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时时牵挂着小白兔的命运,并为它们的安然定居、意外遭袭、自筑新巢的艰难曲折的生存,时而欢愉、时而担忧、时而欣慰。与小说中出现的普通人不同的是,在为白兔动情上心之外,鲁迅还就此发表了对于生命的深长感叹: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他叹息鸽子的膏于鹰吻,小狗的轧于马车,甚至连渺小的苍蝇被蝇虎咬住的吱吱声,在他听来都那么揪人心灵。鲁迅自责对这些“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更感慨“而别人并且不听到”。因为“造物太胡闹”,他不仅责备它而且反抗它。他悲叹造物“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兔和猫》在鲁迅笔下,自然间的每一生灵都有着与人同样的生命价值。这位深沉的思想者,在他的余暇,也颇有兴味地赏玩寻味着草木虫鱼的生命意蕴。
但是有谁能说,他深厚的人文情怀不是通过这些展示给人们的呢?
在《鸭的喜剧》中,鲁迅用他独有的轻松幽默却深含哲理的文字,抒写了生命的喜剧。浪漫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由于看不见缤纷的色彩世界,只有从各种声音里去感知生命和世界的活力。因而他沉浸在对异国缅甸夏夜的追忆里:“在缅甸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鸣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他无比失望地感叹:“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受到朋友的蛊惑和怂恿,诗人不几天就买来了虾蟆的儿子——十几个蝌蚪子,并把它们放养在荷池里。他在孩子的欢呼中领略着生命成长的惊喜。他不但在池沼里欣赏小蝌蚪的音乐,还兴冲冲地劝告邻居“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尽管发生过“小鸡的悲剧”,但终于还是经不住小生命在手掌上的柔软触摸和纤细动听的咻咻声,冲动之下买了四个小鸭子。这是两对纯洁稚气的小鸭子:“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相互打招呼,总是在一处。”这些小生灵给“在沙滩上似的寂寞”的人们带来了多少的生趣与快乐!不多久,小鸭子在荷池里快活地洗澡觅食了,只过了半天,“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蝌蚪了”。这让细腻的诗人十分地感叹:“唉,唉!……”“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待到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了。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鲁迅正是在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的复杂关系中,在人的愿望不断的期盼与错失的现实中,写出了生命的辩证法,同时也在闲适而轻灵的行文中,带给读者对人生世事咀嚼不尽的回味。
在众多动物中,鲁迅唯独不喜欢猫。不仅不喜欢,而且打猫,虐待猫,甚至害猫,公然承认自己是“猫敌”。与之不同的是,法国现代诗人波德莱尔对猫却喜爱有加。闲暇时,偶尔翻阅那本墨绿色的小巧精致的《波德莱尔诗选》,读到以《猫》为题的就有三首。在波德莱尔笔下,猫是这样的“温柔,美丽,可爱”,“音色是那样柔和审慎”,像天使一般“谐和而又微妙”;那“金棕交错的细毛上,飘溢出温柔的馨香”,“在沉思时的高贵风姿,犹如陷入了孤独的人面狮”。他愿意让美丽的猫躺在自己的心窝上,他甚至将猫幻化为妩媚的情人,“是学问和欢乐的朋友”。鲁迅并非生来仇猫,而是事出有因:“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到让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但最根本的是黑猫害死了可爱的小兔。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不由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氰酸钾。”鲁迅珍爱一切对人类有利,给人类带来了利益,与人类互惠互利共同生存和发展的生物,并给以博大的人道情怀。
在这反面,则是对危及善良无辜小生命的谋害者抱以刻骨的仇恨,并欲致其于死地而后快。可见鲁迅无论对人或动物都是爱憎分明,蕴含其中的是深厚的人文精神。
(二)人间至爱者“为死亡所捕获”
天地自然间,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更是诗和艺术的永恒主角。这不仅指人在时间中呈现的外在的生活样式,更为重要的是包孕其中变幻万千意蕴丰富的人的内部世界。葛赛尔曾这样评价法国雕塑家罗丹:“你指出我们今天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思想、感情、梦想和欲望的狂热,沉思和眩晕,希望的兴奋,压抑的遽变。”他认为与维克多·雨果一样,“在诗中倾诉个人的悲欢,他歌唱婴儿摇篮边的母亲,女儿坟上的父亲,幸福的纪念物前面的情人”,罗丹是继维克多·雨果之后,“表现了最幽深、最奥秘的心灵”的雕塑家。与上述艺术家共同表现了人的思想和情感深度不同的是,鲁迅忠实于心灵深处的乡土记忆,他动情地叙说着那些卑微到没有姓名的农夫船工、村妇保姆,他们的被榨取、被侮辱、被损害的苦难。他们的生命像蝼蚁一样短暂,像枯草一样低贱。他们像牲口一样劳作,像奴隶一样受人摆布。
同尼采一样,鲁迅希望人类走过了由虫豸变为人的道路之后,能够超过禽兽,跨越深渊,走向更高层次的文明境界。但与之不同的是,尼采心仪的超人是意志和力量的化身,在他看来“怜悯”是“最大的危险”。而鲁迅却毫不吝惜自己的情爱,他的笔端充盈着与底层人感同身受的饱满深厚情愫——那是感伤和仁慈。“像一切伟大的心灵一样,托尔斯泰时时为人类的苦难而忧伤。”这句话用在鲁迅身上同样适宜。稍有不同的是,他的人道情怀里删去了基督教的忍从与缄默,增加了为改变命运所必需的激奋与呐喊。这种进取的战斗姿态首先表现在对现实的态度上。
如前所言,“生命”是人类艺术永恒的母题,那么,“女性与孩子”因其标志着人类生命孕育、繁衍与生长的最古老、最本质的关系,理所当然的是母题中的母题。母亲与孩子的主题,在16世纪初文艺复兴时代拉斐尔的《美丽的女园丁》《金莺与圣母》等画作中,有着天国仙界特有的和平、安宁和恬静。牧歌情调的大自然,可爱的孩子在慈爱的圣母膝旁嬉戏。在后来的几个世纪中,雷诺阿的画则更多地表现出贵族家庭安逸富足的伦理生活。美丽的花园,明媚的春色,艳丽年轻的母亲与漂亮可爱的女儿依偎在一起,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情调。鲁迅热爱美术,也熟谙美术之道,美术与他的一生密切相关。在许多不同类别的绘画中,他关注更多的是木刻和版画。法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曾引起过他的高度关注。在他的生命即将结束的1936年1月28日,他特地为《<;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写了长文。他十分推崇《凯绥·珂勒惠支作品集》,认为“只要一翻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广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和损害者悲哀,抗议,愤怒,斗争;所取的题材大抵是痛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号,挣扎,联合和奋起”。他借了日本批评家永田一修的话来说明,珂勒惠支并非“只觉得题材有趣,来画下层世界的;她因为被周围的悲惨生活所动,所以非画不可,这是对于榨取人类者的无穷的‘愤怒’”。他认为这位有着宗教情怀的“悲观的困苦的画手”,她的画作风格是“阴郁的”、“坚韧的”、“统一而单纯的——非常之逼人”。这些评论可视作鲁迅的夫子自道。以之来评价鲁迅自己的作品,也是非常妥帖的。他编选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并为所选的画作撰写了解说词。21幅画中有15幅写到女性与孩子,其中以母子为主题的就有6幅,写孩子饥饿与死亡的有多幅,鲁迅以其精细的笔触,逐一地描绘出画面的主体情景。静静地读他的文字,不难体会到情感传达的朴素凝练和真切动人,以及蕴含其中的深意。
由于鲁迅对自己民族文化传统的深刻理解与现实生活的印象记忆,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妇孺问题的广泛关注的时代氛围等因素,鲁迅也创作了大量的以中国母亲与孩子为主题的文学作品,除去杂文之外,散文和小说比较经典的有《明天》《药》《祝福》《在酒楼上》《伤逝》《颓败线的颤动》《阿长与<;山海经>;》等篇。在这些作品里,没有天国的光辉与田园的牧歌,没有夜莺与小夜曲,没有孩子的俏皮与嬉闹……进入读者眼中的是:稚嫩的春芽在冷峭的寒风中萎落,娇艳的花苞未及绽放而凋零的悲剧。这些作品使读者强烈地感受到作者抱以始终的博大的悲悯情怀。从纲常轮子的碾压下拯救妇孺,让生命活泼健康地繁衍生长,成为这一时期鲁迅作品的鲜明主题。
翻开这些有关“女性与孩子”主题的小说,感觉不到与主题相应的瑰丽的色调和华彩的旋律,作者只用素淡的笔墨、简练的线条,在勾勒出故事轮廓的同时,叠现着细腻而层次清晰的情感肌理。这些需要我们用心去细细地体味,才能捕捉到牵出情愫的那些细节或结构。这样的美,喜欢悬念的粗心而热闹的读者是享受不到的。
《在酒楼上》,阿顺的悲剧是由吕纬甫对“我”缓缓讲述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哀怜的呢?在理应撒娇的年龄死了母亲;在情窦初开的时节许配给了未曾谋面的男人;在生长发育的青春期患上了不治之症。含苞欲放的鲜花就这样因为贫困、疾病以及命运的播弄而早早萎谢了。阿顺是船户的女儿,“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不会引人注意。但是“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空,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她的心地同大眼睛一样明净无邪。她为“我”调荞麦糊,而且不惜加了许多的糖,“远远的站在屋角里”,那神情“害怕而且希望”,待“我”忍着苦痛硬吃完,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只见她一脸的“忍着的得意的笑容”。但这笑容却不常有,更多的是强忍着的无声的只有偷偷的在夜里才被允许的啜泣和流泪。作者写她的一生,仅写了她的三次哭:
第一回是付出了牛马般的劳动,过早地承担着全付家庭的重担,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怯怯地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得到“谁的头上戴着的剪绒花”,“却挨了她父亲的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这是美丽的失落。
第二回是得了与母亲一样的肺病,整夜地哭,“直到咽气的前几天”,才对父亲说。这是生命的失落。
第三回是病中又受了偷鸡贼伯伯的诳骗,说她要嫁的男人比他还不如!这是彻底的打击。一个姑娘一生的幸福寄托完全落空了!但“她从此发了愁,又怕着,不好问,只好哭”。阿顺终于在极度的压抑和绝望中流干了眼泪。她最后留下的话是这样令人揪心的痛:“好在我已经这样,什么也不要紧了。”这使我们不由得记起了波德莱尔的诗句:这样一个善良而弱小的生命,“心惊胆怯的站在人世间,到处充满着不幸的厄运”,“你心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就像临终者喘促的哀鸣”。
《明天》描述的是寡妇单四嫂子抱着病危幼子从企盼痊愈到希望破灭的挣扎过程。作者用蒙太奇组接手法,剪辑了三个晚上两个白天,将全部故事组织在一起,全文漫溢着感伤而凄凉的情调。
第一个晚上:
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
黑沉沉的灯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在宝儿急促的呼吸声中,度日如年地捱过漫漫长夜。这夜里,有母亲的期盼和希望:“宝儿也许是日轻夜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于是,在等待中,“东方已经发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