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
十月,秋凉夜长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和需要忍耐的人生,在这里我不再是特别的,只是他们中的一个。每每想到这些,我感到安心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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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与身边亲近的人有多少缘分,我想大概是在前世就写好了的。
我跟姥姥的缘分,在我十岁之前,浓得像化不开的一杯糖水,只是随着悠悠岁月,在我渐渐长大,离开了那个小县城之后,慢慢淡了。
姥姥大概是个古怪的老太太,妈总说她越来越怪,常做些让人理解不了的事。有时会仗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去跟乡里的村干部吵架耍狠,说别人盖的房子占了自家的地方,连她种菜的那个小菜园子,几米见方的一片地也保不住了。这时候妈总劝她要小心说话,低着头做人,不要去招惹那些是非。这也不能完全怨她,自从姥爷去世以后,家里没了说话有分量的人,就算受了气,被人有意无意地欺负了,也不是说上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往往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一直以来,姥姥跟姥爷的感情都算不上好,总是拌嘴,打我记事起他们就不在一间房里住了,除了吃饭的时候,都是各占一个屋子,我也不大记得他们有过什么交谈。姥爷的脾气很好,是个温和有修养的人,我想大概是两人的性格不那么合拍,只是为了一家子的完整,凑合生活在一起。现在想想,那个年代很多的婚姻都是这样,只是为了过日子,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就是目的了。而幸福与否,并不奢求,只要不受罪,或者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女身上,也就足够了。
姥姥虽然已经过了长长的一辈子,但对于人情世故,并不十分懂得如何经营,她也不识字,只有自己的名字写得出来,没有读过一本书。我常常仔细斟酌要跟她说的话,当我们在聊天时,我总害怕看到她露出的那种困惑的眼神。
有一种孤独,是当自己慢慢长大懂事,看到那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日渐完整,却跟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交集。他们无法理解你所追求的和畏惧的,好像被你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而这一切又那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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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那年,我第一次有模糊记忆的时候,就是在姥姥家。那时父母没有精力照顾我,将我寄养在姥姥那儿,于是我童年的一大半时间,就是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度过的。三间平房,一个养着猪的猪圈,旁边是鸡窝,院子中央有棵参天的槐树,还有一棵香椿树、一棵枣树、两棵瘦弱的石榴树。
小时候怕热又怕冷,夏天里,我常常跟姥姥一起睡在阴凉的西边偏房,每天傍晚,姥姥会烧了热水,在大铁盆里给我洗澡,用一种深红色的药皂给我涂满全身,说是洗完了蚊子不叮,洗完还要撒上痱子粉或者花露水。睡觉的床上吊了很大的一顶蚊帐,我很喜欢在里面钻来钻去,常常刚洗完又是一头大汗。怕电风扇把我吹坏,姥姥总会摇着一把蒲扇赶走我身上的热气,直到我渐渐睡着。
到了冬天,怕我冻着,姥姥又会找来几个输液用过的瓶子,洗干净灌上热水,睡觉前放到我被窝里暖着。早晨醒来,姥姥会拿一盆热水,沾湿了毛巾,捂热我的脸,再擦干我一脸的鼻涕口水。
那时候我还算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但也有偶尔让人不省心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们去看电影,很晚才回来,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闹性子不想洗澡,姥姥哄着我要给我洗的时候,我一脚踏出来,把澡盆掀翻了,洒了一地的水,又把一盆正在泡着的黄豆芽全都扔在地上,还随手摔碎了一个碎花的碗。这件事姥姥念叨了很久,逢人就说外孙是狗,吃完就走。她说那个花碗,是姥爷买回来的,一共四个,意思是家里的人每人都有一个,被我摔碎了一个,就再也不全了。事情过后我心里有愧疚,但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每次她说起来的时候,我都默默地不说话。
上小学以后,我就从老家回到了城市里,姥姥偶尔也会来陪我们住上一阵子。那些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原本放学从来没有人接送我,都是自己走路回家,现在一到放学,总会看到姥姥在学校的门口等我,给我带了零食,一路走回去,还会给我买烤红薯,或者棉花糖。
有人宠了,我的性子就骄纵了起来,无缘无故地要这要那,一次在街边小摊上看上了一把金属的玩具宝剑,哭着闹着非要不可,姥姥把我生拉硬扯地带走了,一直走了很远我还在哭。姥姥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带我去了离家不远的大商场里,给我买了一个我最喜欢的小汽车,比那个玩具宝剑还要贵很多。我心满意足地捧着小汽车的时候,看到姥姥从口袋里掏出她那个皱巴巴的手绢,从里面抽出仅有的一张十块钱和几块零钱给了售货员,当下心里有些形容不出的滋味,隐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很快又被兴奋盖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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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里的冬天,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无非就是大白菜、冻豆腐、洋姜这类单调的东西。不过姥姥还是常常给我开小灶,用存了好久的土豆炒上一盘土豆丝,就能让我开怀地吃上一顿;还有夏天做的西红柿酱,从瓶子里捣出来,炒一个西红柿鸡蛋,那鸡蛋的香味和西红柿的鲜味,飘散在满屋空气里,将肚子里的馋虫全都勾了出来。遇上初一十五的赶集,我还可以吃到荞麦面做的扒糕,坐在街边,用竹子做的小叉子,一块一块地吃上一整盘。还有一种驴肉汤熬成的肉糕,切碎夹在烧饼里,一口咬下去,腮帮子都被撑得鼓鼓的。
到了春天,榆钱发芽,姥姥会弄好大一簸箕榆钱,跟玉米面一起蒸了做成榆钱饭;还有新长出来的香椿,炒鸡蛋或者腌了吃。一转眼就是夏天,可以开始吃自家地里种的黄瓜、豆角、北瓜和瓠子。三伏天的晚上,姥姥会带我和弟弟去抓还没有脱壳的知了,用盐水泡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可以煎了当早餐。
夏天太阳最毒的时候,也是做豆瓣酱最好的时候。黄豆煮熟,发出菌丝以后晒干,跟熟透的西瓜瓤搅在一起,再放上纱布包好的八角花椒等香料,在太阳下暴晒几天,等到完全发酵以后,就做好了,装瓶储存起来可以吃到来年的春天。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吃到过姥姥做的豆瓣酱了,那记忆里的味道却还是一直没有变,也没有新的东西可以替代。
秋天最好,可以吃到刚下来的小土豆和新收的玉米,新土豆只要直接蒸熟就可以配上菜当主食吃,玉米煮或烤,当零食吃起来很欢快。这个季节也有了桃和杏子等瓜果,各家的树上开始结柿子石榴,人们串门时会互相带去分享。新的玉米下来,一部分会磨成玉米面,姥姥会做一种玉米面包的包子,用玉米面和少许白面加水和上一盆面,拿起拳头大小的一团,中间嵌上茴香猪肉的馅子,双手反复捣腾几次,馅就被皮渐渐裹上了。放到锅里大火蒸,熟了以后看起来和窝头一样,咬下去却能吃到喷香的肉,粗粮配上肉的荤,口感粗糙却十分好吃。仔细回想,上次吃到这种东西的时候,应该是多年前了,现在农村吃白面和米多了,人们又忙着做工挣钱,也没有心思再做这种当年的家常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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