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于成龙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利马。
尤冰接机,一路上把公司最近发生的事情讲给于成龙听,于成龙只是神色严峻认真地听着,间中插嘴问了几个问题。到了宿舍,周启荣、归泓业早已等候在家,他们都想早点见到于成龙。
几个人一碰面,高兴得又是握手,又是问候,一时房间里充满欢快的气氛。于成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伸伸懒腰,一会儿踢踢双腿,不住地活动着身子,欢声说道:“哎,总算到家了。这飞机把人坐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不酸。我们那儿一位年轻人说的不错,这人要是能当信寄,搭飞机的痛苦也就可以省去,那该有多好!你们都站着干什么,我这会儿站着是一种享受,你们爱站怎么的,都坐下。”
“我们是陪着享受,于总。”尤冰道。
大家随即跟着笑了起来。
“我就住这儿啦,那高级酒店我不习惯,孤苦伶仃让我一个人难受死了。你们要赶我走我可是不走的,凑合着收拾一间房间,晚上有地方躺着闭闭眼就行啦,不要为我搞特殊,我呢,也没那么娇贵,本来怎样还是怎样。”
“于总,那就委屈您啦。您这时候来,太好了,太及时了,今后,这里的一切就交给您了,吉董事长在电话、传真里反复要我振作起来,坚守岗位,直到有新的同志来顶替我,您来了,我就放心啦。如果上头批准的话,我想早点回去,我的精神和身体实在承受不了啦。”刘进益说到这里,哽咽难受,想说又说不下去。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凝重起来。
于成龙眼瞅着眼前的刘进益,面色槁灰,两眼发瘀,眼袋显得又黑又大,头顶上原本黑乎乎的头发掺杂着不少白发,毫不费力地展现在那儿,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头啊。于成龙在心底里慨叹着,慢慢地走到刘进益跟前,在他身边坐下道:“老刘,我来的时候,吉董事长特别交代要注意你的身体,在合适的时候,要尽快安排你回去,你能顶住压力坚持到现在,将工作移交清楚,很不容易了。”简单几句话,又把刘进益的眼眶说得濡湿起来,最近这段时间,他常常以泪洗面,眼眶里的泪水怕已所剩无多了。
“我看这样,请小尤帮我收拾一间房间,然后我要好好地洗个澡。启荣、泓业你们,拿出你们的厨艺,搞几个菜,好好犒劳一下,我现在可是饿得能吃下一头猪呢。晚上咱们慢慢聊,你们愿意陪我转时差的,聊个通宵我也没意见,哈哈哈。”于成龙不忘幽默,把大伙儿又说笑了。
一时事毕,等大家在餐桌上坐定以后,于成龙拿起杯子,对大家说道:“来,都把杯端了,这第一杯酒一定要干,大家在第一线工作,不容易。”说完带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随之将酒喝了下去。
“人头马?”于成龙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这酒在这里一定不便宜吧?你们知道吗?眼下国内正流行一句话:‘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相信我,咱把这酒喝了,往后的运气肯定会好。”说完,话锋一转,“这里的工作如常,大家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萧规曹随,一切还按旧制办。老刘,如果交接的事情都办完了,你们三位也没有意见,我看明天吧,明天就乘巴航回去,你看怎样?”
“于总,我是个犯错误的人,您对我还是这样客气,我现在只有服从和感激的份,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感谢您。”说着站起来,要给于成龙鞠躬。
“快,快别这样,快坐下。说到底,在这儿,咱们都是外国人,得团结得像亲兄弟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呢。你这会儿算是倒大霉了,可人的一生谁没有个走背时运的时候,我可不希望你就这样倒了下去。就算现在是走到谷底儿,随便你怎么鼓气迈步朝前走,那都是往上进步的意思。我这个人读书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你要真像我说的那样做了,我敬你还是条汉子,来,咱俩把这酒干了!”
刘进益听了于成龙这番感人的话语,竟似春风过岗,日丽暖身,一时竟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颤微微地举杯齐眉,然后放到嘴边,将酒一饮而尽。
“这菜做得不错,大家快吃,可不要让我一人消灭光了。”于成龙开玩笑道。
“没想到今晚这餐饭,既是接风宴,又是送风席,早知如此,应该再多做几个才是。”归泓业惋惜道。
“看来还留了一手,行啊,下得了厨房,上得了厅堂,能文能武,人才难得。”于成龙一边咀嚼,一边说着,他是打定主意把今晚的气氛搞得松泛些。
饭后茗聚。
于成龙说道:“趁大伙儿都在,咱们也凑凑情况,通通气。下午从机场回来的时候,小尤一路上把这里的情况大致跟我说了。看来情况非常不妙啊。康文彬这次到利马,马上开了金富(秘鲁)公司股东会,撤掉了老刘的职务,又为自己搞了份授权书,可以全权处置公司的八条渔船。我现在还搞不清楚,他是总裁,怎么还要搞这份授权书呢?可不管怎样,他一直在围绕这八条船打主意,这不外乎是为了钱嘛。我们已经很清楚地了解到,他自己在松江厂搞了一摊子,共要建造八条船,第一批四条,现在正在进行。泓业,这事你事先知不知道?”
“他有跟我提过,但详细情形我不太清楚。”归泓业突然遭于成龙提问,有点手忙脚乱地答道,“我只是跟厂里提到这事,告诉他们具体方案康总裁会去与他们接洽。”
“启荣呢,启荣知不知道?”于成龙又问。
“几个月前签约时我确实在场,但那时康总并没有让我看到合同,签约前,我一直以为这单生意是我们公司的,他最后用的是他自己的公司签约,我出于对他的敬畏,他不说,我也不好问。”周启荣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我们现在不说他这样做是否有角色冲突,就是卖船,出口创汇对国家也是好事,他想自己做这单生意,自己赚这笔钱,也罢了,自古船多不碍路,大家各走各的,是不是?你自己做去!为了筹集资金,他不惜将自己个人财产全部抵押进去,就是这样,资金缺口依然很大。他不能屙金尿银,又不会撒豆成兵,帮他打劫银行,更没有握水成冰的特异功能,又如何能够变得出足够的钱呢?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将目光盯在公司这八条船上。现在看来,康文彬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早已成竹在胸。金富公司在秘鲁海域上作业的八条新渔船就是八座流动的金库,只要将船只在秘鲁银行进行抵押,套出资金,上述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但要完成抵押的工作,他这个总裁的位子不能丢,与维拉签订的租赁合同要修改。这关键性的一步若能成功,接下来的事情才比较好办。可我们也不傻啊,上一次董事会明确规定,未经董事会批准,不能抵押这八条船。他迟迟不贯彻,不执行,这恰恰说明我们抓住了他的要害。现在又背着我们搞出了一份授权书,我们现在虽然还不理解作为总裁的他为什么还需要搞这份授权书,但是我想,有了这东西,他要搞什么新的名堂,一定会更加容易。不管怎样,明天我准备约他谈谈,劝他回去,就不知道劝得动还是劝不动。”
于成龙的话音刚落,周启荣一颗心“弼弼”直跳,见对方分析得如此丝丝入扣,忍不住张口问道:“这么说,他打公司渔船的主意,真的是想从中筹集资金干自己的事情?”
“是真是假很快就可以水落石出。你想,不这样解释又如何理解他这样处心积虑,一而再,再而三地动这批渔船的脑筋?要说为了修渔船换主机,还银行贷款,这些事情董事会上已有布置并有相应解决的办法,而且已经在实施之中,他坚持这样做,难道不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吗?再说了,要赶走老刘,作为总裁原也不是很难的事,为什么要设下这么大一个陷阱,一步步地将人往死里整呢?因为只有这样把问题搞大了,才会引起上头的注意,他深知我们这些人是碰不得这条高压线的,碰到了,也就意味着完蛋了。老刘一走,对公司内派人员是个打击。说句不客气的话,他走了,你们还年轻,分量还不够,经不起他玩的,他想搞名堂还不是容易多了!”
“可是于总,我、我确实是难以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周启荣几乎绝望地说道。
“我知道你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也不必讳言。从你的表情上看,就知道你的内心斗争非常激烈,你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这种事情是由康文彬一手策划的,但事实是由不得你不相信。我告诉你,你们大约都没有看到康文彬说的‘证据’吧?这是一张照片,康文彬把这张照片直接寄给程副省长,说铁证如山,一定要把刘进益调回来处分。这张照片最后转到吉董事长和我手里。大家想想,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装上机关,这一切怎么能够做得到,他夏云逸平日与老刘又没有过节,花这样的心思去整一个人是为了什么?就算是为了诈钱,这张照片应当留在夏云逸手里,去敲诈老刘啊,为什么第一时间落到了康文彬的手里,自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又如何解释呢?事发后,康文彬既然打电话要给老刘台阶下,体面地离开利马,又为什么急不可耐地把照片寄到省里?夏云逸与康文彬是拜把子兄弟,如果这事不是康文彬出面要求,他夏云逸就算吃了豹子胆没事找事去干这种昧良心的勾当,他就不怕报应?”
一连串的话从于成龙的嘴里说出,就像爆豆炸锅般又快又响,把在座的四人说得目瞪口呆,这里头虽然不动刀不动枪,却是烛影斧声匣剑帷灯,令人不寒而栗啊。
周启荣头一个撑不住,脑袋往桌上一撞,双手握拳在桌上捶着,一边哭道:“于总,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公司!我昨日见了康文彬,也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药,竟完全相信他是无辜的,而且还愿意帮助他继续搞好这个项目,我、我把八家船公司的空白股份转让书签了字拿给了他,我真混,我该死,我这就去向他要回。”说完起身就要往外冲去。
“站住,冷静些,冷静。”于成龙面色严峻地问道,“签这些文件,对财产是否有即时的危险?”
周启荣道:“转让证书只要打上受转让一方的名称并进行公证就可以了,但使用时还必须加上股权登记证书——这个我未签——两者合在一起使用才能奏效,我当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敢先签一部分给他,都怨我,我糊涂。”
“这事得征求一下我们律师的意见。”于成龙微微地摇了摇头,“也不能全怪你,他毕竟还是现任总裁呢。看来,让他继续做下去,危害性还会更大,只怕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啊!”
“如此说来,他这么急着叫启荣签这些文件给他,正说明了他下一步的打算。看来,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打定主意跟我们干到底了。难道他就不考虑一下后果吗?”刘进益忧心忡忡地说。
“我是相信西方的原罪说的,一个人不犯罪是没有犯罪的机会。这对他就是个机会,也许一开始就着手准备了,积了多少柴,泼了多少油,就单等这个火种了,他能轻易丢掉?”
“那也要看看点的是什么火啊!”刘进益说道。
“商人图利,只要做得到,刀刃上的血也敢去舔啊。”于成龙答道。
“我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刘总,”周启荣听了于成龙的话后,含着泪水哭诉道,“记得以前康文彬信任我的时候,有一次喝酒,康对自己的宏图大计兴奋不已,对敢于跟他唱反调的刘总则异常反感,甚至暗示必要时要找人教训刘总或设计置刘总于死地,我当时以为就是气话,说说而已,事后也仅仅暗示过刘总。但大家知道,我以前对刘总不够尊重,这么重要的信息没有正面向他报告,以致有今天这样的苦果,我、我……我对不起刘总。”
刘进益把头深深地埋下,待举头长叹时,两行浊泪已经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
沉默了一阵子,于成龙才张口说道:“谁都不曾想到康文彬会为一己之私走得这么远,做得这么绝,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出格的,大家一定要格外小心,思想上要有所准备。”
一时窗内窗外一片岑寂,大家都在思考着于成龙的话。
压在于成龙肩上的担子,似乎像这茫茫的黑夜,沉重而无边。看来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出来利马前的估计,能不能顺利化解危机,于成龙心中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接下去自己该怎么办呢?
一个让于成龙十分头疼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