还是回家吃饭的。所以,我经常看到他坐在大路口,抽着烟袋,聊着天儿。
那时候大路对我来说真是遥远啊,我要穿过一家家的院子,躲过鸡鸭猫狗,才能来到大路边喊我爷爷回家吃饭。那时候离我家最近的南关我都觉得遥不可及,一星期才去一次,每个星期天上午,我妈都会带着我去南关教堂,教堂坐落在菜市场里,菜市场入后是小卖部,那儿有我最爱喝的酸奶,大玻璃瓶子那种,在小卖部门后一口气喝完,把瓶子还给人家。那个时候我最快乐,不是每个农村小朋友都有这种进城和酸奶的机会的,而我,每星期都能喝。
那个教堂建于1991年,我们是1993年加入的,可以说,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我不知道,我妈当时是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才加入了教会。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去那儿的都是无助的老人或病人,他们找不到出路,所以才寄托于信仰。我从小学到高中,只要周末不上课,总是会去教堂的,虽然越长大越抗拒,但是,仔细想来,内心还是很敬畏,觉得不去教堂是会受到主的惩罚的。我小时候很聪明,教堂里教的诗歌听一遍我就会说会唱了,总是得到很多人夸奖。而很多时候,大人们听道,我就在一旁写作业,写累了就看看墙上的镜框,里边都是圣经里的重点章节,还有十条诫命。那时候的教堂很漂亮,它是仿照外国建筑建造的,有尖尖的顶,窗户上边也是尖尖的。跟童话故事里一样,教堂有很高大的柱子,中间是以马内利和很多鲜花,牧师和长老会在那儿布道,大家都听得很认真。最后还会全体起立说祷告词,这个时候,任凭我是在做作业还是在胡思乱想,我都会老老实实站起来跟大家一起闭目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以您的名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