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老汉,个子不高,面孔红扑扑的,他在羊群里前前后后扬着响鞭,并非为了驱赶羊群,而是要显一显他和他的羊群的气势。羊咩咩地呜叫着,鞭子叭叭响着,挂在狗脖子上的铃铛不停地摇响,加上孩子们的欢叫,使全村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这样的情景,一年只有这么一回。放羊老汉披着翻羊皮袄(毛在外),头上罩着羊肚子手巾,活像一头站着行走的带头老羊,连他的黄褐色的眼珠和平静的眼神,都闪着羊眼的那种宿命的温顺。
我们那里的民间传说,羊遇到危难的关头,突然会站立起来,两只尖尖的角冒着火焰,比狼还高大,比狼还凶猛,狼从来没见过站立的羊,于是被吓退了。牧羊人把会站立的羊看作羊神,几百头羊群里或许才能有一头,叫作“头羊”。我相信这个传说。
放羊的老汉就是羊神,每只羊都信奉他。
当我把十五头羊赶进我家的大门,狗摇着尾巴扑上来欢迎我和羊。今年又多了一头小羊。还有一头黑脸羊,怀着大肚子,我一眼就看了出来。
秧歌进村
每年从“破五”到元霄节期间,是我们那里乡间一年之中最消闲与欢快的时候。大地和人都在休养生息。村村有一代一代形成和流传下来的表演节目,我们下西关闹的社火,是武行,与下西关的粗野民性相符,我是其中的一个不显眼的成员,因为我气色灰暗。上西关耍绿毛狮子,北关表演大脑袋李翠姐。离我们村十来里的王进村的秧歌全县出名,行头鲜亮,唱得有味,演员大半是太原兵工厂的工人,在省城见过大世面,他们不害羞,敢表演。王进村秧歌队到下西关表演的那天招引的人最多,男女老步一两百号人,早已热热闹闹聚在关帝庙前的空场上。王进村的秧歌队还没有离开北关的无粱殿,村里的社首赵毛就派人在村口放了三响铁炮,比“震天雷”(响声最大的鞭炮)还震人,震得全村的麻雀都逃到了天上。远远地传来了响器班子悠悠扬扬的吹奏声。我们的社火队正好没出去,我跟几个调皮鬼爬到了孤零零的一棵槐树的枝根上。秧歌队蹬着高跷,老远老远就瞭见了他们像一丛丛高挺的鲜花。响器在前边开道。不出家门的祖母,一听说王进村的秧歌进村,也面带笑容地立在大门口,祖母年轻时是个唱秧歌的好手,祖母年年都站在我家的大门口,远远地看,静静地听,她在回昧自己逝去的青春。
秧歌队在关帝庙前的条凳上歇了一袋烟工夫。全班人马站起来在空场上转圈,亮相,响器吹成一片翻腾的音响的海洋。这时,派秧歌的老汉(就是当今演唱会主持人的那个角色)穿戴得很气派,他个子不高。声音很亮,听说是兵工厂造大炮的工人,他慢慢地走到空场中央,很权威地朝响器班子一挥手,吹奏立时就哑默,他笑着朝人圈拱拱手,高声地唱道:
秧歌本是男人扮,哄得女人绕街转。
上关撵到下关看,把绣花鞋磨成稀巴巴烂。
六十多年过去了,老汉唱的开场白,我仍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会唱(此刻,我停下笔,闭起眼睛唱了起来),我现在的年纪比当年派秧歌的那个老汉要老得多,仍能像童年时不走调地学着他的腔调唱。前三句唱词儿声音拉得很长,末一句词儿不是唱,是快嘴说,带着调佩的情趣,引得全场人咯略地笑了起来。他是个很智慧的人,他的开场白音调相同,但到什么村编什么诃儿,决不重复。
我很小就离开了家乡,已无法改变我的一生的命运了。如果我一直活在家乡,我不可能写什么诗,倒可能成为一个会逗人喜欢的民间派秧歌的老汉,而且我一定能编出一套套的唱词儿。
扫霁人儿
我是个多梦的人,梦醒之后什么也记不得,因此我绝对不是个擅长说梦的人。然而,有三两个童年的梦,几十年来却不断地梦了又梦,而且梦境越来越完美,仿佛我有第二个生命活在梦中。弗洛伊德把这种梦叫作“经年重复的梦”。有一个不朽的童年的梦,异常的神奇,也许全人类只我一个人做过这个梦。在这个梦中,我变成一个扫霁人儿,在乌云密布、骚动着雷电暴雨的天地间,不停地挥动一把扫帚,我——扫霁人儿,要把天空清扫得明明净净的。
我的故乡在雁门关内的滹沱河上游地带,那里三五年多半要遭一回旱灾。可是,一旦阴雨连绵或下几场暴雨,野性的滹沱河便从云中山脉滔滔而下,我家租的那几亩河滩官地(多半种高粱),就被冲得颗粒不收。祖母只要听见滹沱河从远方呼吼而来。便立即在昏黄的油灯下(奇怪,洪水多半深夜来),制作一个小小的扫霁人儿。她把我从梦中喊醒,大声说:“大河发永了!”我光身子登上梯子,把扫霁人儿悬挂在房檐下。也许由于有风,也许因为我的手抖动不已,我觉得那个扫霁人儿真的是个活泼泼的精灵。因此我深信她能够把天扫霁。我当年以为她既然穿的是花衣裳,一定是个女的。
扫霁人儿像城里开当铺人家的媳妇,穿花袄花裤,头戴一顶玉米皮剪制的草帽,手里拿一把扫帚(只有松鼠尾巴那么大小),样子十分的可爱。在闪电劈来的一瞬间,我看见那扫霁人儿在空中摇摇摆摆,真的像是在不停地扫着什么。祖母双手合十,喃喃地祷告着:“扫霁人儿,扫霁人儿,快快升上天去扫云,使坏了扫帚再给你换一把新的!”
尽管扫霁人儿在空中摇摇摆摆地扫云,雨仍在哗哗地下。我觉得扫霁人儿虽是个精灵,毕竟是个秀秀气气的女的她扫得太苦太累。夜里,我清醒地做起了梦,我变成扫霁人儿,忽忽悠悠地飞进了黑古隆冬的天空深处,我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不停地用我家扫场院的那把大扫帚,向黑的云天挥扫着。我看见又黑叉重的云,一块一块被我扫落到下界。嚯,我居然扫出了几颗亮晶晶的星星。我更加信心十足地挥扫着。突然一个炸雷轰得我翻了几个跟头,我死死地握着扫帚不松手。我相信云一定怕扫帚。我终于把虚张声势的一群雷扫走了。原来雷是几大块黑油油的石头在互相撞击,撞出的火星就是下界看到的闪亮闪亮的闪电。我不停地挥扫着。在我面前,黑云一块块地坠落下去。但是我觉得云还是那么密不透缝,还是那么森森严严。云像是千万匹黑色的野兽向我扑过来,如果没有扫帚挥动,我早已被云一口吞吃了。我毕竟扫出越来越多的星星,还有几处天空透出了一点微微笑的蓝色。远远地我看见那个穿花袄花裤的扫霁人儿正在远远的天边横扫着云,黑黑的云块在她身边向下坠落着。我想朝她喊一声,却喊不出声音。一个炸雷击中了我,我觉得我被炸得粉粉碎。人已粉碎,我居然还能看见我手里的扫帚被电火烧着,如彗星般划过天空,我呜呜地哭了起来……祖母把我推醒,说:“你哭什么?”我说;“我把扫霁的扫帚丢了!”祖母知道我做梦,笑着说:“你又不是扫霁人儿,丢了就丢了吧!”我说;“我梦见我变成了扫霁人儿,我还要去扫霁!”
我哭得更伤心。窗外,雷还在狂暴而示威地轰响,雨还在哗哗地下。我对祖母哭诉着:“我还要回到梦里去!和扫霁人儿一起扫霁去!”后来,每当阴雨天气,我就在梦里变成扫霁人儿。
这个扫霁人儿的梦,我还没有做完,说不清哪天夜里,我还要进入这个神奇的童年的梦境。这个梦所以做不完,是因为它深深地潜埋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不断地去梦它,亲近它,把梦中和梦外的黑沉沉的云天扫霁。
阳婆和月明爷
——祖母讲的神话(我们家多一带,把太阳叫阳婆,把月亮叫月明爷。)天上有一个天神,管天管地。他有一对儿女,男的是哥哥,女的是妹妹。天神要派他们俩管理天地。
天神把儿女叫到跟前,问:“谁来管黑夜?”
做哥哥的说:“黑夜阴森森的,我是男的,又是哥哥,当然该我管黑夜。”
但是妹妹固出天花,满脸是麻子,一旦白天露面,下界会看见她的真实面孔,妹妹很为难。怎幺办?
天神很聪明,他说:“这不难,给妹妹脸上栽满发光的金针就行,谁瞅她,金针刺疼谁的眼睛。”
祖母说:“于是天神的儿子管黑夜,咱们叫他月明爷。月明爷的妹妹管白天,咱们叫她阳婆。”
祖母说:“阳婆有满脸金针刺人的眼,可是仔细瞅,还是能看见她脸上有不少黑麻子。”
这个神话我觉得很美,有人情味。如果没有太阳慈祥而温暖的光芒抚育人间,人间万物都无法生存。
阳婆,天地万物古老而永恒的母亲,多么温暖,多么慈祥,多么光明!
月明爷,我向你敬礼,有了你的冷峻的光,黑夜才不那么寂寞,不那么阴暗,千万年来,夜行的旅人都衷心地感激你!
南山
当童稚无邪的年代,我莫名其妙地向往两个地方:一处是口外的草地,一处是南山。口外的草地太远太冷,我做梦都梦不到那个野茫茫的地方去,果真梦到那里也会把我冻醒的。南山虽说近,立在我家的院当中,不必抬头,用眼一瞟就能望见,但对我来说,它同样是陌生的,可望而不可即。
到我长大点能在院子里跑动时,听说第一天就指着南边莽莽苍苍一动不动的那个庞然大物问:“那是甚?…南山。”是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回答的,“为甚叫它山?”“山就是山……”姐姐去过一回南山,她当然知道什么是山了,可我还是不晓得山是什么。
一个落雪的夜。两只猫毛毛爪爪的猛地钻进我的被窝,把我折腾醒了,就在同时听见房顶上咚咚地响了几下,我问祖母:“谁在上面走动?”祖母小声说:“不要嚷,从南山下来的豹子。”“豹子,它为甚下山?…大雪封了山,豹子饿得前心贴后心,它们下山来找吃食。”
有一天,父亲的最好的朋友佩珍伯伯送给我一枝酸刺子,金黄的豆粒大小的果子挤成了堆。我头回吃,酸透的嘴过一小会儿却甜起来。我问佩珍伯伯:“酸刺子长在哪里?”
“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