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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活着的伤疤(5)

有一天,宝大娘见了我,说:“有人在夜里偷你们家了。”我问偷的什么,宝大娘说,“东房神桌上的供器。”我家的供器有香炉、蜡台和香筒,都是锡制的,每年腊月二十几。由我把它们——擦净,那是我家祖传的宝物。我同:“一点没发觉吗?”祖母听见我们说话,走过来高声说:“一点没发觉。”话说的一点不动气。我很觉奇怪,祖母本来最珍贵那几件供器,怎么一点不难过呢?但很快我从祖母不断的叹气以及和宝大娘低声交谈时的神情,察觉到她们还没有说出内情,她们似乎晓得是谁偷的。

过了十天八天,有一天清晨,丢的供器悄然搁在我家东房的门口。我祖母还是不说什么,她似乎早已晓得,供器迟早会还回来。她流着泪把供器一件件送进东房,仍摆在原处。祖母为什么现在才伤心?丢失供器后不哭,偷主还回来倒哭得如此恸心,真有点蹊跷。

过不久,我便弄清楚供器失而复回的经过。不是祖母透露出来的,自从供器回来后,我没有听见祖母再提过一句供器的事。仿佛丢失供器,给我们家丢了人似的。也许是宝大娘说的,也许是母亲说的,反正内幕我全明白了。

丢失供器的那夜,有大月亮,祖母听见东房有点动静,透过一小扇玻璃窗朝外望望,她看见一个人影,从东房闪出来,身后跟着我家老狗,狗没叫唤一声,还摇着尾巴。那人影不用细看细想就晓得是谁,连狗都跟他那么的熟。那人手里拎着一个布包,祖母以为是偷了点粮食,也不过十斤八斤的,心想:来要,也能给你几升。总是因为开不了口再来借粮,才悄悄拿,一定又揭不开锅盖了。那人一走,祖母立即下炕(她患有寒腿,就是夏天睡觉也须穿衣裳),走到院子里,东房的门大开着。她压着脚步走进去,生怕刚走的邪人听见,看看粮食,一点没少,又看看墙角的南瓜,只少了一个,祖母哭了,哭得十分伤心,为了一个南瓜,还值得摸黑悄悄来拿,她回屋睡了。天亮之后,心里不踏实,又进东房察看,才突然地觉得供桌空了……她跪在地上,请神灵们原谅她,也原谅那个偷供器的人。

村里人一直都不知道我家丢过供器。我们家的老少三代人也绝口不谈此事。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仍记得祖母当年的话,“千万不要说出偷家是谁,他还得活在人世上呀!”何况供器已经回来了。

到现在,我仍想不通偷供器的人为什么把供器归还回来,他当时想了些什么,他一定非常的痛苦。贫穷的人最懂得羞耻,难道不是吗?

小张老师

我上山西定襄县立第一高级小学时,有两位张老师。一位是老张老师,一位是小张老师t大家都这么叫。我得先说说老张老师,然后集中忆述小张老师,这篇回忆主要是写后者的。

老张老师本名张梦九,是我祖父的同窗好友,就因为这点关系,他待我特别的亲切。生我那年父已死了六年。老张老师教书法和国语,国语只承担一部分任务,他教我们学普通话。正式课文由小张老师讲。现在还记得老张老师教普通话时专注的神态和洪亮的音调,有一段普通话他宣读得异常有韵味:“盆儿呀,罐儿呀。我的老婆伴儿呀。”每当他抖动着胡子念到这一段,学生们就哄堂大笑。我是班上最顽皮的学生之一,老张老师有一只手有六个指头,家乡人叫他“六指”,在大拇指的一侧,多出一个小型的指头。他在黑板写字时,“六指”总是颤颤摇摇的,十分活泼。有一次,老张老师在教室里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他的“六指”。老张老师回过头来,我已装作没事人似地端坐着。但老张老师看看身后几个学生,断定是我干的恶作剧。他对着我说:“史焕文的孙子,站起来!你又在胡日鬼。”我乖乖地站起来,低头默认了。老张老师让我说说为什么对他的“六指”发生兴趣,我说:“我以为它没有知觉。”“没有知觉就该作弄它?”我说:“我常常摸我奶奶的脖子后面的两个瘊子,奶奶说没知觉。”引得同学们又笑了一阵。老张老师让我坐下。他回到讲台上,对大家说;“记住,嘲笑人的生理缺陷最没出息。”父亲后来听说我干的恶作剧,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领着我到老张老师家当面赔罪。老张老师让我临颜体字,说;“你祖父喜欢颜真卿的字。他说写颜体字,能使人的性子稳重点。”老张老师一眼看出了我缺乏这种气质。

现在我来说说小张老师。小张老师总是板着冷冰冰的面孔,他的面孔仿佛是琉璃的,挂不住任何表情,也刻不出皱纹。人瘦小,但很精干,走路不出一点声音。他立在人的背后,好半天,你都觉察不到。穿着一身家做的布衣裳,总是干干净净的。他讲语文课,要求每个学生绝对会背,每天早自习期间,全班学生轮流到他的住处背课文,每天有十来个学生。小张老师头朝外躺在被窝里,谁都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真睡着。他仰面朝天,两只耳朵支楞着,让人感到他即使沉入梦乡,耳朵也是醒着的。过早谢顶的发光的头颅冲着学生,像一个没有五官的脸,油亮油亮的,比他那有五官的面孔还要可怖。枕头旁边有一盒印泥,还有一枚用粗石笔刻的“图章”,背完之后,由学生自己在课文题目上面盖上章,谁也看不清上面刻的什么,因此谁也无法仿制。有一次,一个学生只背了课文的头尾,正准备离开,小张老师咳嗽一声,说:“站到一边去!”有时候,他轻轻地打着呼噜,学生以为他睡得很沉,背完后,拿起“图章”多盖了几个章,小张教师突然从被窝中伸出手来,把学生的手抓住,说:“站到一边去!”每天早晨总有两三个“站到一边”的学生,看着小张老师慢腾腾地起床、穿衣服、洗脸、漱口,然后小张老师坐在椅子上抽水烟,一袋、两袋、三袋,一句话不说,之后,他拿起戒尺,让这几个学生伸出手,一个个把手平放在桌面上,他挥起戒尺往下抽打,不过两三下,学生不但手心红肿起来,手背关节处也被打出了血。打完以后,小张老师一句话不说,一挥手让学生离开。我被他这样惩罚过一回,手至少痛一个礼拜。记得我伸出右手,小张老师说:“换成左手。”他知道,挨过打的手几天不能握笔写字。他似乎还有几分人性。每天晚上两节自习中间,老师轮流带领学生在院子里唱《月明之夜》、《麻雀与小孩》等流行歌曲,老师站在大成殿前的祭礼台上跟大家一块唱,一百多个学生清脆细嫩的歌声特别动听,夜深人静,全城(城周只有三里十八步)都能听见。小张老师值班时,从来没有看见他站在大成殿前面一次,他总在学生队列的后面,悄无声息地走着,照例咳嗽几声,发挥他的镇慑作用。有时他根本不到场,叫老拉役点一根香头,放在西厢房的窗台上,让人相信,他正站在这里抽水烟,学生们一看见点着的香头,真觉得香火头旁边有一个憧憧的人影,便规规矩矩,不敢造次。我高小毕业的那年,小张老师到太原兵工厂干事去了。兵工厂厂长张书田是他本家。他们都是神山村(诗人元好同晚年的别墅所在地,神山又名遗山)的人。

想不到1943年,我到陕南城固上西北大学时,又见到了久违的小张老师。阉锡山的兵工厂在城固设了一个分厂,专造轻机枪和步枪,小张老师担任这个厂的代办。我到城固的不几天,由一位小同乡(西北大学学生)带我去叩见这位令人难忘的老师。分别七八年,他的面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琉璃般的面孔闪闪发光,穿着家制的旧白布衫,仿佛还是多年之前穿的那一件。我和他握手时,感到他瘦小的手仍然是非常的有力,使我痛苦地想起他曾经抽打我手板时的狠劲儿。

我在城固那三年,每逢春节,照例跟几个小同乡一块去看望他。他管辖的办公室里有一位毕业于西北工学院的小老乡,人非常厚道,请我们吃点心和水果,他就住在狭窄的办公室。兵工厂这个主要办公处所原是个旧式的戏台,隔成许多小房子,我们常常来这位当职员的小同乡的房子里聊天。

1946年二月,西北大学掀起了学生运动,进入四月,面临失败的局面,国民党的青年军和特务把小小的城固城控制了起来,校方把我看作是幕后策划者之一。中共地下党组织通知我,夜里不要回自己的宿舍住,最好找个安全地方躲一躲。

这天黄昏,我去找那个西北工学院毕业的小同乡,委婉地说明我的处境,想在他的住房内借住一夜。我对他说,第二天我就要离开城固。他说当然可以,不过先得向张代办打个招呼。过了不一会,他回来,皱着眉头,对我说,张代办希望我另找地方,说:“这是军事要地,从来不留宿外人。”这个忠厚的同乡对我说;“他张代办的为人还不清楚吗?只怪我们太冒失。”他问我缺不缺路费,我说不需要。但他还是硬塞给我一点钱。当我走下戏台时,小张老师似乎特意走出他的办公室,立在门口,像是跟我打招呼,又像不是,眼神冷冷的。我打他面前走过时,没有看他。我知道,他要亲眼看着我离开才放心。

第二天中午,城固全城戒严,我不幸被捕。国民党的一伙军警特务押着我从兵工厂的门口经过,我因拒捕,额头被枪托砸得血淋淋的。兵工厂门口哑静地立着一群人,有一个西大外文系一年级的女学生,看到我的脸血糊糊的,哇地哭起来,从人群中冲出来朝我招手,几天前她在集会上朗诵过高尔基的《海燕颂》。我看见小张老师正站在大门口,他当然看到了我。听到女同学的哭声,我止不住地哭喊了一声:“再见!”我望见小张老师憎厌地皱着眉头。我不知道小张老师当时心里想些什么是后悔没有留我住一宿呢,还是庆幸授有跟我这个“暴徒”发生干系……而我,真正地悔恨自己,昨天竟然那么糊涂!

几个月以后,听说小张老师升任这个厂的厂长。从此,我没有再见到过小张老师。但总觉得他仍悄无声息地立在我的身后,我是个决不回头看的人,其希望他咳嗽一声,真的走到我的面前来。他的琉璃面孔上,是不是仍然没有一点儿属于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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