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钩银白的上弦月慢慢从缅甸掸邦高原的山巅上露出脸来，把清冽的光辉撒向金三角亚热带丛林和莽莽深谷。在这片月华照耀下的古老丛林中，野兽不安地睁大眼睛，猫头鹰惊慌地咕咕叫着，它们看见一队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群闯入它们的世界来。
暂时逃脱覆灭命运的残军暂时喘过一口气来。大土司只见的疆界是一道生死线，将追兵和死亡挡在身后。大头领下令宿营，篝火燃烧起来，山谷里人喧马嘶，士兵卸下身上的武器弹药，男人凑着火堆抽烟。女人和孩子分到一盆热水洗脸洗脚，她们快活地说话，黑暗中不时响起孩子饥饿的哭声。行军锅里的稀粥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伙夫高声骂娘，于是一种久未有过的松弛和幸福气氛渐渐洋溢在营地上。
大头领披一件军衣，胡子多日未刮，看上去像个肮脏的马夫。大夫人苏荃此刻她没有同丈夫厮守在一起，而是被派到家属队做动员工作。篝火忽明忽暗，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很不通畅地呼吸着。潮湿的树枝在火焰中吱吱作响，不时腾起大团烟雾，在夜空中呛人地弥漫开来。
秦广发观察四周好一会儿说，大头领以前其实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体贴部下，从不打骂士兵，可自从稳定基业后变成六亲不认的人，这教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现在又陷入绝境，任何长官都会因为心绪恶劣而变成咆哮的狮子，所以除了卫士紧跟长官，其余人都悄悄躲开，不敢轻易打搅他。
伙夫送来一缸热气腾腾的稀粥，大头领不想吃，只让放在火堆边。顶头上司不吃，卫士当然也不敢吃，他们看见大头领紧皱眉头，一脸惆怅，手里拿根树枝在地上不停地划来划去。稀粥滋滋开了，空气中多了一股香甜的焦糊味。卫士正要伸手去挪一挪，劝大头领先吃饭，不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马嘶，紧接着响起刺耳的枪声，营地大乱，人人变了脸色。大头领嚯地站起来，一抬腿却踢翻那缸煨在篝火边上的稀粥，他怒不可遏地大叫：“哪个混蛋开枪？……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此时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或者“惊弓之鸟”来形容这群残兵败将的紧张神经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现在虽然变成土匪，但都是国民党残军的后裔，多多少少受过正规训练，有些老家伙打过许多大仗，经过许多艰险。他们本来应该处乱不惊，可是眼下任何一点动静都会使他们变得惊慌不堪。一个哨兵报告说，野兽袭击牲口，咬伤一匹驮马，还抓伤家属。大头领下令增加岗哨，多烧几堆篝火，因为野兽怕火。经过这场虚惊，许多人干脆睁着眼睛等待天亮，因为险恶环境提醒他们，他们仍处在各种危险的威胁之中。
篝火熄灭了，卫士赶紧生火，但是湿树枝怎么也燃不起来，一阵旋风刮过，呛得他们一齐狼狈地大咳起来。这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只盛满稀粥的搪瓷缸放下，将湿树枝拿掉一些，又俯下身体用力吹火，烟灰腾起来，烟雾消失，红通通的火苗又欢快地跳跃起来。
“大头领，请吃饭吧，身体要紧啊。”大夫人苏荃说道。
大头领接过搪瓷缸，两人眼睛里都有一种彼此会意的东西，那就是对于队伍命运的深深担忧。他们彼此读懂对方，便有了某种安全感，于是大头领顺从地坐下来，开始吃起他几天中的第一餐热饭。
天地寂静，大山无言。
“夫人，你认为前面怎样走好？”大头领喝完稀粥，望着苏荃被火光映红的面孔说。
苏荃用树枝拨弄火堆，火星不时溅起来噼啪乱响。她眼睛看着火堆谨慎地说：“我听说，刚才一名小头目自己带钱跑了。”
大头领一脸悲怆。是啊，岂止一个人在思索如何逃跑！在兵败如山倒的大崩溃大灾难时刻，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钱饷一裹就开溜，或者把枪械卖给当地摆夷土司，变换成现金条到国外去做富人。这样的坏榜样实在太多，弄得大家人人自危，惟恐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经被人卖了。
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映照在异国的山谷和河滩上。营地一片宁静，危险虽然暂时抛在身后，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使人迷茫。他们非法闯入别人领地，谁会欢迎武装入侵者呢？
如果当地武装对他们实行强制缴械，等待他们的只有当劳工和做苦役！
远处有人在低低地哼唱一支家乡小调，凄婉哀绝的歌声如泣如诉，勾起绝望中人们无尽的乡愁。
这是一片方圆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只有一条马帮小道曲曲弯弯穿行其间。因为没有向导，他们很快在大森林中迷了路，全靠一只指南针辨认方向。
可以想象，这群毫无准备的战败者冒冒失失闯入险象环生的热带雨林，就等于赤手空拳向魔鬼挑战，他们终将为自己的入侵付出沉重代价。重重叠叠的植物群落将天地溶为一体，飞鸟如云，孔雀舞蹈，野兽怒吼，蟒蛇横行。直到某一天，这种亘古宁静的自然状态被人类的入侵脚步所打破，于是禽鸟惊飞，小动物惊慌地竖起耳朵。
众人轮流在前面开路，他们挥动砍刀，在厚墙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条小径来。不断有人倒下，被致命的瘴气、蚊虫、毒蛇和野兽击倒，后来人不断踏着死者尸体前进。他们决不能停留，停留意味着死亡。大头领得到报告，健康牲口和人口都在剧减，每天失踪和掉队多五人，生病者与日俱增。
副官报告，粮食告罄，由于无人区没有村寨，无法补充给养，于是饥饿就像狰狞的魔鬼威胁着生存。由于吃不饱，队伍有时一天只能前进几公里。大头领下令宰杀牲口，扔掉重装备，派人打猎，然而这些措施还是不能从根本上缓解断粮威胁。队伍的前进步伐不可避免地慢下来。
求生是支撑人们前进的惟一动力，没有退路，所以只能前进，这个简单道理成为一座照耀队伍的灯塔。
可在金三角一座不知名的大山前，这支队伍被一片水雾蒸腾的沼泽地挡住去路。
沼泽地看上去很平静，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茂密的水草迎风摇曳。大头领像平常一样，果断下令前进，但是他们不知道，大自然早已在这里布下死亡之阵，那些致命的敌人已经在山谷里等待了几万年！
貌似平静的丛林沼泽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气氤氲之中暗藏杀机。由于亚热带气候高温高湿，植物快速腐烂，经过若干亿年堆积，沼泽地就变成一座水生动物盘踞的世界。无数微生物、软体动物、蜘蛛类、吸盘类、水蛭类、腔肠类、爬行类繁衍其间，生生不息发达兴旺。
沼泽表面呈铁锈色，锈水之中分布着厚厚的红色藻类，由于营养丰富，植物发育尤其繁茂，从细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笋芭茅长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虽是无风之晨，那些细长的叶片还是无缘无故在空气中摇曳，你以为自己发生错觉，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等你偶尔低头一看，这才蓦然一惊，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原来水草下面的锈水中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蛭，它们粗大如芭蕉，像水蛇那样兴奋地昂着头。而草茎叶片上则挤满密密麻麻饥饿难耐的旱蛭，它们像雷达战车一样嗅觉格外敏感，一遇空气中有人或动物气味，立刻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张开吸盘，只需数分钟即可将一匹马或者牛变成空壳。
丛林瘴气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者之后，便有灰色的浓雾在沼泽洼地上抱成团游荡。这种雾团似烟似雾，若隐若现，远看好像空气颤动，近看又似炊烟袅袅。奇怪的是这种雾团并不随气流飘动，而是像有听觉的动物，会循着人畜声音而来。一旦人畜被它笼罩，你才会发现哪里是什么烟雾，分明是亿万只细小难辨的毒蚊小咬纠结在一起，它们无孔不入地攻击你身体的一切裸露部位，将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肤，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脏器官。
大凡遭遇瘴气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连当地土著对瘴气也避之惟恐不及。还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埋伏在外表平静如画的森林沼泽中，等候百年不遇的人经过。这是一座大自然设下的死亡陷阱。
众人不得不停顿下来进行短暂的休息以商讨对策，冒然行进的后果可想而知。大头领双眉紧锁死死盯着前方，在他看来只有度过这片沼泽才有生的希望。这支队伍只能向前进，后路早已被断，在这茂密的丛林中已禁不起折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