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局上校西瓦尔这几天正在兴头上,康文彬狼狈离开利马,对他最大的影响就是失去一位财神爷,过去隔三差五从康文彬那儿得到的好处现在一下子全没了,本指望着从他那儿再捞一部跑车,现在不仅不可能了,原本多姿多彩的业余生活也从此黯淡了许多,这让他恨透了维拉,没有维拉的背后偷袭,康文彬也不会垮得那样快,那样彻底。就在这段时间,情报部门盯住了一个反政府人士,通过他顺藤摸瓜,破获了一个意图发动政变的反政府组织,从他们的电脑里,查到了维拉两年前的一笔十万美金的政治捐款,那时正是竞选总统的关键时刻。
不管怎样,有了这个证据,一直想找维拉麻烦的西瓦尔如获至宝,但由于维拉的社会知名度高,在工商业界的影响太大,使得对他采取措施的决定颇费踟蹰。最后还是借口国家安全,征得最高当局的同意,下达了对维拉的逮捕令。西瓦尔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异常,亲自上阵指挥这次逮捕行动。
然而,这次行动却以失败告终。
原来,就在赛萨尔从沙里蒙处回去的当天晚上,老维拉得知事情的真相,把赛萨尔臭骂一通之后,任儿子如何劝说,就是不愿离开利马藏匿起来。老维拉认为就凭那么一点东西治自己的死罪不太可能,他必须留下来,否则家族企业肯定完蛋。
“人都保不住,还顾得上什么公司企业,别忘了,我们面对的是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势的人。”赛萨尔刚刚被骂得抬不起头,这会儿终于敢大点声说话。
“我毕竟是纳税人,对国家对社会都是有贡献的。”
“别忘了我们的大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初为了竞选,他不惜变卖家产,坐着拖拉机挨家挨户地在农村拉票;坐上大位后,他的草根性展露无遗,他可以头戴草帽,吃农家饭,住农家屋,为边远的乡村做事,拉电线,办学校,修公路,赢取下层平民的称赞,却重拳打压我们这些在国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欧洲移民,何况你还有政治献金,有确凿的证据在人家手上,这不是更危险吗?我担心再不走,他们会像对待沙里蒙那样地对待您。”
这时候,门铃急切地响了起来。
“这么迟了,还有谁来?”赛萨尔有点惶恐地说。
维拉站起来,示意管家开门。不一会儿,竟带进一个人来,脚步匆遽,神色紧张,正是那位在大老板身边工作的神秘客。
“出了什么事,我的朋友?”维拉紧张地问道。
“他们已经掌握证据,在一伙反政府人士的电脑里发现的,快逃吧,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除非准备束手就擒。”话说得有点颠三倒四,但却让人明白。
维拉准备再问,对方摆摆手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像我和你现在正在谈话一样是真的。我得马上离开这儿了,因为担心电话窃听,我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来的。”
“那么多人离我而去,只有你,我的朋友。”维拉说不下去了。
“我的父亲也曾经落难,几近灭亡,是您挽救了他,我这是代父报恩。”对方答道。
身旁的赛萨尔板着脸,惊悚地注视着父亲,脸上绷得一丝皱纹也没有,仿佛连刀都砍不进。维拉则点点头,送走客人后,慢慢地坐回原位。当他意识到自己非走不可的时候,两行老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闭上眼睛,靠在椅上,好像睡着了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瞿然睁目,终于下定决心连夜离家出走。在两位保镖的保护下,趁着夜幕,飞车来到机场,接着立即乘坐私人飞机,一刻不停地向北飞去,黎明时分到达边界,在拘捕令还未下达之前,立即过关,进入厄瓜多尔,辗转奔向首都基多,开始了抛家弃国的流亡生涯。
扑了一空的西瓦尔恼羞成怒,立即电令所有的机场、码头、车站以及重要路口,设置关卡,对维拉及可能化装的可疑人员严加盘查。然而,这一切毕竟已经太迟。事后证明,正因为走得及时,维拉比当局早了一步,幸运地逃过了被捕的一劫。
维拉的出逃像一颗重型炸弹引爆,立即在利马城引发巨大震动。新闻媒体铺天盖地连篇累牍的跟踪报导,维拉集团一时曝光频频,成了街头巷尾谈论的热门话题。
于成龙看着几天前沙里蒙拒捕反抗被杀的照片,再看此次维拉出逃的热门报道,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沙里蒙死了,他感到可惜,当过兵的他,尤其佩服沙里蒙宁死不降的英雄本色,是条汉子;也由于他的死,让于成龙的心病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毕竟这位可能继续纠缠自己并可能连累公司的人已经死了,自己不至于还要考虑是否需要回国的事情。但是,维拉卷进去了,中方也毫无疑问地跟着卷了进去。秘鲁政府将如何处置这件事,中方的利益是否能够得到保护,捕鱼项目如何才能继续进行,这一切的一切,存在着太多的变数,影响多大,程度多深,现在均无法评估,自己实在也不敢多做揣测。想到项目如此多灾多难,于成龙就跟淌血一样痛彻心扉。
无论如何,要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这一天,渔业部一位副部长紧急约见于成龙,向于成龙明确表示,秘鲁政府不乐意见到中方与一家叛国者的企业合作,必须限期脱钩,另起炉灶,否则一切后果自负。这位副部长口头宣布完政府的决定后,才改变严肃的表情,换上笑容对于成龙道:“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是正式通知你们,请中方谅解。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在哪个国家,相信都会这样,秘鲁政府愿意提供合适的合作伙伴供中方选择。”
于成龙和尤冰从渔业部回来,心情沮丧至极,他知道政府的决定虽然刻意以口头形式知会,但可以改变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这里牵涉到国家安全问题。还有,如何与维拉集团脱钩?这毕竟是一项国际合作项目,说分就分,这是要连带法律责任的,届时维拉集团会不会跟中方打官司?要打赢官司,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渔业部补发一份文件,证明责任不在中方。最后,就算是可以脱钩,与维拉集团之间存在的那么多债权债务如何处理?中方下一步又能找谁合作?如何合作?到时候双方的谈判可能一边倒,因为中方是临时抱佛脚,已经毫无优势可言,势将任人宰割,这样一来,这个项目再办下去又有何种意义?
失败的阴影,悲哀的情绪,肩上的重担,以及从未有过的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于成龙几乎无所适从。他原本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碰到如此纷繁复杂、经纬万端,如此棘手难料、力不从心的事情,让他的内心深处再一次萌生怯意,他深知目前的形势有如灶头上堆放了一桶炸药,一旦情况失控,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而这样的结局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满盘皆输。对于这样的结局,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体会得如此深刻,看得如此清晰。
于成龙攒眉咂嘴,头脑里反复出现那种炸药爆炸的可怕画面。事情的发展又一次考验着自己的智慧和胆略,何去何从必须尽快做出决断。他将桌上的凉开水倒了大半杯,仰头一饮而尽。等自己完全冷静下来以后,看了看墙上的座钟正指向十九点,便对两位下属道:“小尤、小归,走,一起会会赛萨尔去。”
“约好了?”归泓业问。
“早约好了。他比我们更急。”尤冰答道。
“那么好,出发!”于成龙在部下面前永远不是一个孬种,再怎么难,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
还是不久前的那家高级餐厅。宾主双方依然服饰整齐,仪表堂堂。只是心情与上回迥然不同,就连见面时的微笑都显得那样勉强。
今天是于成龙做东,考虑到赛萨尔不惯中食,这种情况下叫大家拿着筷子往一个碗里夹菜,根本不是时候。
赛萨尔依然身着一套深色晚礼服,衣着光鲜,但经此大变,脸上消瘦了许多,刮得铁青的下巴,喉结显得更加突出,一见到于成龙他们,脸上憔悴的表情顿消,他也期待这次会面。
双方没有太多客套,于成龙说:“看到你没有被打败,还是老样子,我很高兴。”
“还不如把我也抓进去,省得在这里穷维持,我的体力即将透支,我的精力已近枯竭,可是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似乎永远没有个完。”
“你是长子,维拉家族此时不靠你靠谁?”
“老爷子是冤的,他是生意人,最不想与政治搅在一起。”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应了这句中国老话。”
于成龙的话,把“天”当成了“天子”解,尤冰只能意译。
赛萨尔不言语了,他闷闷地喝了一口水,才轻声问道:“我们日后该怎么办?”
“这正是我们今天找你会面的目的。你们渔业部的官员已经正式通知我们,必须与你们正式解除合作关系,理由嘛不需我多说,你一定清楚。这事你怎么看?”
“你们跑到这儿与我见面,就不怕政府官员见到?”
“他们如果认为你是叛国者,早就把你抓起来了。再说,我们是同事,过去经常见面,白天不敢打搅你,晚上一起吃饭聊天,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偷偷摸摸的,反而更糟糕,您说对吗?至于这事,它必须办,你想,在任何国家,同自己的政府叫板,那还有你什么好果子吃的?”
“两难,你难我也难。您在这儿,是客,当然不敢得罪这儿的主;我是这儿的人,更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彼此之间都没办法。我是肯定不行啦,你们中方,也许从你们的角度找上头通融通融,还可能管用。”
“你知道这是政府行为,既然是政府行为,上头还有不知道的吗?让他自打嘴巴,这绝不可能。”
“是啊,他们不在乎谁赢谁输,只在乎谁对谁忠诚,这是个极端的社会,他们不是贪得无厌就是怀有疯狂的仇恨,还有暴行,在您到来之前,连续不断的敲诈和恐吓还在发生,情形有如撒旦降临,维拉集团即将毁灭。”
“听着赛萨尔,你有能力,也有意志,尽量力挽狂澜,这是你目前唯一的出路。”
“那您来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分手时可不能怪我。”
“分手?这又是一件让我的血压立即飙升的事,这会要了我的命。难道您就不怕我跟你们打官司?”赛萨尔激动地说。
“分手是不得已的,这属于那种人力不可抗拒的情况,除非你能说服你们的政府。看来又做不到,本来疏通与政府的关系就是你们的事情,这事由你们起,酿成火灾,又灭不了火,连累了中方,我不找你打官司,你倒找起我的不是?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就是正式通知你,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很无奈,却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如果我还想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的话。”
“这是两码事。如果你们仍然这样执意行事,那就别怪我,真的只有法庭上见了。”赛萨尔口气趋硬。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闹上法庭,你们也未必占得了便宜。我提醒你,官司的最终仲裁权在伦敦,既不在香港也不在利马,这对大家都公平。咱们都去准备一大笔钱来打这个官司吧。就算钱耗得起,时间上也未必耗得起。再说,船的主权在中方,我们是奉贵国政府之命这样做的,刚才已经说过,这实在是万不得已。打不打官司是你的权利,但如果要打,中方没有选择,一定奉陪到底。”于成龙双手一摊,语气十分坚定。
赛萨尔再一次陷入沉默。
菜肴早已端上,各人面前摆的头盘都基本未动。于成龙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示意赛萨尔吃些东西。
“没叫酒?”于成龙问归泓业。
“我看今天的气氛好像不太合适,就没叫。”归泓业答道。
“小尤,问问他。今天就是杯苦酒,他也得给我喝下去。”
这时候餐厅的乐队又奏起了那首熟悉的阿根廷探戈舞曲,尤冰看着愁眉苦脸的赛萨尔,心生一计,提议与他再跳一次探戈:“我现在相信,跳探戈确实比捕鱼容易多了,您愿意再带带我吗?”
赛萨尔苦笑了一下,但还是不失风度地站起身,伸手轻握尤冰的手,双双走进舞池。于成龙望着两人的舞姿,尤冰动作有点僵硬,赛萨尔虽然有点心不在焉,但依旧风度翩翩,挥洒自如。
于成龙问:“泓业,会跳舞吗?”
“我是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哪会这个。”
“在学校里就没学过?”
“没,我怕丑。”
“你不爱跳舞,你老婆怎么相反?”
“于总,我……”
“都别说了,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现在形势又是这样,本来应该马上安排你回国探亲才是,可又排不开。国内现在派一个人出来,就跟古时候走蜀道一样,难于上青天。把你这样拖在这儿,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于总,和公司现在的困难相比,我这事只是小儿科。再说就是有新的人来,一时半刻也接不上。家里的事,大不了就是个离字,又没有孩子,这事复杂不到哪里去。”
“简直胡说八道,哪有这么讲话的!年轻气盛,说说可以,确不可来真的。”于成龙正色地道。
归泓业伸了下舌头,跟着又点了点头,再不敢多言。
一曲结束,赛萨尔终于有了点笑容,脸上浑不似初来乍到时灰头土脸的表情。
那些严肃的话题再不曾提起,大家专心享用美食,似乎烦恼的问题已经忘记。
分手时赛萨尔对于成龙说,他回去后商量一下再向中方答复。
“小尤,你给赛萨尔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跳完舞整个人跟变了个人似的?敢情跳舞能有这作用?”归泓业边开车边问道。
尤冰有些得意地眨着眼说道:“我跟他讲,您是个见事即明的人,许多事情,您退一步想想,不就想通啦,真要闹上法庭,您一定输得认不得家。”
“你这样说他?”归泓业惊讶地问道。
“干吗?都这么熟了,这有什么。再说,他有时就是个牛皮灯笼,不点不亮嘛。我就这样说了,他是有点窘,但并不生气。”
“那是你,换了别人,他非发作不可。”
“哎,归泓业,怎么说话的?赛萨尔怎么对我就特别,对你就不一样啦?”
“我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就是不一样。”归泓业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尤冰马上联想到于成龙不久前也对自己说过相同意思的话,“归泓业,”尤冰转头对坐在后排的于成龙道,“于总你看,泓业他欺负人。”
一直含笑不语的于成龙这时候打着圆场说道:“看来泓业观察事物比较认真。其实,今晚小尤舞跳得很好,话也说得漂亮,几句话在赛萨尔听来是忠言逆耳,为了表现自己就是见事即明的人,他只好同意。”归尤二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小尤,你觉得赛萨尔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吗?”于成龙问道。
“我想会。”
“这么有把握?”
“我觉得他对我们还是友好的。再说这事责任又不在我们,这他清楚。他既然没有能力去改变政府的态度,又不太可能去筹集一大笔钱来打官司,我看只有同意的份,大家好聚好散,不伤和气,日后留有余地,这是最好的结局。”
“你是他肚里的虫?怎么就知道他不会筹钱打官司?”归泓业插嘴道。
“别说得这么难听。这事有啥不明白的?现在有这么多地方要使钱,筹一大笔钱去打一个没有把握的官司,这根本就不符合逻辑嘛,赛萨尔不是那种办事毫无章法、胡搅蛮缠的人。你看今晚的会面,对他并不轻松啊,但他还是那样不失风度,接受我的邀请,却把一支探戈舞跳得如此不带媚意,像是压抑着愤怒似的,我看就不简单。”
“这你有发言权。刚才临走时他不是说要回去商量吗?我看是回去向老爷子报告去了,老维拉虽说已经逃亡,但毕竟影响还在。”归泓业道。
“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尤冰喟叹一声。
“小尤,怎么又没了刚才的自信?不管结果如何,戏已开锣,咱们只能全力以赴地把它唱好。说实话,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脱了钩项目该往哪里去,这才是最重要的。”于成龙若有所思地说道。
汽车飞也似的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