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书里那张折起来的纸是梁文君下午数学课上偷偷画的慧佳。一个侧脸，鼻子微微有些翘，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软软的黑头发。纸上的慧佳是笑着的，很平静的那种微笑，头微微有些歪着，好像在想问题。慧佳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可以画得这么好，画得像美术书里面的范图一样干净明亮。纸上的慧佳很漂亮，低着眉眼，连慧佳自己都觉得漂亮。
慧佳想着这张画，低着头，机械地嚼着那块鱼肉，脸上火辣辣的。鱼肉的味道淡得几乎没有了，她吞了下去，“嗯”了一声，妈妈摸摸她的头发，夸她懂事，连爸爸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明天她该怎么面对梁文君呢？梁文君的爸爸如果知道了换座位的原因，一定又会打她……慧佳把该抄写的生字词抄了两遍，心里还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梁文君的笑容和数学书里夹着的那张纸，总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这一切似乎都不是她的错，但是又和她有逃不脱的关系。
第二天上学，慧佳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梁文君也依旧掐点进门，把作业本扔在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催促着的组长面前。王老师走进教室，照例看一看有没有人在晨读的时候偷懒，走过慧佳和梁文君的座位的时候，也没有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每个人都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昨天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梦，一晃就过去了。慧佳甚至开始抱着侥幸心理，希望王老师已经忘记这回事了，梁文君还是她的同桌——这样的话，即使没有调座位，妈妈也没理由责怪她了不是吗？然而该降临的还是降临了。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响第一遍铃声的时候，王老师走进来，把手上拿着的书放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第二遍上课铃打响了，整个教室已经鸦雀无声，每个人都面面相觑，猜测班主任今天是怎么了。慧佳知道这是怎么了，她的心沉了下来。
“梁文君。”王老师喊了一声。慧佳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她，然而梁文君没有看她，只是站了起来，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情。
“……违反上课纪律，开小差，不认真听讲。很多老师都向我反映过了……”王老师严厉的声音在安静得吓人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大。对面教室传来一阵哄笑声，好像是英语老师讲了一个什么笑话，反衬得这间教室死一般的寂静。
王老师再次清了清嗓子，仿佛宣判一般：“梁文君，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你这样耽误自己我管不了，但是耽误其他同学的学习，我就要管了。”她突然提高声音，“班上的同学，有愿意和梁文君做同桌的人请举手！”
教室里鸦雀无声。慧佳难堪极了，她知道梁文君在看她，但是那只胳膊重若千斤——妈妈、爸爸、王老师，她怎么能，又怎么敢？她更不敢看梁文君的眼神，那一定是吃惊、愤怒，然后是那种拒人千里的不屑。全班同学都在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不知好歹举手的人，慧佳明明知道不会有人举手，但还是忍不住祈祷：哪怕只有一个人举手也好啊！
“一个人都没有？”王老师明知故问地开口，然后哼了一声。慧佳的耳朵红得像烧起来一样，王老师明明是在处置梁文君，然而慧佳觉得自己仿佛也被叫了起来，站在教室中间，周围四十个同学都是梁文君，每一个梁文君都盯着她，有的在笑，有的在哭。
就在慧佳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的时候，王老师突然又扔下一声炸雷：“那么，大家觉得让梁文君坐到最后一排怎么样？有没有人有意见？”
不是这样的！慧佳在心里喊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张婷明明坐在第三排，不应该是让梁文君和她换一下位置吗？
然而教室依旧寂然无声。隔壁教室念英语单词的声音传过来，格外清晰。“speak，speak，speak，说话。abandon，abandon，abandon，抛弃。response，response，response，回答……”教室里寂静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举手，间或有谁咳嗽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一下。
课桌发出吱嘎的声音，梁文君把书包从课桌的抽屉里抽出来。慧佳看着她胡乱地把铅笔盒、书和作业本塞进书包里。梁文君的手在课桌的抽屉里搜索，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求救一样。慧佳不敢看她，默默地侧过身子，梁文君立刻从里面挤了出来，书包把她的铅笔盒扫到了地上。她走到最后一排的一张空桌子上，大家的视线转过去，然后又纷纷避开。她把书包塞进抽屉，拉开凳子，一个人默默地坐了下来。教室里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王老师第三次清清嗓子，重新安排了一下几个同学的座位，张婷调到了慧佳的旁边。
慧佳俯下身子去捡地上的铅笔盒，无意中对上了梁文君的眼神。她震了一下，然后立刻移开了目光。慧佳从没见过这样怨恨的眼神，好像她正在放火燃烧这间教室，熊熊的烈火淹没了每一个人。然而王老师讲课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教室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所有人都在语文书上空白的地方开始记笔记。“第二十三课……”
慧佳打开铅笔盒，里面的钢笔甩出了墨水，染在她的手上。她举起手，请求出去在水池洗个手，王老师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慧佳急忙跑出去，她拧开水龙头，清水安静地流淌出来，流过她的手，变成白瓷池子上一片淡淡蓝黑色的眼泪。知了还在叫着，慧佳想起来，学校门口的紫藤花已经落光了，只剩下绿色的藤蔓和一地紫色的碎花。
梁文君没有再出现在学校里。她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打过招呼，也没有请假。大家依旧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写作业。除了梁文君没来上学的第一天，有一个老师随口问了一句：“梁文君呢？”没有人回答，老师便继续上课了。有的人说她退学了，有的人说她和她的酒鬼父亲一起回了老家，但没有人可以确定，不过第二天的时候，大家似乎就自动忘记了她的存在，毕竟考试的步伐越来越快地逼近了。
有的时候，慧佳会在下课的时候向窗外望去。走廊上无数的身影晃来晃去，梧桐树的叶子终于全都落了，然后又仿佛一眨眼，就全部绿在枝头。六月的蝉声有了别的意味，喧哗声中，分别、留言、厚重的同学录、如愿以偿的笑容和失望的泪水，夜以继日地不断上演。
慧佳如期考上了重点初中，在三年乏善可陈的学习岁月后，又考上了省重点的高中。她有的时候回想，也许从她来到建城的那一刻起，自己的未来就已经清晰明了：从一个重点到另一个重点，不停地向前走着，在老师或者同学心里留下一个好学生的模糊印象，却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清晰的痕迹。鹤山的日子仿佛已经远去得难以记起，却又有无数的细节常常回到梦中。在梦里，她总是背着同样的书包，和那个背着蓝色书包的左小立一起放学回家。这条路很长，谁都不说话，海浪和菜市场也无比安静。夕阳洒在丝瓜架上面，桌上有蓝边白瓷碗盛着葡萄汤。课桌上有个小小的名字，一直空着一半没有写完。
有些时候，慧佳也会想到梁文君，那个在绿草如茵的操场上把校服袖子扎在腰间的女孩；那个踩着上课铃声跑进教室的女孩；那个看着窗外发呆，站起来一言不发的女孩。那张画被佳慧藏在抽屉里，上面放满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再也没有打开看过。慧佳甚至已经想不起那张画的细节，但它确确实实像一道隐秘而无法愈合的伤疤躺在那里，梁文君那么干脆地消失了，甚至没有给慧佳一个解释的机会。
高中的岁月是沉默的。整整一个高一过去了，慧佳甚至不能记住全班所有人的名字，和她一样的人还有很多。考试卷从令人哀号到令人麻木，任何能够在脸上引起笑容的东西都被禁止，流行小说、明星八卦、下课操场上的篮球声，以及学生之间朦胧青涩的爱情。课间、体育课、自习课，慧佳除了完成堆积如山的卷子，便是偶尔抬起头，望向窗外的风景。她看见天空，晦暗或者明媚，看见树叶如何走过春夏秋冬，她想起梁文君盯着窗外，然后在书本间夹藏的白纸上绘画。
慧佳开始看那些“闲书”。她一面心惊胆战地担心着考试成绩，一面无法抗拒地爱上了图书室里那些尘封已久的闲书。闲书里面的世界，是慧佳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没有见过的。慧佳利用每一个课间努力写作业，然后在午休的时间赶到教学楼四楼乏人问津的图书室。图书管理员，一个褐色面孔，眼角微微有些严厉的中年女子，总是拿着一大串钥匙，在慧佳急匆匆地跑来时打开图书室的门，偶尔微笑一下，那笑容像极了鹤山的妈妈。
图书管理员应该也是孤独的，慧佳有时候想。慧佳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有时候能看见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图书管理员孤零零的影子走向教职工的单身宿舍。同学们称她为“图书室的怪阿姨”，慧佳想反驳却无从谈起。她的丈夫呢？她有没有过孩子？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可能永远这样孤零零的，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一屋子无人问津的旧书？慧佳从来没有问过，她一直不知道图书管理员的名字，只是喊“阿姨”，阿姨就是笑着点点头，打开那间小小的图书室，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慧佳看书，阿姨也看书，慧佳看着图书室窗外的天空，有时候也会想想，以后做个图书管理员其实也不错。
如果不是高二需要分班，也许慧佳的日子就会这么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高一下学期，老师召集了所有学生和家长，每个学生发到一张薄薄的单子，文科和理科就此分道扬镳。不需要慎而又慎的选择，大部分女生都填报了文科，大部分男生都填报了理科，好像这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定。
慧佳所在的班级变成了文科班六班。本来旧的班级里面的同学还没认全，许多都因为事不关己而面目模糊，新的班级又出现了一大半的生面孔，其中多半都是女生，男生寥寥无几。因此当老师打开点名册，念到“左小立”的时候，慧佳以为自己不过又是在午后做了一场梦。左小立站了起来。慧佳数了一下，第四排，她的右边第五个。左小立站起来的时候，慧佳发现他长高了，长高了很多。过去的左小立和慧佳并肩放学回家，左小立只不过比慧佳高一点；现在左小立站起来，活像他的爸爸一样，只是没有那么不苟言笑的神气。左小立脸上的棱角没有那么分明，也是白白净净的，鼻子有点高。他站起来的时候右手撑桌子，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抠着，声音很干净。除了抠桌子的小习惯，长高了的左小立和以前的左小立没什么一样的，慧佳知道，正如自己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左小立同学，介绍一下你自己。”班主任微笑着看着他。“嗯，我叫左小立，来自鹤山一中。我喜欢看书、打篮球、游泳。”
左小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欢迎大家到鹤山去玩。”他还是那么有趣，教室里便响起善意的笑声。
慧佳望着窗外，怔怔地想：左小立是什么时候学会打篮球和游泳的呢？左小立又是什么时候长高的呢？如果她不离开鹤山，也许也会在鹤山一中吧。王子豪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和别人说起过，左小立要小尼姑给他当老婆吗？慧佳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会打篮球、会游泳的左小立，慧佳一点也不认识。
“林慧佳！”老师点到了慧佳的名字，慧佳从神游中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心怦怦乱跳。
“我叫林慧佳，来自怀兴中学……”慧佳心里七上八下的，左小立有没有认出她来？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左小立会不会想到是她？他会说什么呢，会很高兴还是不理她？慧佳想着别的事情，糊里糊涂地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老师又点了别人的名字。慧佳偷偷向左小立看去，却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桌子上的铅笔盒发呆，根本没有看向她。坐在慧佳身后的女生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小声道：“林慧佳，你带了黑色水笔吗？借我用一下。”慧佳从铅笔盒里摸出水笔递过去。女生笑了一下，拔开笔盖，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加油！”
慧佳怔住了。她想起自己留在遥远记忆里的桌子上那个没写完的名字。她恍然大悟一般：和左小立一起放学走回家的，是白慧佳；和左小立在丝瓜架下面说悄悄话的，也是白慧佳；被王子豪撕坏了本子的，本子上写得工工整整的三个字，是白慧佳。
来自怀兴中学的林慧佳，喜欢看小说、看电影的林慧佳，头发扎起来变成一个短短马尾辫的林慧佳，左小立从来就不认识。慧佳突然觉得很羡慕那个白慧佳，长长的、软软的黑色头发，放学后和左小立一起，一路走一路闲聊，在海风的吹拂中走回夕阳下的黄色老房子。
来自怀兴中学的林慧佳，和会打篮球、会游泳的左小立，只是两个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同学罢了。就像高一（九）班的五十二个同学，慧佳能够清楚地记得名字的不超过三十个。
慧佳向窗子外面看去，老师点名的声音和同学们站起来又坐下的声音都变得远去了，远得像从贝壳里听大海的浪涛。慧佳无端地想念起梁文君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如果有一个人能听懂她心里对白慧佳的羡慕和她的忧愁，那一定是梁文君，而不是别人。
家里很安静。爸爸最近经常出差，厨房也冷清了下来，饭桌上常常是卤菜店里买来的成品，或者烧起来很简单的丸子汤，要不然就是周末剩下来的红烧肉。三个人的晚饭少了一个人，不可避免地变得冷清起来，妈妈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只有在慧佳拿出成绩优异的考卷的时候才会短暂地浮现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