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北碚,歇马镇外十余里地,占地约有十亩地略显破败的古庙,尺许见方的幔地青砖在岁月的冲刷和荒草的侵袭下,有很多地方残缺不堪,甚或被松软的苔藓覆盖。黑色土漆涂刷的大雄宝殿匾额上原本鎏金的大字隐没在午后阳光的刺眼下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大殿三开大门前,身着麻布袈裟的老和尚把旁边默然站立许久的季永诚、燕月中及陆为福三人当做空气不存在一般,只是端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似乎这人世间的一切都与之来说,只是菩提树下的那随风而飘飞的尘埃罢了。
良久,西沉的红日将中梁山顶的云层映照得犹如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奔腾的骏马一样翻滚起来。老和尚终于在这夜色即将降临的时刻睁开他那仿佛就似永远闭着的眼睛,缓缓的站起身,对着大殿后面喊了一声:“小子,给客人安排一下,早些休息。”说完,木屐敲打在青砖上发出咯咯呱呱的声音朝着山门外逐渐的远去。
后殿墙皮脱落,四面皆黑的僧房,火砖铺设的通铺上散放着四套洗得泛白,但还算干净的铺盖。铺前青石制成的四方桌上,一支牛油做成的蜡烛被从墙缝挤进来的冷风吹得火苗摇曳,将桌前四个人的身影也投射到墙面上跳动起来。冬日的山野连蟋蟀类的虫鸣也没有,静谧的空气愈发显得沉重起来,老和尚所称的小子终于忍受不了的开口:“三位前辈,小子姓黎名珍,字重美,黔省播州人……”
不待黎珍说完,季永诚接过话头神情显得有些急促的就问:“播州人?当年的川东道员重庆海关监督是你何人?”黎珍一听便笑了起来:“阿呀,那是我曾祖父,没想到这位先生竟然能猜出我的渊源,有趣有趣。”
陆为福听得一头雾水,看着对面燕月中在跳动的蜡烛火苗扭曲的脸,不解的问:“这川东道员是?”燕月中犹如孩子样的拍着双手哈哈笑了起来:“有趣,有趣,确实有趣。这川东道员就是当年随着曾文正公平定长毛造反,被时人封为‘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曾门四大弟子’之一,曾两次出任驻日本大臣,归国之时,东京城万人空巷,塞巷盈途,饯行至数百里外。其时欧美使臣均皆啧啧称叹,谓之为使臣返国从未有之之佳话。重美,你看我说得对是不对呢?”
黎珍见燕月中如此夸赞自己祖上,脸色也显得得意几分,连连点头应答:“正是正是,敢问三位前辈尊姓大名呢?”燕月中提起石桌上的茶壶在自己杯子里倒上一杯茶轻呷了一口,幽幽的说:“贱姓燕,人称定州燕月中便是。我对面这位是民生公司的老板陆为福陆老板,旁边这位是新街口上江盐号的东家季永诚季当家的。”黎珍一听,顿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着三人打躬作揖,嘴里忙不迭的道歉:“三位前辈,实在不知是你们,刚才怠慢了,见谅见谅。”三人一齐摆摆手,示意黎珍就坐:“贤侄啊,这荒山野岭的,就不要如此拘礼了,你的祖上也是我们敬佩的人,今天正好,有些东西想向你请教一二呢。”
“当年洪秀全科举未中,返乡途中偶然从洋传教士手中得到关于上帝信仰的小册子,后来伙同杨秀清、萧朝贵、韦昌辉等人将南方巫教融入其中,以形成其在金田蛊惑人心的拜上帝会。任何类似宗教的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都不免杂糅入政治气味在里面,然后裹挟一些如同燕前辈所言及的无恒产无恒心的无产阶级希冀登高一呼,火中取栗。汉末张角的太平清领道如此,清末的义和拳匪作乱亦是如此。祖上曾在游历欧陆之后在其笔记中对此有着详尽叙述,只是没想到在这大力提倡德先生赛先生,科技文化日益昌明的时代居然还有这样类似的事件发生,我就觉着好有些匪夷所思了。”黎珍摊开一份报纸递给燕月中侃侃而说。燕月中接过这份日期为民国20年(1931年)11月8日的《中央日报》不由得哑然失笑起来,转手就交给季永诚:“季当家的,这就是那曰你感慨万千的事件,你今日是不是还要痛哭彷徨呢?”说完,也不等季永诚有所反应,反倒是看着黎珍笑了起来。
“民国十年,联共布一则为了抵御欧陆各国对其的讨伐,避免两面受敌;二则是为了延续沙皇罗刹那筹建黄俄罗斯,夺取远东不冻港的计划。于是到欧洲录招了一批意志不坚,欲望攫取国难财的长毛余孽,拳匪子孙培训一番后派遣回国开始为他们经略中原而做开路先锋。十年来,他们如同长毛拳匪将中国跳神求仙的神道融合一般,将自古农民造反的路数汇入那邪途的马孽之主义以资蒙混无知的国人,同时也将长毛颁布但从未有一天实行过的《天朝田亩制度》改头换面一番,提出新的口号:打土豪,分田地。以求祸乱中华,进而北引大熊南侵,东拉鳄鱼入关,在这些外国主子的扶持下获得一个新时代的封妻荫子。”黎珍的话语显得悲怅起来,眼珠滴溜的不停转动,强忍不让泪水流下来。季永诚在旁边也忍不住转身开始淌下眼泪,他一边转身擦拭一边询问黎珍:“重美,此话怎解?”
黎珍咳嗽几声,平复下心境继续说:“今岁9月18日,日本关东军悍然炮轰我北大营,这数十万东北军竟无一个真男儿,一枪未放便将大好河山转手让敌,这还是不是奇怪之事。最为奇怪的是百日不到,这南方湖广道竟然出现了第二个中国,且是顶着联共布名号的苏维埃,这难道是巧合吗?我给大家看个东西,这是这苏维埃颁布的宪法,大家看这第十四条:中国苏维埃政权承认中国境内少数民族的民族自决权,一直承认到各弱小民族有同中国脱离,自己成立独立的国家的权利。蒙古,回,藏,苗,黎,高丽人等,凡是居住在中国地域内,他们有完全自决权:加入或脱离中国苏维埃联邦,或建立自己的自治区域。中国苏维埃政权在现在要努力帮助这些弱小民族脱离帝国主义国民党军阀王公喇嘛土司等的压迫统治而得到完全自主,苏维埃政权更要在这些民族中发展他们自己的民族文化和民族语言。”黎珍言及至此,也不由得哽咽不成声起来。
燕月中右手放在鼻梁上揉着自己的眼角犹如自言自语的说:“外蒙最近十年来一直在联共布的挑唆之下谋求独立,而康藏的那帮桑结的遗老遗少们尽管在搭奈的威势下没有轻动,但也从同治中兴时期起就在寻求脱离中国的可能。至于回疆,乾隆以降,如若不是中央朝廷的军事威压,包括当年左宗棠中堂大人新疆平叛,估计早就成为罗刹的一个加盟共和国了。现在这联共布的儿皇帝一旦蛊惑人心成功,暴乱之势必然烽火燎原,那时刻我想不光是(两个)华夏,甚至三个中国,四个中国也会在他们与外敌的共同支持下迅速的变成现实。”
“那这次日本在东北发动事变,有没有可能扩大战争进一步蚕食中国?”季永诚不无担心的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燕月中。陆为福从墙边柜子上拿下一个豆油灯放在桌上点着以增加光照度,似乎想起了什么:“上次我因为业务的原因去了次南京,见到了百里先生,也就这次东北沦陷的事情和他长谈了一次,可谓是得益良多。”其他三人听得陆为福居然向百里先生请教这次,而且还有了一个结果,顿时犹似打了兴奋剂一样来足了精神,异口同声的对着陆为福:“百里先生怎么说?”
“百里先生说,中日之间的决战只是早迟的问题,这在当年伊藤博文作为日本特使谒见李合肥大人之时已经注定,当年甲午之耻,马关之辱不过只是一场前哨战而已。”季永诚和陆为福一听顿然大惊失色,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倒是一旁的黎珍神色淡然的说:“这一点上百里先生说得绝对没错,我只是没想到百里先生没有经历那段难回首的岁月,竟然也如此洞若观火。”
“当年黑船事件引发明治维新伊始,日本朝野上下就形成一致共识,希望能通过两三代人以后,接近、达到、乃至超越欧美列强。于是在1880年前后伊藤博文曾经来前清,希望满清能够如同对英法美开放口岸那样对日本也开放通商口岸,并建立大使级的外交关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前清还一直陶醉在日本不过是东瀛一撮尔小邦,历朝历代都是这天朝上国的朝拜附庸的迷梦之中,于是李中堂一口就回绝了日本的请求。这让日本朝野上下一直引以为辱,定远号以访问为由煊赫武力于长崎港,更让日本萌生出击溃中国以求一跃而成亚洲领头羊的心态得到滋养。这也就以明治捐出十分之一个人资产,并一天只吃一顿饭来掀起日本上下努力打造海军谋取和清廷决战的热潮,至于结局吗?你们是知道的,日本对清廷当年看不起他们的态度一直是耿耿于怀,直到李中堂被伊藤指名道姓的拉去日本谈判也就是因为这个缘由,可怜中堂大人老来还是为庙堂之上那帮肉食者代为遭受羞辱了。”黎珍犹如曾身临其境的侃侃而说。
“现在的日本不已经脱亚入欧成为这亚细亚的领头羊了么?为何还要对我中国咄咄逼人呢?”季永诚挠着头不解的看着燕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