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农村的杨宏波,在人们眼中,是地地道道的凤凰男。人到中年的他,也是人们传统认识中的衰人。
他的失败是从2001年大学毕业后开始的。
在一家软件公司上了半年班之后,操劳一生的老父亲,在田间劳作时,忽然晕倒在田间地头上。父亲被送到医院后,查出是急性肝癌。手术需要一大笔钱,而此时的杨宏波,手里只有5000多块钱。
本来就不多的工资,除去吃喝、房租等生活费用,孝顺的杨宏江,还要每月给家里寄去500元。他千辛万苦借了2万块,给父亲做了手术。在手术前,杨宏波给主刀大夫送了500块钱的红包。
4个小时的手术后,一脸疲惫的大夫走出手术室,跟家属宣布手术很成功。但又在私下里找到杨宏波,告诉他,病人如果不能保持快乐的心态,最多还能活5年。4年后,父亲果然去世了。
杨宏波知道,父亲的病更多的是来自于生活的折磨。老实巴交的父亲叫杨兴业,平时少言寡语,非常固执。
按理来说,家里出了杨宏波这个大学生,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杨兴业应该是快乐的。出去田间劳作,邻里纠纷,他还有个让人不省心的大儿子,也就是杨宏波的哥哥:杨宏江。
杨宏江的婚姻很不顺,不是没人给介绍对象,而是每次介绍的对象,杨宏江都不乐意。
杨宏江完全继承了父亲杨兴业的性格特点,而且固执的程度已经达到了认死理、死心眼的程度,能为一件小事和别人争执半天。
也因为这样,杨宏江到了24岁,仍然没有结婚。农村孩子,到了24岁,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父亲杨兴业和母亲李瑞香,为了这个大儿子,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
杨宏波隐约知道,杨宏江在22岁的时候,曾经爱上过一个在镇上啤酒厂上班的女孩,但两人没有任何结果。
在父亲出院后,哥哥杨宏江找了个离过婚的女人,带着个1岁的女孩,闪电结婚,婚后一年又有了个儿子。一起生活4年后,两人又离婚了。嫂子将两个孩子扔个哥哥杨宏江,自己跑到县城找工作去了。同一年,父亲去世。
杨宏波和妻子孔菲两人奋斗了8年,在上津市买了一套70平米的小两居,按揭20年。孔菲是杨宏波的同学,比杨宏波小两届。虽然是独生女,孔菲的家庭情况也很一般。
两个人互相扶持,相濡以沫,在买房后的第2年,也就是2010年,有了个可爱的女儿。但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治疗又花去了一大笔钱。而孔菲也在生完孩子之后,被查出有宫颈癌,基本上丧失了再次剩余的能力。
一次通宵的加班之后,杨宏波忽然瘫倒在家门口的楼梯上。从此,腰椎间盘突出导致的各种腰腿疼,一直伴随着这个中年男人,最严重的时候,杨宏波连抱着女儿走路都吃力。
2014年的国庆节,本来在半年前就说好要把母亲、哥哥、侄子接过来,在上津市里共度国庆节,却偏偏传来噩耗,母亲病重。杨宏波不得不开着车,连夜赶回了位于燕北省汉山市滨南县平港镇前坨村的老家。这辆车买的时间不长,6万块钱,杨宏波的丈人丈母娘赞助了80%。
母亲李瑞香生于1948年,比父亲杨兴业小3岁。和父亲的性格完全一样,李瑞香也是一个老实贤惠的女人,她更趋于懦弱,父亲的话,对于母亲来说,就是天大的命令。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勤劳善良,但是属于粗线条的性格,没有女人特有的敏感。
看着满头银丝,躺在炕上的母亲,杨宏波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个错误。飞上枝头麻雀,变成凤凰后,并没有给家里带来质的飞跃。杨宏波的工资涨幅,被连年的生活成本涨幅所抵消,尽管每月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家里500块钱,但这些钱作为生活费尚可,如果遇到生病、吃药,就没法看了。
大哥杨宏江坐在屋里的一把椅子上抽着闷烟。小学都没毕业的哥哥,曾经尝试过自学养猪、养蘑菇等,但因为各种原因,均告失败。
“明天就送到县医院去吧。”杨宏波看着沉睡的母亲,看了一眼窝在椅子里的杨宏江。
“嗯。你说咋着就咋着吧。”杨宏江木讷的说着。
堂屋里(北方的平房一般分为三间,中间为堂屋,东西为卧室,分别称为东屋和西屋。传统上主卧为东屋,客卧为西屋。西屋一般给客人住,或者给已经长大并且独立的孩子住。),13岁的侄女杨志羽,已经开始做饭了。
尽管不是亲生的孩子,杨家对这个女孩也是疼爱有加。杨志羽从小就非常懂事,在父母吵架拌嘴后,总是默默地带着弟弟杨志飞,到堂屋给父母做饭。
在杨家的族谱上,是按照“文学光宗,德言传方,广兴宏志,世代永昌”十六个字来排字辈的。杨宏波的爷爷是广字辈,父亲是兴字辈,自己是宏字辈,而下一代就是志字辈。而侄女杨志羽和侄子杨志飞的名字都是杨宏波给取的。
小志羽来的时候,原来有个名字,但作为爷爷的杨兴业坚持要按照族谱排字辈,所以就让正在上大学的杨宏波给取了现在的名字。
家族里很多后辈的名字,都是杨宏波取的,原因很简单,在这个500多户,2000多人的村子里,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不说是文曲星下凡,也是喝过墨水的。比起这些土老帽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叔(发音为shou,同“收”,地方方言),奶奶不会有事的。”吃完晚饭,杨宏波在堂屋门槛上抽烟的时候,杨志羽在他身后轻轻的说。
杨宏波回过头来,苦笑一下,点点头。
“奶奶在昏迷后,有时候会喊你的名字,有时候也叫爷爷。”小志羽絮叨着。
父亲走的时候,杨宏波就没有来得及看上最后一眼。当时他没买车,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从500公里外的上津市坐着大巴赶回来,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晚上,杨宏波躺在西厢房(北方的农村院子里,正房三间之外,也有东厢房或者西厢房,用来储存东西或者住人。人口多的家庭,一般都是老年人住在厢房,结了婚的年轻人住正房。)里有些陌生的土炕上,辗转反侧。
秋天的夜晚,除了风声,仍然能够听到一两声秋虫的吟唱。月光从窗户洒落进来,洒在炕上,洒在被子上,洒在杨宏波的脸上。
他想了很多,想着已经去世的父亲,想着病重的母亲,想到自己小的时候,父母生活的样子,想到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欣慰的样子。想到他结婚的时候,新娘子孔菲来到村子里,父母高兴地合不拢嘴的样子。
他也想到了今天走马灯似得哪些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扔下了50、100等数额不同的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还想到了这个自己出生的村庄,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庄。经历了风风雨雨,如今秋收在即的村庄——前坨村。
他还想到了少年时代,梦到了村西北的沙坨(沙丘),村南的芦苇荡。他在沙子里陷落,他在芦苇中迷失。
直到后半夜三四点钟,他才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他在睡前想到的那些风景,那些人物,那些故事。而他自己却不属于这里,而是站在高高的云端,如同上帝一样审视着这一切。
是他自己,轻轻抹去了哪些连绵的沙坨,是他自己,烧掉了那片芦苇,然后将这些空白的区域,幻化成了一片片阡陌纵横的稻田。
他看着每个人的故事发生,结束;看着每个人的生命苏醒,睡去;看着处女变成少妇,看着青年变成老者。
他能够听到夜晚里,静静的村庄中,沉睡的人们发出的每一次呼吸,伴随着病人的咳嗽,婴儿的啼哭,做爱的呻吟。
这一刻,他就是神。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让这片土地翻天覆地,让这些人们顶礼膜拜,匍匐在他的脚下,战栗或者疯狂。
但随后,他又觉得自己不是神,而是个从来没有走出这片土地的农民。从来没有上过大学,从来没有进过大城市,从来没有过结婚生子,从来没有过为房子而奋斗。
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地陪伴着这片土地,看着它在自己面前翻天覆地,沧海桑田。
这一刻,他又感到自己的卑微,在大自然的捉弄着,活得像个虫子。然后,那些原本崇拜他的农民,忽然脸上都露出狰狞,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农具,慢慢的向他聚拢。
他挣扎,他反抗,他用拳头、牙齿反击。那拳头打在那些人的脸上,血从那些人的嘴角流出来,而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然后有人用铁锹把儿,重重地打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他猛地坐起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