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文
我认识她是在一个798的聚会上。有人邀请我去看一 个画家的画展，老实说我不大喜欢那个画家，但是偶尔， 我也需要去一下人来人往的地方，说些social的话，通过 跟人面对面地打交道，来证明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是 2010年夏天，我问自己几个月之后到底是回巴黎去，还是 留在北京，两种生活里都有难熬的部分，可是所谓人生的 选择大抵如此，所以当我眼睁睁地看着有的人明明是在“一件好事情”和“一件更好的事情”之间挣扎痛苦，举棋不 定的时候，就会有气无力地想，有没有人替我抽他。一一 话说回来，也许也有人想抽我吧。
画家有一组风景画，其中一张，画的是“法国南部的 薰衣草” 一一这就是贴在画框下面的题目，我不厚道地认 为，画家是想显示自己去过法国南部，然后我就在那张 画的前面，看见了她。她身材娇小，皮肤有点暗，会令人 联想起东南亚的阳光，衣着乍一看普通，但是那种随意和 落拓的小细节依然是用心思雕琢出来的。之所以会注意到 她，是因为听见她在我身边打电话，讲的是法语。
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两件事，在一群中国人的聚会 上，他们要我随便说两句法语；以及，在一群法国人的聚 会上，他们要我随便说两句中文——这两件事给人的感觉都似耍猴，不管我说了以后听众反应如何，我都觉得这不 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或者女人， 她的法语很好，绝非会点皮毛拿出来给自己当装饰的，我 听见她用一?中微妙的暗讽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就是这幅画 吧，《法国南部的薰衣草》一一这个画家想告诉人们他去过 普罗旺斯。”听到这里我微笑了，我知道如此明目张胆地 对旁人的对话作出反应，是很失礼的事情一想要躲闪的 时候，她已经发现了我。对我回报了一个大方的，可以说 是共守秘密的微笑。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她说，语气快乐。
就这样认识了。说不上是多近的朋友，一起喝了一次 荼而已。但是她很突然地跟我说，有些事，愿意告诉我，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的工作圏子离她的 很远，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在法国待过一这给了她一种亲 切的感觉，也许是……她只是想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聊聊。
她曾经有过一个一起打拼了多年的男朋友，他们大学 毕业的时候就一起创业，其中的滋味，跟外人说不明白。 彼时内地的经济环境比现在要好一我是说，对于有梦 想的年轻人而言。她并不是一个等着天上掉馅饼的无知女 人，她曾经乐观，努力，只希望换来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跟她的男友长相廝守。
就这样过了五六年，他们的小公司虽然艰难，但是总 算是有了自己固定的办公室，以及三四个员工。然后一个 机会就在刚刚好的时候到来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大公司， 跟他们谈判合作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前景自然光明， 他们的公司有可能跟着扩大好几倍，只不过，有个小问 题一那间大公司，有个副总，有权力直接决定他们的命 运，开始追求她。
人们以为偶像剧剧情来了，同甘共苦的男友对决半路 杀出的白马王子一一但是偶像剧情节毕竟只是几个编剧泡 着速食面熬着夜拼凑出来的，忙于应付观众的白日梦，不 会应付人生。首先副总不能算是白马王子，有家庭，孩子 已经念小学四年级，不过“花心”的名声也早已传遍业内， 所谓的“追求”无非要的是一段类似娱乐的故事；其次， 她的男友在一个信誓旦旦的深夜，在跟她求婚之后，请求 她，为了公司的前途，为了两个人的未来，答应那个副总， 跟他在一起一段时间，真的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因为反正那 男人很快就会腻的，等一切该来的都来了，等那段露水情 缘结束了，他会把女人所做的一切都看成是最圣洁的牺 牲，他们还是会像原先计划的那样，结婚，幸福地生活， 这段往事永远不会再提，并且，他将感激她一生。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个女人脑子进水，才会同意这 个。她看着我，她说：“我觉得，也许你不会嘲笑我，不会觉得我很蠢。”她真的那么做了，用“女人”的身份，换 来了合约，换来了她爱的那个男人的前程。一年之后，副 总自然另有新欢，而她的男友，给她一笔钱，正式提出分 手。更妙的是，她和副总的事情自然传得满城风雨，她的 男友早就做好了一件事，就是在所有人面前扮演一个受害 者的角色一没有人会相信那是他们之间秘密的约定，众 人眼里看见的，是她的男友离开一个贪慕虚荣没有底线的 女人，并且念及旧情地给她一笔钱一观众们都觉得这是 个君子。没多久，男友带着自己新交往的女孩跟大家见面， 人们都说那女孩看上去纯真美好。
她一直想知道一件事，这纯真美好的女孩究竟是男友 什么时候认识的一在他请求她为了未来牺牲的时候，他 是不是已经认识了她？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最终是场阴谋。她只是想知道，这 阴谋不堪到了何种程度。
她也曾经有过热爱偶像剧的少女时代。那时候，他们 曾经约定过，赚够了钱，去普罗旺斯度蜜月，去看看传说 中的薰衣草。后来，她自己一个人去了普罗旺斯一她说， 她原本想看一眼薰衣草，就去死，可是，她是四月到那里 的，她不知道薰衣草的花要在六七月间才能开。然后她就 问自己：是多等两个月再死，还是……不如就继续活着吧。
她用了那个男人给她的钱，在法国待了几年。从头去 学了一个她一直感兴趣，但是对曾经的她来说太过奢侈的 专业，艺术。于是她就有了现在的工作，在中国负责发现 一些画家，把他们介绍到法国去。
剩下一些关于她的故事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她在法 国结过婚，嫁给一个年轻，热情，但是很穷的画家。他们 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女孩。当她拿到法国绿卡的时候， 她就离开了他们。谈起她的人，语气中都有些微妙的蔑视。 似乎没有人相信这种巧合，她和画家的感情偏偏就是在她 拿到绿卡之后完蛋了。也许，她曾经的男朋友教会了她一 件事，就是残忍地活着。
她告诉过我，她在法国念书的那几年，所在的小城的 名字。是法国南部一个静谧秀美的地方。一年四季的景致 都像明信片。但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离开她的画家 和她的女儿，奔赴巴黎，开始了她一生的漫游。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已经受够了那个愚蠢的问 题：在法国的那几年，一定很浪漫吧？我在那几年里， 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背叛，听过了很多个类似她这样的故 事一所以，看过这篇文章的人们，你们别再这么问我了， 可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