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十六岁的我独自站在一块剥啄的站牌下面，等待着乡镇的公交。
可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公交车何时会经过这里。连是否会经过，我都不清楚。只是因为这里有一个站台，我便等待。仅此而已。
在两个月前，我收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临海中学。这所学校坐落在南岛的海滨，潮起潮落，风景迷人，但在岛上却没有什么名气，几十年来一直办得默默无闻。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人，是向往远方的。所以很多人在初中毕业以后，都选择离开了森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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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哦，大陆真的很漂亮。”
“我知道。所以，你也想去大陆，是吗？”
她沉默着，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
她说：“你怎么不明白，你考哪里，我就会去哪。”
她的眼中波光粼粼，在棕色瞳孔里，一道道黑澈的涟漪悄悄回旋。
我喜欢懿安的眼睛。她笑的时候，眼睛会跟着笑；她感到不平的时候，眼神也会跟着变得冰冷。高兴时，她会习惯性地看着对方，笑眯眯的眼睛便会说道：“我很开心哦，谢谢你”，而我，也会由衷地为此感到欣慰。就是这样的眼眸，让我至今依然魂牵梦萦。
可现在，她还是去了大陆。至于我呢，只需一部班车的时间，就能在北岛和南岛之间反复穿梭，反复穿梭，看着同样的风景，遇到同样的人，听她们诉说着对远方的向往。时间证明，我不会埋怨懿安，只是，我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人们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是“向往远方”。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都匆匆认为，一所名声显赫的高中才是幸福人生的起点，而考上像临海中学这样的学校，谈什么拥有，就成了我犯贱呢？
我转过头望向窗外，孤寂的山脉绵延起伏。再远处，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群海鸟在空中盘旋，欢歌，看上去很自由。
“大陆，在那边吧？”她顺着我伸出的手指望去，点了点头。
“你想考大陆，没有关系。可要是你期待着，我也能用心一点，考上那里的学校······我想，还是算了。”我说，“理想、追求，我当然有，但是太乱了，太乱了——并不是成绩的问题，我想一定是思维上出了什么差错，总之心里很烦。所以，我还不想接触过于庞大的东西，免得神经无法承受，突然之间就全部瓦解。对不起。我知道，这对我们来说都很残酷，但是，它迟早会来。所以我一直在想，要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难以自容，毫无勇气去面对懿安。既然我渴望一个美满的童话，那好吧，就让我什么都别知道。她的表情，她的目光，我都不想知道。我不想沉浸在幼稚的浪漫里，却突然惊醒过来。
“所以你要去好的高中，而我留在这里。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笑着说，“就是这样。如果以后，你真的考去大陆，没关系，你就放心地去好了。我绝对不会抱怨什么。更何况，海沟就是一条沟罢了，来来去去，我会等你的。”
我终于转过身，只是因为觉得，可以好好地面对，却撞上了她的目光。她直直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而她在想些什么，我亦不得而知。她缓缓地摘下眼镜，揉揉眼角。可是，在指尖相触的一刹那，眼泪就忽然滑落脸颊。
我的鬼脸做到一半，渐渐僵化。她低着头，用双手擦拭眼泪。“没事······没事······”她笑着，可是眼泪却愈发凶猛，无法控制，最后连笑容都无法维持，开始抽泣起来。
我想，我非常失败。
她的泪水无法遏止，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水泥地上，无比清晰。我伸出手，有点无力地抚摸她的头发，下意识地凑到她面前，轻轻地抱住她。
“干嘛啊······别哭。”我说得有气无力，但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
我何尝不想在她耳边，清晰地告诉她：“我，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会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但是，这句诺言不知何时会带来很多伤痛，我们心里都很明白。曾经在一起的时候，忘记了许多事情，执拗地想象着，只要能够彼此坚定就能共同风雨。这是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少年时的信任，就像夜空中的焰火，很绚烂，却也幻灭，当它在我们头顶轰然绽放的时候，谁都对此唏嘘不已。可焰火渐渐暗淡，在夜空中一缕飘散，怀抱幻想的人总是会受到伤害，然后回家。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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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懿安应该已经到了大陆。我望着寥廓的天空，直觉双目隐隐作痛。我摘下眼镜，揉了一下眼。我不知道她是否快乐，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她是否与我看着同一片天空，觉得刺痛。
抱歉，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也不得不承认，一道窄窄的海沟，隔绝的东西可以很多。少年时候的梦想，我们曾以为的友情，以及爱情。而有些东西实在道不清楚，如同我拥有过的，到底算是爱情，还是青春呢。一直到三年后，我才终于把一切捋得条理分明，可那时候的真相，却又让人哭笑不得，只剩哑然。
我回过神，发觉太阳在不知不觉之间偏移了角度。站牌的斜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脸，阳光悄然柔和。我抬起头，再次打量那块站牌，上面锈迹斑斑，字迹也一塌糊涂。站台因为长年未经维护变得杂草丛生。我窸窸窣窣地穿过草地，惊到了几只绿蚂蚱，它们“啪啦啪啦”地拍着翅膀，遁入站台后的密林就不见了踪影。我拭去金属长椅上厚厚的灰尘，坐下，望着头顶光影斑驳的树梢陷入沉思。
在北岛待了十六年，而今又是分别时，对它的记忆却突然模糊。明明觉得一切都很熟悉，甚至能用手指一一临摹下来：小镇上锃亮的屋瓦、被岁月踏实的马道、随风颤抖的行道树······感到点点温馨的人数不胜数，但是现在都无法记清了。我觉得时间真的很残酷，因为我害怕懿安也会忘记我的模样。岁月成河消逝，不知不觉到了某一天，当她再忆及我的时候，却再也浮现不出我的面容。这样，便实在是太讽刺了。
这是一个礼物，我想。遗忘往记忆上抹了一道灰色，并转过身烂漫地祝福我们：“今天就要走了吗？祝你旅途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