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山城独有并引以为豪的雾霭笼罩在整个城市的上空，让人站在朝天门码头最后一级台阶上，放眼两江水中游弋的木舟、火轮船犹似片片秋叶飘散在水墨丹青中一般的诗情画意。被熨烫得笔直挺拔的藏青色长衫男子一手怀抱着头戴小瓜皮帽，身穿暗红色马褂的三岁男孩，扭过头朝挑夫吩咐：“何太哥，你先把行李挑到码头等着吧，我和内子慢慢走下来。”挑夫哎的应了一声，蹲下身将楠竹制成的扁担放在肩上，随即一步一摇晃的朝无尽的梯阶行了下去。男子侧身将空着的手朝碎花旗袍的中年女子腰上揽了过去，女子顺着力道挽上男子的右手，很轻柔的说：“老爷，走吧，我们慢慢的下去。”
码头，何太坐在从民生轮右舷搭出的上船跳板前，一根竹鞭做成，也不知有多少年头的短烟杆在那吧嗒吧嗒有滋有味的抽着，看到男子和女子接近跳板便把烟锅朝着鞋底磕了几下顺手插在布条拧做的腰带上，走向前去从男子手里接过小孩对着男子说：“老爷，行李我已经安放好了，你看你还要上船去检查下吗？”男子将女子朝怀里用力搂了一下，摇摇头：“你安顿了就好，这次夫人省亲，就拜托你多多费心了！若不是公会成立在即，事务繁多，我也要陪同去的，这毕竟是小川第一次拜祭祖屋呢！哎……”
“老爷。”女子从男子手里接过孩子，一手倒腾抱稳以后，另一只手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手绢一边在男子肩膀和胸口擦抹着孩子刚才流在男子身上的口水，一边有所思的说：“号里事务那么多，都要你去处理，而且这时节也愈见不太平。你还是不要多想，我一个人带着小川还能早去早回。这不，还有何太哥沿途照顾我么！”何太见夫人提及自己，不免内心觉得有些得意，一挺身，把头上的毡帽取下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然后对着男子一躬身：“老爷，你放心，我一路上肯定是要照顾好夫人的。”
男子听得这话，似乎触动了心里的某根琴弦，眉头皱了一下，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只听得背后有人拍掌大笑：“哎呀，这不是上江盐号的季永诚季当家吗？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到码头来了？”夹棉中山装熨烫得一丝不苟，脚上皮鞋擦得锃亮光彩照人，一精瘦男子右手将头上礼帽取下来放在胸前对着转身过来的季永诚一弯腰，季永诚慌忙走上前去双手扶住对方的手肘连声说：“陆先生，你这样行礼某可是愧不敢当，你这是要折杀于我了。”
“季当家的言重了，论年纪，你是老哥；论事业，你是前辈；论才……”季永诚见陆为福如此一说，脸色一紧，急忙双手手掌向下一压：“打住，打住，卢先生你再如此夸我，我只好跳进这没盖的嘉陵江中一洗冤屈了。”说完，还真作势朝着江水走去，陆为福急步抢在季永诚前面，连忙抱拳行礼：“季当家，我说错了，你就别记仇了，走走走，到我办公室去，我给你倒茶赔罪。”
“铛铛铛……”民生轮上铃铛一阵乱响，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拉响，女子走向前去从身后拉了拉季永诚的衣袖，对着陆为福微微一欠身：“老爷，陆先生，船快开了，我这就和何太哥上船了，你们慢聊。”陆为福傻然一笑，用手拍了下脑袋，歉意的对女子说：“嫂子恕罪，你看我，只顾和季当家的玩笑，还真没发现你和小川都在这里。嫂子恕罪，嫂子恕罪……你们这是要上船去……”
“陆先生，下月初五是先父忌辰，号里事多，我可能就不能去祭拜了。所以就让内子带着小川归省，也顺带这次让族中长老把川儿的名字补写到族谱上去，也算是对先父一个交代吧，五代单传，五代单传，终究没有在我这里断了香火……”季永诚的脸色也不知道是冻了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显得有些潮红起来，扭过头背对陆为福从怀里掏出怀表用袖口擦拭起来。陆为福把脚一跺，神色恍然的站在季永诚身后：“季当家的，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兄弟我呢？你看我也没准备什么礼物。”陆为福一边说一边转身朝着轮船边检票的水手叫喊：“上去，上去，去把你们船长请下来一下，说我有事交代。”
陆为福走到跳板前的小桌上抓起笔，在笺纸上快速的写了几行字，刚写完就见船长走到桌前：“陆先生，你叫我下来什么事？”陆为福把写好的笺纸叠好放在信封中递给船长，一脸的郑重：“赵老大，这位是上江盐号的季当家，他夫人和公子要搭我们的船回乡省亲。一则请你沿途多为照顾，二则船到合川后你把我这信交给张经理，让他替我准备一百大洋交给夫人作为随礼。”船长把信封插放在水服的怀里，和陆为福走到女子面前：“陆先生你放心，我一定照办。”说完从女子手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对着何太说：“何太，照顾夫人上船，公子我抱着上来。”
季永诚似乎要说什么，刚准备开口就被陆为福打断：“季当家的，不要推辞，你若是这样，就是不拿某当朋友了。”季永诚见状也就只能摇摇头，看着水手撤掉跳板，随着汽笛长鸣，民生轮缓缓驶出码头，沿着航道朝着江水上游驶出而去，渐次的被淹没在笼团的雾气之中。
季永诚、陆为福二人拾掇着枯水季不知多出多少级的朝天门码头台阶朝上走去，季永诚一边顾盼流连的不时扭头望望嘉陵江和长江之水汇合而涌发出，眼力已然难以看清的漩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嗯哼哈哈的应答着陆为福的话语。穿过经历千年风雨，三尺青砖堆砌而成的城门楼，季永诚朝陆为福抱拳一拱手：“陆先生，小号事多，今日就此别过，等内子回乡归来，定在得月楼请君一聚。”
新街口尽头，靠近打铜街的路口，一栋三层高干栏式砖木结构的灰黑色小楼，底层是五开间的洋式门脸，正中开间上方的门楣上悬挂着魏碑体写就的店招。尽管经受风雨的时间过久，使得鎏金的笔迹显得有些斑驳，然而遒劲的笔锋似乎还是在诉说着店主人身上所蕴含的那丝人世的沧桑。季永诚双眉紧皱牙关紧咬的走进这让他付出心血，已然厮守了二十年的上江盐号，将右手拿着的从码头回来路上买的一卷报纸摔摆在店面正中的八仙桌上，脱力一般颓然坐在旁边椅子上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赤裸裸的侵略么？”
正在账房内拨拉算盘的金子立抬头看见东家，便拄着陪伴半生的龙头拐杖从后屋出来走到桌子对面，抄起茶壶倒上一杯茶推放在季永诚的面前：顺势也坐下来从兜里摸出烟盒鼓捣出一支纸烟放在嘴上。从茶壶边的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在鞋底划拉了一下，火苗腾起，淡蓝色的烟雾从金子立的鼻孔中徐徐的喷出：“东家，我知道你在愁个什么！实话说，时运维艰，也许这也是这个国家的命吧。”
“什么命不命的？我就没有想明白……”季永诚右手五指张开啪的一下拍在桌子上，震动让金子立刚才倒的茶杯跳了两下，终究没有立稳滚落在地上摔出一个豁口。季永诚将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托着额头，也顾不了湿漉漉的茶水顺着脸颊朝下淌去：“好好的中华儿女不做，偏偏要去认贼作父，到底是什么样的猪油蒙了他们的心，居然要这样的去出卖这个国家，这个民族……”
抽泣声从呜咽变得重了起来，金子立从怀里掏出的手绢几次都被季永诚推挡了回来，这让金子立顿时觉着尴尬，涨红着老脸用身体立在季永诚爬在桌上哭泣抽动的身体前面，掩耳盗铃式的想遮挡住街面上行人的目光。季永诚由于哽咽使得声线变得颤抖许多：“金先生，你不知道这个朱代珍我与他同乡，也是同年读讲武堂的同窗。今天他这样喊出武装保卫苏联，我也不知道松坡将军要是泉下有知的话，到底要作何感想……”
三楼卧室前的晒台，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在竹制躺椅上铺上一条褥子，金子立搀扶着瞬间仿佛苍老了五岁的季永诚斜躺了下来。女子从卧室里抱出一床蓝灰色相间的羊毛毯子盖在季永诚的身上，前后左右的走动一圈，将毯子角严严实实的都压在褥子下面，才搓着手对金子立招呼：“金先生，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老爷。”金子立抬头看看天，退到楼梯口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也好，玉莲，你就在这照顾东家吧。看样子要下雪了，要有什么事你就叫一声，我让山虎上来帮你把东家移到床上去。”说完，随着拐杖拄在木板上一咚一咚的声音，金子立的身影消失在阴影中的梯角。
雪，突兀的从阴沉的天空飘落，一个身穿西服，留着三七分头的中年男子站在盐号门口将头上的礼帽摘下来一边拍打沾在肩膀上的雪花，一边对着在盐号门口堆码盐包的陈山虎询问：“伙计，请问你们季当家的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