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迟到的爱意
才刚离开清音殿，熙宁牵着她的手，便蓦然松开。凤凰抬头，怔怔地瞧着他清冷的背影，委屈的泪水安静地落下，为的，却不是霁月失控的冒犯，而是熙宁此刻的冷漠。
他理当如此对她，不是吗？她便是如此一个恬不知耻的女人，竟半夜三更跑到男人的房间里，不是吗？她活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哪怕是要承受莫大的伤害，不是吗？
熙宁的脚步很快，快得让她难以跟上。似乎生着闷气，他如此自顾自地走着，竟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她，仿佛她只是他顺路救下的累赘，脱离危险了，他便功成身退，好让她自生自灭。
被远远地抛在后头，凤凰却再没有力气追赶。她索性闷闷地蹲下，苦笑着，目送他那渐行渐远的身影，猜想着，他要走多远才会想起她来。冰冷的雨水肆意落在她那麻木的脸上，她幽幽地闭上眼，竟已分不清脸上的潮意，是雨水或是泪。
原以为，在她心中，一直有一个天平，霁月与熙宁各踞一方。然而，方才随着熙宁走出清音殿，她竟毫无留恋。那一瞬间，她才蓦然发现，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天平。无论霁月是否记忆中的那个男孩，熙宁在她心中所扎下的根，都已无法拔除。
在这场感情的对弈中，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然而，她却不愿意承认这恼人的结果，竟仗着骄傲的心，一再地掀起两人间的争斗。直到他远远地走开，她才不得不正视这一切。
不管是否被视为“棋子”，她都爱着他，不是吗？不管他与兰的情事如何，她都爱着他，不是吗？只是，如今才懂得，或许，已经太迟……
淡然的脚步由远及近，在她蜷缩的身子前悠悠停下。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磅礴的雨势，她潮湿的脸上，便只余下眼泪的痕迹。
“凤凰，你总是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吗？”生气地瞪着早已被雨淋湿的凤凰，熙宁低声问着，声音里依旧沁着丝丝冰寒。若他没有发现，她便要维持这姿势，淋着雨，直到何时？
似是被凝着冰霜的语气所惊扰，凤凰幽幽地抬头，目光黯然。她想，大概是雨太大的缘故，竟让她不自觉地生出幻觉来。幻觉之中，熙宁竟回头寻她，即便语气冰冷，却默默地撑着伞，为她挡去细密的雨丝，而将自己置身于冰冷的雨幕之中，那不经意的温柔，叫她莫名心疼。
“该死！”眼看着精神恍惚的凤凰竟一言不发，只怔怔地看着他，熙宁终是忍不住，低声地诅咒了一句。他伸手将她拉起，紧紧地揽入怀里，并轻轻地揉按着她后背的多处穴道，好让她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我说过，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包括你自己。”警告似的，他冷冷地在她耳边哼着，怒气并未消减半分。
“你的脚步太快，我追不上，便只好蹲着等你回来。”梦呓一般，凤凰将脸埋入他冰凉的颈窝，轻声喃喃：“我想，你生气了，大概永远不会回来。”才说着，眼泪便又无声地流出，和着雨水，点点滑入他的衣襟。倘若他永远不回头找她，那该怎么办？倘若他已对她的存在感到厌恶，那又该怎么办？
“我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回头。”熙宁冷冷地笑着，寒意深入骨髓。在清音殿看到她被霁月揽在怀里的瞬间，他的心便猛然摔成了碎片。他以为，自己可以狠心地转身离开，然而，他的双脚却违背了他的意志，竟不惜介入她与霁月之间的纠缠，将她带走。在雨幕中放开手的瞬间，他也以为，自己能冷冷地将她抛下，决然离开，然而，在发现她竟没有跟上之后，他却又慌了神地回头寻找，直到将她拥在怀里，紧绷的神经才悠悠松开。原来，他竟是无法丢下她不管。
“是吗？”听到他说不会回头，她的心便又坠入谷底。凤凰轻轻地推开他，神色暗淡地走入雨中，语气生硬而疏远：“皇上回去吧，臣妾若累了，自会回栖凤宫休息。”既是不想回头，便不该对她如此温柔，让她有所依恋。
“我曾经说过，你若是生病了，栖凤宫里的人都会背上照顾不周的罪责。”看着她竟又转身步入雨中，语气冷淡地拒绝他的怀抱，熙宁的心里虽然十分不是滋味，但他依旧默默地跟在她背后，轻轻地将雨伞递向她，挡去风雨。她这是在跟他怄气吗？因为他刚刚放开了她的手，将她独自留在雨中？因为他刚刚说了，他以为自己不会回头？
皱着眉头，凤凰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而，他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任她小跑，也甩不开他那恼人的追随。他这又是为什么？不是在生她的气吗？不是永远不会回头吗？不是不想再与她有任何交集吗？为何还不离开？
被雨水洗刷过的路面，坑坑洼洼的，甚是难行，而凤凰心慌意乱，竟也无暇顾及那满地的泥泞。忽而脚下一滑，她轻轻地惊叫一声，眼看着便要一头栽进水洼之中，却被熙宁先一步揽入怀里，免去可想而知的窘迫。
“放开我……”几次三番地让他撞见她的狼狈，倔强的凤凰竟已觉得无地自容。她歇斯底里地哭闹着，压抑的情绪在触及他怀抱的瞬间崩溃，“不是不管我了吗？为什么还要跟着呢？既然已经转身走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钻进了牛角尖里，凤凰竟是如何也转不出来。
轻轻地叹息着，熙宁心疼地紧紧将她抱住，免得这执拗的女子一再伤害自己：“若是可以不管你，我便不会冲进清音殿。若是可以转身离开，便不会回头找你。既然已经回头，就定不会再丢下你了。”若不把话说清楚，她大概，还会继续误解下去吧？
“呃？”犹豫着，凤凰挑着眉，抬头看他淡漠的眉眼，那小心翼翼的神情，让他不禁莞尔，“你，不会再丢下我了吗？”她无法确定，在经历了这么多足以让他厌恶她的事情后，自己是否还可以留在他的身旁。
“我，便是让你如此不安吗？”轻轻地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熙宁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若当真染上风寒，连我，也得背上照顾不周的罪责。”才说着，他便放开她，撑着伞，牵起她的手往栖凤宫的方向走去。
凤凰看了眼他早已被雨水打湿的衣裳，却也无力地皱起眉头来，她想，她到底无法漠视暗藏心底的情愫：“若你生病了，我是否也要受到牵连呢？”她不动声色地朝他靠近，近得能让雨伞挡住两人头上的同一片天空。心想，在他责怪她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前，他是否也该好好地自我反省一下呢？
瞥了眼忧心地靠近的凤凰，熙宁淡淡地笑了笑，竟又莫名地想起清音殿的事情来：“凤凰，我不在的时候，你便是每天晚上都要来清音殿吗？”他幽幽地问着，刻意伪装出的冷淡，似要掩饰心中横生的醋意。
“若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谈及霁月，凤凰的神色，便又稍稍暗淡了下来，理不清心头百般滋味。霁月于她而言，到底算是什么？她爱他吗？似乎谈不上。只是朋友吗？似乎也不仅如此。倘若没有儿时的记忆，那，他们的关系，便会简单一些吧？
“我想，你们之间，绝不是皇后与乐官如此简单。”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这次，熙宁却没有再逃避心中弥漫的忌妒。他想，有些事情若不弄明白，便将会是他心中永远的刺，“若没有记错，他的名字，叫苍穹？”
“苍穹，只不过是我硬塞给他的名字，他的本名，叫霁月。”凤凰幽幽地直视熙宁，眼光迷离，像在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遇见一个名叫苍穹的男孩，而我一直以为，霁月便是那个人……”如今想来，她却难以断定他的身份。除了那个梦以外，她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霁月便是苍穹，不是吗？
“那结果呢？”熙宁无奈地笑笑，对凤凰所说的一切，并不意外。易叔曾经说过，迷香，能影响人的记忆，不是吗？既然迷香与她的兄长有关，说不定，她也曾受其影响，以致扭曲了脑海中的影像。
凤凰皱着眉头，深思良久，才轻轻地回答：“我看不清真相。”越是回想，记忆便越模糊。大概，这便是老人家所说的万象虚空吧。
“事实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选择。”说这话的时候，熙宁的目光穿过无边的雨幕，望向遥远的天际。他想，他既能因此而放下仇恨，她也定能选择不受虚幻的记忆干扰。
“我的选择？”凤凰皱着眉，迷惑地注视着他那清冷的侧脸，笼在心头的迷雾，竟渐渐散开。
“那所谓的真相，会影响你的决定吗？比起眼睛，人有时候，更该相信自己的心。”熙宁幽幽地回头看她，目光深邃。也许，他能告诉她真相，但是，他却并不希望这成为干扰她心志的利器。他想，这大概是一条险径，但他，却甘愿涉险。
“相信自己的心吗？”凤凰轻轻地笑着，脸上一片释然。也许，她曾经被记忆所迷惑，也许，她曾怀疑过自己的选择，然而到最后，无论真相如何，无论记忆是否确实存在，她对眼前这男子的爱恋，却从未改变，不是吗？无论霁月是否记忆中的男孩，熙宁占据在她心头的事实，都已无法改变，不是吗？
“恩。”正说着，两人便已不知不觉地返回栖凤宫前。熙宁淡淡地应了一声，便默默地将雨伞交到她的手中，“我等你的答案。”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话，心里头却仍是忐忑不安。上一次，他让她试着相信他的话，她答应了。而这一次，她必须在回忆与他之间做出选择。
在他递出雨伞的瞬间，凤凰微笑着伸出手，握住的，却不是伞，而是他撑伞的手：“我想，在想起那些回忆之前，我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只是，人总容易被迷惑，稍稍地绕了些弯路罢了。”她坚定地看向他，眼神里却已没有一丝迷惑。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她早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眼前这个清冷的男子。
“恩。”熙宁淡淡地望向两人交握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若没有绕过弯路，谁又会在意自己原来要走的路呢？”他也曾被仇恨所迷惑，也曾逃避心中所想，不是吗？
轻轻踮起脚尖，凤凰微笑着，在他冰凉的唇边烙下一吻：“我进去了。”即便不愿意如此分开，但凤凰却并未忘记他一直留宿紫云宫的事情。
“皇后，难道是在赶朕走吗？”才说着，熙宁便低头，吻住她温暖的唇。久违的柔软触觉，和着浓浓的思念卷入唇齿之间，竟让他忍不住幽幽叹息。
“皇上，不是要回紫云宫吗？”才说出紫云宫三个字，妒意便又涌上的心头，凤凰的眼神便又不自觉地暗淡下来。
“兰的父亲既然已经回来，照顾伤者的责任，自是轮不到我这个外行人。”因她莫名其妙的醋意，熙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宠溺地吻上她光洁的额头，“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解释，定是让你误会了吧？”他想，他竟如此粗心大意，一直忽略了她的感受。
“凤凰以为，熙宁真正在意的人，是兰。”凤凰迷惑地看着他，大概因为两人靠得太近的缘故，她的脸竟泛起了绯红之色，“而况，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之事，凤凰，本不该介意的……”她懊恼地叹着气，才发现，自己竟如怨妇一般，责怪起寻花问柳的丈夫来。
“是啊，世间男子都习惯了三妻四妾，而朕，却只有皇后一人。如此看来，朕竟连寻常男子也比不上，不是吗？”邪魅地笑了笑，故意捉弄一般，熙宁丢下伞，横抱起脸红得无地自容的凤凰，便往房间里走去。
“我……”浅浅地呻吟一声，被捉弄的凤凰将脸深深地埋入熙宁的颈窝。安心地闭上双眼，贴着他微微泛着灼热的肌肤，她的心头便又涌上让人感觉幸福的暖意。
她想，也许，这一路走来，她当真绕了不少弯路，只是，绕着绕着，一切便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点。或许，这便是天意，注定了她该追随这清冷的男子，一路走下去，直到白头……
秋天的清晨，微微地泛着一丝提前到来的寒意。手伸出被窝的瞬间，凤凰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却并未惊动身旁熟睡的熙宁。
大概是彻夜缠绵的缘故，熙宁竟还没有醒过来。恶作剧一般，凤凰伸出顽皮的手指，轻轻地碰触一下他那在晨光中微微泛着光泽的俊脸。得意地看着那浓密的羽睫受惊般地微微一抖，她悠然一笑，而后才温柔地抚平他因被骚扰而皱起的眉头。
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凤凰的脸便又不自觉地泛上酡红。她想，这清冷的男人，竟连睡容也俊美得让她怦然心动。正纳闷着，她默默地把玩起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黑发，忽而灵机一动，便又拉起自己的发，幽幽地打上同心结。发丝交缠的瞬间，浓浓的眷恋随即涌上心头，她着魔般地喃喃，一开口，竟是压抑许久的情愫：“你知道吗，凤凰爱着你呢。”尽管熙宁还没有醒来，但那不经意说出的直白的爱意，却已让她害羞得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你不说，我又如何知道？”随着那捉狭的笑声自她头顶传来，凤凰燥热的小脸便被他冰凉的手轻轻抬起，“不过，如今就算是知道了。”熙宁温柔地笑着看她，竟连淡漠的眉眼也沾染上融融的暖意。才刚自梦中转醒，他便意外地听见凤凰自言自语般的表白，那胀满心头的喜悦，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被迫望进熙宁深邃的眼底，娇羞的凤凰竟忽而懊恼起来：“你，早就醒过来了，是吗？你是故意装睡，好找机会笑话我，是吗？”埋怨地瞪着他那春风得意的神情，她冷冷一哼，便佯装生气地拍开他的手，捂着脸，靠入他的胸前。没想到，要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感情，竟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
“凤凰啊凤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熙宁浅笑着低头，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头柔软的黑发，那温柔似水的动作，竟与嘴巴上装模作样的嘲笑极不相称。
“既是如此，那，凤凰便以后也不会再说这玩笑话了。”闻言，凤凰恼羞成怒地自床上起来，想要远远地躲开他那故意的逗弄。然而，才刚撑起了身子，扯动两人牵连纠结的发丝，那自头皮传来的疼痛，却又让她无可奈何地重新跌入熙宁的怀抱之中。
“看来，这结发夫妻，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分开的。”轻轻地伸手解开两人纠缠的发，熙宁终是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动人。
“我还以为，生性冷淡的皇上，不会如此开怀大笑的。”凤凰半眯着双眼，甜腻地笑着。似是因他那难得一闻的笑声而忘记了最初的娇羞，她竟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他脸部柔和的线条，想要珍藏他这罕见的笑容。
“恩，这笑，只属于你一人。”如此说着，熙宁惊觉脸上升起一阵燥热。似要掩饰满脸的不自在，他紧紧地揽住怀里绵软的身子，幽幽地将脸埋入她馨香的发间。
“脸红了呢。”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间，凤凰却牢牢地将他的深情印入脑海。她微微地笑着，侧耳倾听他那飞快的心跳，心底一片柔软。她得意地想，也许，除了刚才那清朗的笑声，连他这脸红的神情，也是专属于她吧。
“恩。”熙宁轻声应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然而，自他胸前传来的微微升高的体温，却毫不留情地泄露了他那悸动的心情。
两人如此安静地拥抱着，彼此依恋。泛着暖意的房间里，幽幽地弥漫着两人鼓动不已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声声，撼动着周遭宁谧的空气。
良久，直到一剪和煦的阳光悄悄潜入，门外才隐约传来了宫娥们忙碌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醉人的宁静。
倘若柔桑推开门，发现皇上竟出现在栖凤宫，定要大吃一惊吧？
如此想着，凤凰心情愉快地扬起了绚烂的微笑。她不自觉地在他怀中蹭了蹭，竟又被他让人安心的清冷气息熏得昏昏欲睡。
意识模糊的瞬间，一个念头闪进她的脑海，她想，原来幸福，竟与她如此贴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