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基本情况
性别：男
年龄：45岁
籍贯：浙江台州
婚姻状况：已婚
文化程度：高中
打工时间：1983年至今
打工地点：浙江宁波
打工类型：装潢包工头
陆叔叔，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大平头略有白发，个性豪爽、说话坦率，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敢于尝试、敢想敢做的人。年轻时曾经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
由于我们比较熟悉，所以在沟通上是没有问题的。本次访谈进行得十分顺畅，在绝对尊重被访者的真实谈话内容的前提下，我对我们的谈话内容进行了一些适当的加工整理，以方便读者阅读和理解。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好的，我1983年开始做学徒，1984年出师后在家做家具，做完后拿到城里卖。
别紧张，请继续讲。（面对我的录音，他有点紧张）
钱赚得不多，但是可以马上拿到钱补贴家用，所以我一直做做小生意。
一闯东北——吃不惯，没地方住
后来有朋友问我去不去黑龙江，我就和伙计去了哈尔滨。
南方人到那里，生活一定不习惯吧？
是啊，在那儿生活很不习惯，自己的活也干得不怎么样。这3个月真是苦啊！每顿吃的都是那种大馒头（用手势作出馒头的形状）、清水面、辣椒酱，胃受不了。待了3个月，我和伙计商量着去伊春市红星区那边看看。
那天我们一下车，天就黑了。找了很多旅馆，都满了，最后在一个邮电局的招待所里，营业员见我们是外来干活的人，就帮忙安排了一个床铺。知道出门难，但东北那里的饭店5点后就不卖饭了，最后看到一个卖饭的，但给加倍的钱还是不卖。我们那天中饭就没吃，都快饿晕了。
找服务员啊！
我们也想到了，让服务员去食堂帮忙弄点饭，他说没有了。我们偷偷跑到食堂，见那里还有3碗饭，想偷吃又不敢。只得又跑到营业员那里，希望他能卖给我们，他说那3碗饭是留给楼下技工的，不能卖。不过他人蛮好的，把家里给小孩吃的饼干，别人送给他儿子的，七八两左右，拿来给我们充饥，还拿来两水壶的水。后来我们勉强睡着了，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赶忙去吃饭，啃了好几根东北的大麻花。在那里找了一天的活，发现比自己老家更差，只得又回到哈尔滨，回去后想想，算了，还是回家吧！与伙计一商量，还是在家赚钱来得划算，最后就回家了。
二闯东北——伤了眼睛
回家干些什么呢？
回家后又去做小买卖，但钱也不好赚。
那怎么办？
后来有人建议去宁波，但儿子刚满月，此时外出是很不像话的。但家里实在困难，无奈之下只有这条出路，只好含泪离家去宁波家具厂干活。为了赚些钱好给家里，我一心想着赚钱，就很卖力地工作，早上六点起床，到晚上十二点休息。十七八元一天吧。那时吃饭一餐一斤米，也没什么菜，体力还不错，但钱也赚不了多少，加上实在太苦，就经伙计介绍去牡丹江干活，听说那里的钱好赚。
又去东北？你不担心和上次一样的遭遇吗？
担心的呀，但是只想着赚钱，我就顾不了那么多了。那里一天有二十七八元，一年就有两三千元，在当时算不错了。
那年赚了多少？
没！我本以为可以赚些钱回家了，但意外发生了，那天钉水泥钉时钉子断了，伤到了眼睛，我为了省钱就不去医治，结果眼睛发炎了。
有没有去医院？
这时去医院的话就得花大钱了，更舍不得了。
就这样耗着？
过年前人家都回家了，我因钱没剩多少加上眼睛又受伤了，就不想回家了。但伙计想尽办法，最后说我若不回家就把我的工具都砸掉，最终我们一起坐火车回家，回到家刚好是大年三十。
有没有上医院？
初一歇了一天后，初二就去医院，结果因病情严重住院，住了15天。眼睛倒是好多了，但钱也花得伤心……想想做人实在是苦啊！已经穷了还要住院，我这一生从没有住过院的。（摇头）
受了伤，接下来怎么干活？
1992年左右，我听人说收废品不错。想想干活没什么钱可赚，我就决定去收废品。本以为做这生意还不错，就到奉化的大桥镇的一个村里租了房子，开始做收废品的生意了。但经验不足又没人帮忙，做了半年，苦了自己，又没赚多少钱。半年后有点经验了，一次发大水又冲走了我很多废品，最后只得放弃。
那怎么办？
我嘛！只能又去做手艺，可这做手艺也真是苦啊，我不甘心就这样一直苦下去，就又想着做生意，于是就做一年手艺，做一年生意，做生意时老是把前一年赚的钱亏掉了。唉！（无奈的表情）。
做生意老是亏钱，您就不死心？
（沉思）
呵呵，我后来决心在宁波做装潢。这辛苦也还值，赚了些钱，主人家见我干活卖力，就又介绍了另外一家。就这样做了好几家，赚的钱还挺可观，在宁波待了好几年。
这时家里有积蓄吗？
有一点，我1997年回家造房子，虽然欠了些钱，但是我有房子了！（兴奋）
三闯东北——半路折向宁波卖水果
房子造好后，我在伙计的劝说下打算又去黑龙江。但伙计因家里出了事就在上海时回了家，剩下我一个人，那时我犹豫要不要去宁波，还是去黑龙江，最后想了个办法拿出两张纸条，一张写了宁波，一张写了黑龙江，想抽签决定。
抽到哪儿了？
最后抽到了宁波，于是我就连夜坐火车去了宁波，因为半年都在家里，装潢的路子都断了。
您当时没考虑到这点吗？
当时很冲动，没考虑太多，最后只得在宁波卖水果，但销路不好，做了两个月又亏本了。当时从上海到宁波，我连家里人都没有通知的，本想赚了钱给老婆一个惊喜的，没想到亏了。
卖水果很辛苦的吧？
是啊，苦是相当得苦的！凌晨两点就得起床了，守摊守到晚上十二点。
碰到下雨就只能蜷缩在太阳伞下。有时候我在想，做人何苦呢？（叹息）但是不做就更亏啊！生意这种事情真是难说，像葡萄，别人3筐，我1筐，买的人挑来挑去就是不买我的，到晚上卖不了只能倒掉。（无奈地摇头）
没想过回家吗？
想过，但是我不能这样回去。
干起老本行，当上小包工头——待工人如同亲兄弟
一次有个熟人回家，我就托他给家里捎了个口信，自己在宁波没赚什么钱，叫他帮我把家里的那个传呼机带给我。朋友回来后把传呼机给我，结果发现以前的主顾打了三个传呼给我，这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有可能是以前的活干得不好，要修理，也有可能是介绍活给我。我回了传呼，主顾就问我最近干嘛去了，我说在上海卖西瓜，但现在不卖了，想做手艺了。
在上海卖西瓜？
我哄他的，他问我装潢还做不做，我立马说做！
他介绍我去一个修理厂老板家中做装潢，那老板房子很大，最后双方商量好9000元，我心里暗暗高兴得不得了，立马把剩下的水果倒了，准备做装潢。但装潢的工具不全，我想如果再买工具的话，钱去哪儿筹啊？最后同朋友商量后和他一起去宁波做，因为他有工具，这样我就不用去买了，在宁波做了一年赚了一万多元，还不错，造房子欠的钱也还了些。
是不是从此在宁波就有路子了？
是啊！因为我坚持一个宗旨——质量一定要抓好。做的过程中与主顾家关系处理得也还不错，他见我人好，活又做得不错，就一次一次给我介绍活干。后来那个伙计的妹夫要他回家帮他管理工地了，这可怎么办呢？他回家了，那工具就得带回家了。我又有个大难题了啊，买工具就得五六千啊！
自己有工具的话就有主动权了，是吗？
是啊，所以我最后咬紧牙关，决定向亲人筹足了钱买工具，自己摆场子，请来手艺好的师傅，严把质量关。
自己摆场子，钱赚得还可以吧？有没有什么事情让你开心过？
我最后一直在宁波做，闯出了一条路，大钱没有，但还过得去，总算把家里造房子所欠下的钱给还了。那晚心里特别高兴，想想自己有房子了，儿子在初中读书也不错，就特地买了3瓶酒喝，高兴得睡不着觉。
账还清了，接下来打算小康生活喽？
是啊，妻子都说我高兴傻了，那时我心里就像推翻了三座大山那样高兴。还清账那年，儿子考上了省一级重点高中，学习上进展得不错，而我在宁波干了一年多，路子也越来越不错了，跟我干的伙计也多了。我现在的收入在村里也算得上中等了吧！一来没有欠账，二来小孩子读书也不错，想到这些我就高兴，我再想想自己以前的日子就流泪，现在真的很高兴！（满意的笑容）
跟你做的师傅有没有出工伤之类的？
有的，我做了二十五六年的手艺，先前都是靠手工的，机械少，人没伤过。早两三年前具体记不清了，去年，我带工人在自己本地干时，有个师傅干活时不小心手指被电刨弄伤了，那时我心里真是替他痛啊！我就每天白天到工地去，晚上去他家看他，每次都给他带点补品、水果。我把医药费负责了，可怜的他痛了1个月，最后他自己用土草药终于把手弄好了。
自己摆场子就是怕工人出事啊！后来又有一次伙计把手刨伤了，还好没伤到深处，我马上就把他送到当时宁波最好的第六医院，光包扎就花了五六百元，总共用了2000多元。那天下午，我送他到车站给他买好车票，塞给了他一百让他买点营养品吃。
你会怪那些不小心出事情的工人吗？
都是在我们自己手下嘛！就像宁波那次意外，这个本来就不算大的活反而亏了，呵呵！不过幸亏他的手，一次性就好了，没有什么后遗症。回家后我买了些东西去看了他，我在人情道义方面做得还不错，自己摆场子，不出事故还好，出事故的话挺难做的。
为什么你说“反正钱赚得多少是无所谓的！他们的痛苦是最主要的”？
我也是农民工，我明白出来打工不容易，我更明白打工时出了工伤时的那种痛苦，谁愿意负伤？白白痛了不说，还要花钱，那可都是血汗钱呐！（语音有些沉重，也有些无奈，深邃的眼眶里仿佛有些沧桑）
访谈员手记：
故事中的主人公一直想能够自己做生意、当老板，这也是每个打工者的愿望吧！
通过这次访谈，我看到了现实中的中国农民为了寻找更加富裕的生活，他们走出农村，走向城市，背井离乡，进城务工。这不是轻松愉快的城市旅行，而是承受社会之重的无奈选择。为了自己的希望和梦想，他们辛勤地工作着。他们是一群试图改变命运的人，虽然有着和城里人迥然不同的过去，但怀揣梦想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的过去的，他们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尽管走向未来的道路上有血泪、有苦难、有辛酸、有无奈、有牵挂，但是他们的朴实、他们的坚强会战胜一切。
一个农民工的故事就是一部奋斗史，一部生存斗争史，里面有苦难、有辛酸、有无奈、有牵挂。
他们的苦难就是在城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透支着自己的健康，“多挣钱，改善生活”是多数打工者出来的目的。为此，许多人不惜透支健康，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在城市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为了能多攒钱，他们把对生活的要求降到了最低，他们就是这样居无定所，疲于奔波。
他们的辛酸，无奈就是同在一个城市里，同样为这个城市的发展作贡献，而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汗臭味常常引来身边人的侧目……尽管生活在城市，他们却始终不是“城里人”。
他们身在外地心在家，他们是为了家而外出的，对家的牵挂是无时无刻的。农民工的子女往往被留在村子里由老人照看，一年也难得见亲生父母几面。而这些孩子的父母，也往往是为了打工，不得不两地分居。
他们是憨厚朴实的，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他们就是当下最朴实可爱的人。当朋友出事，他们会把朋友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做。
他们的憧憬——有朝一日自己当老板，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想通过做小生意赚些钱，并憧憬着“如果赚到了钱，一定再做打算”。主人公后来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带领着老乡在城市里奋斗，他是农民工中的杰出代表，是一个小老板，希望他能越活越好。
当城里人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日益郁闷，患上忧郁症、富贵病时，他们是快乐的。因为他们有奋斗的目标——为孩子奋斗，为房子奋斗，还有的为获得城市户口奋斗……当目标一个一个变为现实，他们就会感到满足。说得专业一点就是他们的满足感、幸福感指数要比城里人高，他们苦着累着却快乐着。
我祝福他们！
（访谈员：屈吕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