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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

夏云逸成为康文彬的“私人助理”,除了两人是老乡的关系外,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早几年,内地刚刚改革开放,康文彬就在香港做起了家用电器的进口生意,利润非常丰厚。夏云逸在内地,专门替康文彬干收钱的营生,在黑白两道上交了许多朋友,公司里一些常年得不到解决的“三角债”,在他的手里都陆续解决了。这使康文彬对这个小兄弟更加刮目相看。康文彬转做鱼粉生意后,在利马的摊子愈铺愈大,急需自己信得过的人过来帮忙料理,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夏云逸。因此,夏云逸被他以劳务输出的方式调来香港,打算培训一段时间后,再派到利马工作。不想夏云逸文化水平实在太低,在内地收钱可以,真让他去秘鲁,又怕难以胜任,这使得康文彬一直犹豫不定。但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却让康文彬彻底改变了主意。

康文彬有两个宝贝女儿,大的叫露西,小的叫翠西,相差三岁左右。老大性格温存,像她母亲;老二则像她父亲,聪明,好胜,是个大小事从不吃亏的主。夏云逸来香港后,举目无亲,工余时间,无处可去,与康家的联系自然密切许多。康太太冯楠贤惠慈祥,对夏云逸,不以貌取人,而两个孩子,特别是小女儿翠西,一开始接触这位叔叔,即被夏云逸双臂上的文身所吸引,问长问短,十分好奇。夏云逸在她们面前,成了一个大哥哥,只要他来家里,总会带点小玩意儿做手信,逗得孩子们非常开心,时间一长,就跟对待家里人一样,没有区别。在冯楠看来,虽然夏云逸身上的刺青看上去有点恐怖,脖子上那条又粗又重的金项链也显得太过夸张,总令人与黑道产生自然联想,好在知根知底,因此并不抗拒。

这天正好星期日,冯楠开车,带着两个孩子到超市购买一周各种家用所需。恰好夏云逸来了,孩子们便死活缠着要他一起去。休息日夏云逸本来就闲着,自然十分乐意,康太太多了一个壮劳力帮忙,至少不必担心东西买多了无法搬回家。因此几个人都得偿所愿,遂了心,一路欢声笑语地开着车走了。

时值盛夏,从超市出来,夏云逸只穿着背心,戴着墨镜,要过车钥匙后,两只手各提着几个装满东西的大塑料袋,大步流星地朝停车场走去。冯楠、露西母女与一位相熟的朋友碰上,大家聊得起劲。小女儿翠西则蹦蹦跳跳地跟在夏云逸身后,不等其他人来到,就先打开汽车后门往里钻,就这样,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车位狭小,小翠西打开车门时用力过大,车门随着惯性,一下子碰到了停在旁边的汽车,在对方车身上蹭下了半个指甲大小的痕迹。

两个正要离去的年轻人一见如此,当场指着小翠西大骂起来。翠西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娇生惯养的,哪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冯楠、露西听到孩子的哭声,快步赶了过来。

正在后车厢忙碌的夏云逸循声探出头来,双手慢慢地将车盖子放下、锁紧,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两只眼睛盯着对方看,不言自威。

这时候冯楠已经赶到,看到小翠西又怕又哭,心疼地赶紧搂住她,边低声地问两个年轻人发生了什么事?夏云逸说不好粤语,但大致能听懂他们的对话,他依旧一声不吭,围着对方的车子来回转了半圈,然后看看冯楠,似乎在等待女主人的发话,接着又把墨镜摘下,冷峻的目光直逼两位年轻人,身子骨一动不动,直挺挺地站着。

事情的进展至此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两个后生仔开始还说着什么,但随着夏云逸在他们面前抱着双臂冷冷地站着,两个人说话渐渐地失去底气,音量变低,口气也变得客气,甚至有些前言不对后语,到了最后,一个嘴里说着“没事”,另一个则说“饿得眼花,得赶快找馆子填肚子去”。

望着两个年轻人落荒而逃,再看看眼前夏云逸的这身做派:魁梧的身躯,脸上不屑的神情,鼻梁上架着墨镜,脖子上挂着一条又粗又沉的金链子,上身套着一件玄色背心,两条带有文身的粗壮胳膊随意地盘在胸前,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无名指上一枚嵌有不知是真是假的钻石戒指,随着手部动作的起落,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冯楠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但在孩子面前,她没有多说,只是又安慰了翠西几句,才驾车离开。

这件事后来被康文彬知道了,让他大悦不已,因为事情的结局启发了他。他想,孟尝君食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个个都为他用,自己在秘鲁打天下,既需要能操外语、能做国际贸易的业务专才,也需要像夏云逸这种貌似打手的马仔,一个暗示,指东打西,用起来顺手不说,更何况跟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忠心耿耿,不在话下。

康文彬因此不再犹豫,夏云逸在香港工作一段时间以后,被他当作心腹安排到秘鲁工作,对外称其为自己的“私人助理”,且一去就是数年。这其间,康文彬在利马的翅膀逐渐硬了,与秘鲁政府高层、军方、实业界的关系愈来愈密切,开始觉得可以在利马大展拳脚。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冯楠却在一个漆黑的雨夜,为了闪避一辆的士,驾车翻侧身亡。康文彬闻之肝胆俱裂,痛哭失声,事后在给夏云逸的信中写道:“冯楠之死,百身莫赎,尤其在我即将于秘鲁有所作为之时,其中悲戚,不足为外人道也。”

从此,康文彬心无旁骛,更加一心一意地专注于秘鲁水产项目,用他的话来说叫不容有失。

希尔顿酒店坐落在利马市的中心位置上,酒店内1208商务套房是康文彬每到利马的固定住所。康文彬深夜到达,夏云逸接机,送到酒店后,康文彬一直休息到中午,才在周启荣的陪同下到楼下餐厅吃饭。

窗外灰蒙蒙一片混沌,阴霾又笼罩在城市上空,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但康文彬的心情却出奇的好,因为来之前他已经与渔船的买家意大利人加司马基本谈妥,这次来,第一个目的是尽快与意大利人签约,免得夜长梦多。

吃完饭,他对周启荣道:“启荣,你这就打电话给意大利鬼,告诉他明日上午九点,我来拜访他,让他把合同准备好,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明天便可以签约。”

周启荣对着电话哇啦哇啦讲了一通,回身对正在整理文件的康文彬说道:“康总,对方说文件已经备妥了,因为明天突然有急事要办理,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马上签。”

“马上签?明天是周末,能有什么急事?看来意大利人比我还沉不住气。启荣,你看呢?”

“我觉得急也不在这一刻。对方一再重申合同中的付款条件,即只有当所购船只安全完好地抵达秘鲁海域并交割完所有法律手续和费用之后,他们才会付第一笔钱,接着每三个月即一季度付款一次,分五年将所有本息付清。”

“这就对了,对方觉得占一大便宜,怕夜长梦多,急于签约,什么急事,那纯属借口,这套小把戏岂能瞒得住我?不过对方说的与我们之前的谈判是一样的。秘鲁穷人多,买船靠租赁方式,分期付款,这也叫秘鲁特色。其实,这样一来,他们不担什么风险,既然船都到了他们的地界,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忧的?难怪一下要八艘,也不怕撑坏肚子。”

“这种付款方式对卖方来说风险可是高哇,起码分五年收回本息,这五年之内还不能出任何差错。”

“这种生意,也只有我康文彬敢做,我看好这里的资源,这里鱼多已是不争的事实。再说,我不怕他们黑了我,在利马,在这个行业,就他们那些人,没有我摆不平的,这点,我心里清楚。只要打鱼有保证,我们就在那儿等着收钱就是了。这样,告诉意大利人,就说刚到利马,时差还没倒过来,明天与他正式签约。”

加司马在水产行业里贪杯是出了名的。第二天碰巧是星期六,为了降伏这位“酒国英雄”,保证签约的顺利,康文彬同意周启荣的建议,将签约地点安排在一间酒屋里进行。酒屋的老板是个广东人,与周启荣是钓鱼时交下的好朋友。上午的时间,酒屋多半没有什么生意,因此周启荣一开口,这位朋友自然满口应承,将酒屋里最好的一间包房留作专用。

加司马对这项安排虽然有些诧异,第二天赴约的时候,只觉得大白天往酒屋里钻,感觉怪怪的,但一想到不需要自己掏钱,终归没有多大的意见,更何况醉翁之意不在酒,签约才是至关重要的,早签约,早放心,因而对此安排无可无不可。

见过加司马的人,大多数人都相信,长得如此身长瘦削,倘若穿着宽松的风衣,走在利马大街上,一阵大风刮过,不定就会随风而起,飘然成仙。这样的人,偏偏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同样有着意大利血统的女郎,风情万种,与意大利情色电影大师丁度·巴拉斯镜头下的美女一样,明眸皓齿,丰乳肥臀,任何时候,都衣着入时,性感迷人,似乎天气冷热,完全与己无关。

说是酒屋,其实与附近的酒吧并无二致,只是在门口显眼处,斜斜地悬挂着一面深色四角锦旗,上面用白丝线以篆书绣一中国字——酒,告诉客人,这家酒屋的老板是个中国人。进入酒屋,穿过大堂,来到二楼一间专供贵宾试酒、品酒,装修得美轮美奂的房间。拱形的窗户,洁白的帘帏,一帧巨幅裸女画像摆在正面墙上位置,两边分别挂着巨幅美元和水晶照片。透明的玻璃橱柜里,排列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高矮不一的酒瓶、酒杯,精制的布沙发、玻璃桌、大小台灯,井然有序地排放着,整个房间充满着酒色财气的味道。

双方坐定之后,照例一番寒暄。康文彬问意大利人喝点什么,对方认真地说道:“那是签约后的事,到时候,这柜子里的酒就可以大派用场了。”

既然话头已转入主题,康文彬将笔准备好,示意对方可以马上签字。

加司马则话锋一转,开门见山地说:“由于近来受到厄尔尼诺的影响,秘鲁整个水产行业经营不景气,公司财力受到影响,因此,每条渔船售价必须再降百分之五方能接受。”

简直岂有此理!康周二人本以为今天就是最后的例行公事,将签约地点放在酒屋,也是挖空心思想营造良好气氛,使签约能顺利进行,不想对方如此变卦,倒让康周二人有点措手不及,康文彬当场抗议,称完全无法接受对方这种不讲诚信的做法。

意大利人耸耸肩膀,辩解道,这样做,实出无奈,且降价的幅度不大,卖方完全负担得起。

康文彬反唇相讥,说经商几十年,从没见过这样耍赖的。

谈判自然陷入僵局。

康文彬见对方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干脆二话不说,站起身子就想拔腿走人。唱红脸的周启荣急忙上前劝阻,示意双方是否喝一杯松泛一下气氛,看看能否找到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意大利人马上响应:“太棒啦,我们喝酒聊天,只谈风月,不管买卖。”他又开玩笑似的对刚进来的侍应生道:“当然啦,要喝就喝那种可以点着火的酒,点不着的,就拜托不要上啦。”旁边的意大利小姐听了这话,一时笑得花枝乱颤。

周启荣拿眼一瞧,心里一下明白了:这是意大利人的老把戏,之前在对付中国大陆鱼粉商时,加司马就是当着目瞪口呆的中国客人的面,将一杯杯高度酒像喝可乐一样,倒进喉咙里。这家伙喝起酒来就像是头饮水的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后来,他听那几位中国同行说,如果不是看在几百万美元的生意上,大家怕没有那样的好脾气听任加司马借酒冷嘲热讽。加司马在酒桌上打败对方,以争取谈判桌上的绝对心理优势,早就被他本人奉为谈判成功的不二法宝,这在利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自己却稀里糊涂地把签约地点安排在酒屋,岂不是自投罗网?周启荣心里一阵埋怨,这种正中他人下怀的蠢事自己怎么就做得出来?

看到酒柜里备有琴酒、伏特加、朗姆、龙舌兰、威士忌,五大基酒一应俱全,加司马两眼放光,未加思考,就选择了伏特加。不等招呼,身边的小姐就将各人面前的酒杯一一加满了酒。加司马“嘘”的一声怪叫,对大家说:“这就开始提前过周末了,有伏特加,就不要再争吵了,把刚才那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免得影响情绪。”说完,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就将自己杯里的酒一口干了。

康文彬望着眼前满满的一杯酒,实在犯难。偷眼看了一下旁边的周启荣,见他也在那儿以手挠头,一副踌躇不前的样子。

加司马见了,更加得意忘形,一边又连续干了两杯,一边大大咧咧地咂着嘴巴说:“这样吧,如果你们用酒把我放倒了,我可以按我们过去说的条件跟你们签约,如果放不倒我,那就别怪我,按我说的办,怎么样?这还算公平吧?”

康文彬的神经再一次受到刺激,他深知对付这样不要脸的酒徒,最好的办法是在喝酒上打败他,可眼下就是自己加上启荣,就算两人拼尽全力也远不是对方的对手。面对加司马的蛮横耍赖,康文彬只能用中文骂道:“无耻!赖皮!”

加司马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想来大约不会是什么好话,既然听不懂,也就没有必要问个明白,你骂你的,我喝我的,一副有酒万事足的模样,看谁最终能耗得过谁。

周启荣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很是同情只顾生气却一筹莫展的康文彬,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才能战胜对手。

见中国人一点脾气也没有,仿佛示威一样,加司马索性和身边的小姐对干了起来,嘴里不乏对杯中之物的赞美之辞,一瓶伏特加,喝得有声有色,早已不见了七八分。

周启荣端起酒杯,但最终还是放下,信心依然不足地说:“既然是以饮酒论成败,如果我真的赢了,你可不能食言。”

“周,只要是这个酒柜里的酒,随你怎样喝,你喝多少,我都奉陪,谁输了,谁就听对方的。”加司马睥睨地说道。

周启荣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过一会儿,立起身来,依然口气低沉地说:“对不起几位,我上一下洗手间。”

周启荣转身来到楼下,找到那位正在忙碌的广东朋友:“东哥,你这儿有上等的食用猪油吗?”

“猪油?你们要猪油干吗?用猪油下酒?”

“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先说有没有?”

“当然有,我们这儿做的曲奇饼都得用到。有人说吃猪油不利健康,可换上食用棕榈油,那香,那脆,那味道差多啦!”酒屋老板还未唠叨完,周启荣就打断他的话头:“没工夫跟你瞎掰,那猪油呢?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东哥从后面厨房里拿出一个铝罐,麻利地打开盖子,露出雪糕似白花花的猪油。

周启荣随手抓起一只小碗、一把汤匙,将猪油舀了大半碗,张口就吃。

等到边上那位目瞪口呆的酒屋老板清醒过来,碗里的猪油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荣哥,你、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干?”

普通话加上广东话,周启荣莞尔一笑,用力咽了咽口水,又原地跳了几跳,才摸了摸肚子道:“虽然腻得很,但味道还不错。”

“不不不,你到底发什么神经?怎么拿猪油当饭吃?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周启荣咬牙切齿地说道,“洋鬼子欺人太甚,跟他娘的拼命!”说完抹抹嘴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来是喝了酒拼命,什么时候变成吃猪油拼命?没听说过。”

酒屋的老板还在那里嘀咕着,周启荣已经拉开架势,一上来就对加司马道:“我也喜欢伏特加,不过我们换个喝法。”他示意侍应生换上大杯,将酒柜里的朗姆酒拿出来,将两种酒倒进一个杯子,“我的喝法是将这两种酒混在一起喝,喏,那可是别有一种风味,简直令人上瘾,你一定不会失望。”说完,不待对方做出反应,就将一杯混合酒灌进了肚子。喝完,嘴皮子咂了咂,同样有声有色。

加司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启荣他知道的呀,好像没听说是个能饮之人哪,这样喝酒,不是酒棍是什么?自己最怕的就是混着喝酒,那不是享受,那是考酒胆,拼意志,跟打仗似的,简直就是遭罪。可一想刚才自己大话既出,对方喝什么,自己喝什么,奉陪到底。这该如何是好?真希望对手仅仅是虚张声势而已。

“我知道朗姆酒可以和其他清凉饮料混在一起喝,但和伏特加,没听说过,行吗?”加司马有点底气不足地问道。

“行,味道好极了。何况,我已经喝了。”

周启荣随意地答着,大家都明白,这话的重点无疑在最后一句。

加司马无可奈何地试着喝了一小口,周启荣马上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加司马面露难色,硬着头皮把酒喝了下去。

加司马还未放下酒杯,周启荣不容对方说话,闭着眼睛,将第二杯酒倒进喉咙。一面打手势继续劝酒,一面不忘装出一副陶醉的表情。

康文彬不失时机地跟在边上旁敲侧击,不断拿话激他。

加司马隐隐约约觉得上了对方的当,但又不明白周启荣何以顷刻之间酒量大得如此惊人,自己大话既出,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随着周启荣的节奏,将酒一杯杯地灌进了肚子。

一来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结果不言而喻,加司马用手拦住周启荣倒酒的动作,拱手俛头,狼狈地瘫软在沙发下,最后被身边那位漂亮的小姐搀扶着到卫生间呕吐去了。周启荣脸色铁青,他知道刚吞下去的猪油此时正发挥着防火墙的作用,酒精在胃里,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渗进血管,尽管肚子不好受,但脑瓜子还是清醒的,看到对手洋相迭出,周启荣内心不断称愿。

接下来的事情连康文彬都觉得好笑,刚刚还牛皮哄哄、目中无人的加司马,在后来的谈判中,酥麻疲惫,箝口结舌,嘴里一句响亮的话都没有。反之,康文彬却充满自信,举止言谈,超然如学堂里上课的教授,价格条款,交货条件,一条一条,清晰明了,灰头土脸的意大利人则像个听话的学生,一切照单全收。

周启荣强忍着腹中一波接一波的翻腾、恶心,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两件苏州刺绣作为礼物,双手捧给了加司马。眼瞅着面前的刺绣如此精美,身边的小姐双目放光,嘴里不住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加司马刚才沮丧的心情似乎才得以慢慢地平复。

康文彬向周启荣投以赞赏的眼光,心说这就叫做生意,赢了人家,还要让人家心里舒坦。

送走客人之后,再也支持不住的周启荣飞一般地冲进洗手间,一时搜肠刮肚地一阵疯叫,肚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冲口而出,待一切平静下来以后,整个人跟散了架似的靠在墙上直喘粗气。

对着脸色苍白的周启荣,康文彬动情地说:“启荣,这单生意能谈成功,你劳苦功高,是第一功臣!”

“康总,”周启荣朝康文彬摆摆手,“我们还是回去吧。”

康文彬将刚签下的合约扔到周启荣的怀里,柔声道:“回去,我来开车。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喝酒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这个啊,秘密。”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恶心。看到周启荣那么难受,康文彬又是一番感动:“启荣,你这样不要命地为我做事,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周启荣用温水漱过口后,在沙发上坐下,半闭着眼睛,不久又习惯性地打开手中的合约,一视之下,觉得有点不对头,又歪过脑袋重新检视一遍,终于明白,原来在卖方那栏,上头打的并不是“金富公司”的字样,而是一家从未见过的公司名称。看着康文彬心情舒畅地结着账,周启荣犹豫不决,但到底还是不敢张口询问。说实话,自打他跟上眼前这个老板,他就一改自己的特点,变得没有主张、没有性格,唯康文彬是从,康文彬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从不含糊。服从,使他敬畏眼前这位老板,不该问的不问,更绝不会向第三者透露一个字。

康文彬兴高采烈地步出酒屋,亲自驾车返回酒店。

汽车穿过市区阿玛斯广场,这是利马市最富于生气的广场之一。广场中央有玫瑰园、一座铜造喷泉和许多公园板凳。不少人聚集在这里拍照、游玩、闲坐、聊天。此时正是中午十二点半,总统卫队穿着正规制服,一改过去那种普鲁士式的华丽外表,以正步进行换班交接,场面引人注目。但这一切却丝毫引不起周启荣的注意,老实说,刚才看合约时所产生的疑问,此刻正像一贴膏药粘在心坎上,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他一遍遍地问自己,那到底是一家什么公司呢?得不到答案,就不断安慰自己,这种安排,总裁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再说,八条渔船出口秘鲁,创汇一千多万美元,自己没有理由不为此高兴,只是这样做,金富失去一个赚钱的机会,可惜了。

车到酒店,康文彬问:“启荣,要不要到我的房间躺一躺,休息一下?”

“我没事,已经好多了。我还是打个的回去,下午还有事呢,顺便叫人过来,把车开回去。”

“这样也好,不过既然叫人,就叫归泓业吧,我正好有急事找他。”

“要不要让刘进益一起来?昨晚我回去得晚,今早上班前,他还问总裁今天怎么安排,他想跟您汇报一下这里工作上的事。”

康文彬顿了一下,想了想,说:“他不忙,我先找归泓业谈,就这样吧。”说完钻出车子,脚步橐橐地朝酒店走去。周启荣随即吩咐酒店侍应生将车泊好,自己搭上的士掉头回去。

刘进益好不容易等到周启荣回来,心想启荣回来的头一件事,应该是通知自己去见康文彬,眼下公司一大堆事情正需要向他汇报。不想周启荣见到他没有任何表示,一斜身倒拐进隔壁房间里,对归泓业说康总裁让他下午三点半到酒店,有要紧事找他。周启荣出来后又见到刘进益唬着脸瞧着自己,便说道:“刘总,这是康总的意思,我只负责传话。”说完支支吾吾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往椅子上一坐,开始闭目养神,可没坐多久,又起身飞也似的冲进洗手间,这下是去拉肚子了。

旁边看戏似的刘进益最终给惹恼了,他哪里知道周启荣此刻胃里正翻江倒海,反而认为这小子根本就是目中无人,再怎么说我还是这个公司的第一把手吧。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洋规矩,见一个总裁就这么难,在水产厅见厅长还不是直来直去的?他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就不受重视,靠了边了,再看看刚刚点名叫他下午去见总裁大人的归泓业,一听周启荣的话,好像立马全身都轻了,踮踮脚似乎就要飘起来一样。刘进益心里透着一股鄙视,心里直骂道,真是小地方的人,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上头就这么一叫,就急得狗不能过河似的。既然这样,自己落得清闲,反正闲坐又不会憋死人,天塌下来,有长汉顶着。于是一句话不说,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实际上,归泓业听到周启荣的通知,答应了一声,并无特别的反应,更不知道那一刹那刘进益的心思如何,说他轻浮倒是冤枉了他。但归泓业出身农民家庭,来自边远乡村却是真的。正因为家境贫寒,全家人节衣缩食地供他读书上到大学,是非常不容易的。有一次他在大学图书馆偶然读到蒲留仙描写做官好处的一段文字:“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那种轩车驷马、仆从如云的人上人的滋味,当时很让归泓业细细地咀嚼了一阵,他深知,要想有出头之日,就必须得有真才实学,才能锥处囊中,机会一到,脱颖而出。后来机会真的来了,全厂几千人中挑选一位到秘鲁工作,归泓业独占鳌头,就充分显示了他的实力。

当天下午三点半,他准时应约来到酒店。

康文彬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休息以后,一扫上午疲惫的状态,显得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在房间里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泓业啊,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来吗?”

“不知道。”归泓业老实地说道。

“猜猜看。”康文彬打趣道。

“总裁,您就别为难我了,这叫我怎么猜啊?”归泓业为难地说。

“你这个小年轻啊,不到三十岁吧?当初把你调到这里来的时候,你们谭厂长几次三番地叮嘱我,要我多关照你,我知道,你是谭厂长的人,卖油翁独占花魁,我心里有数。”

“总裁,说实话,让我来这儿工作,我心里十分高兴。但面对这么大的投资项目,搞的又是水产捕鱼,我是学造船的,真担心自己做不好。”

“这你就多虑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你是搞船舶技术的工程师,兼做松江造船厂的营业代表,推销渔船。又没让你负责抓鱼,做鱼粉买卖,不应有这种思想包袱嘛。”

看着归泓业正襟危坐,一副虔诚听训的模样,康文彬十分满意,他进一步说道:“泓业,不瞒你说,我上午刚与这里的一家渔业公司签订合同,对方准备购买我们松江厂生产的渔船,数量是八艘,这可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啊。不过,我准备让你独自得到这个彩头。你到利马有年把时间了吧?好极了,你就以你的名义向谭厂长报告这个好消息,怎么写你自己琢磨,如果要提到我,你只要顺带一提,就说我在边上打打电话,敲敲边鼓什么的,其余的可以一概不谈。”

“总裁,这怎么行?这怎能算到我的头上?这怕不合适吧?”归泓业完全明白这篇文章若以自己的名义向上报,对自己的前途将意味着什么。可是他不了解康文彬这样做的真正用意,心里是既高兴,又吃惊,更犯狐疑,一连串问了几个为什么。

“这有什么不行?推销松江厂的渔船本来就是你的工作,我这样安排,主要考虑支持你的工作。再说了,单这一家伙就可以为国家创汇上千万美元,谁干不一样?好事嘛,通过你这个专家,说明这件事情,阐述这里巨大的富有潜力的市场,要求船厂、上级部门全力支持你的工作,保证这份合同的顺利执行,这非常重要。你去说,比任何人都来得有力,至于具体安排,我回去以后,会直接到厂里去谈。”

归泓业到底从康文彬的嘴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他明白自己对厂里、对船舶总公司是有专阃之权的,康文彬就是希望通过自己向厂里传递一个重要信息,要全力支持并尽快落实这份合同。归泓业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绝对是可以做一些工作的,就冲康文彬这样对待自己,自己也该做点什么作为回报。

“放心吧,总裁,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总裁对我是没得说了。人说做好事最怕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我不当瞎子,也绝不会是瞎子,你信我吧。”

“呵呵,我不会看错人的。今后你可是大把前途在握啊,只是现在咱们只做不说,不要事情尚无一撇,就闹得满城风雨。你说好不好?”

这一刹那,康文彬把自己与归泓业放在一个天平上,朋友似的推心置腹,使刚刚还战战兢兢回答问题的归泓业受宠若惊,五脏六腑被搅得烘烘价热,感激之情迅速膨胀,四肢百骸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差一点没有插秧般拜了下去。

看着面前对自己臣服有加的归泓业,康文彬的心里满意极了。这次在金富公司对秘鲁渔业项目的投资进行中,他得到一个强烈信息,即通过租赁的方式,将渔船以较好的价格出售,赚取丰厚的利润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特别是国内生产厂商即松江造船厂与秘鲁公司二者之间存在的陌生、猜忌、相互不信任感,为自己提供了一个不小的操作平台,可以在二者之间左右逢源,穿针引线,从中赢得惊人的利润。

这样的利润,康文彬当然不会将它拿来与金富公司的其他股东分享,他很想独吞,但又一再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一直到省里对自己诚信的“评估风波”出来以后,还在犹豫不决的他,就下决心自己干了。原因是自己既然得不到信任,还不如抓紧机会为自己赚钱。至于资金上的需求,指望秘鲁人能够拿出钱来一次性付款,那等于太阳从西边出来,唯一的办法只能效法金富公司的运作,以租赁的方式,通过收取租赁费的方法分期付款解决。这样一来,船厂的启动资金必须自己筹措,康文彬心里一盘算,先造四条,有了盈利,再造四条。至于启动资金,把自己的家产抵押进去,是能够应付的,接下来的工程款再慢慢解决。他深知,只要他还在金富公司总裁这个位子上,资金短缺的问题总是可以得到解决的。

康文彬把目光转向窗外,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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