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络脑迎夕辉烁烁流光,马鬃整齐修剪五瓣,结饰精巧华丽;高头壮颈,腹小腿长,苍白杂色——此般骏马,纵使观者无伯乐之才,也会欣羡无比。
更何况是廉城。
“好马!”他下意识赞叹一声,旋即敛了眸里的光彩,向那人点头致意,“——敢问阁下,方才可是在同我讲话?”
元琅闻言亦颔首回礼,却更像是默认一般。小腿轻敲马儿的腹部两侧,那骏马乖巧地小步上前,在廉城身畔稳稳停下,辔头铃铛清脆鸣响。
“廉大人的忧愁都写在了脸上——”白皙的俊颜染上暮色的红,元琅侧身而望,姿态虔诚,“我受舍布里婆娑神感召,宽抚众生之苦;廉大人若是不介意,大可向我这小小的卢遮法师倾诉——”
他一双凤眸,与陛下不同。若说陛下的丹凤眼内勾外翘、神光逼人,那此人的凤眼却是柔和优美,虽没有令人心惊的威严之感,却像是蕴藏了一丝冷淡疏离。
——卢遮法师?
廉城顿时饶有兴味,转目看他,眼前灰蓝色霜竹纹常服男子身姿挺拔,举止优雅,棕褐色的眸子里唯有一片温和。
廉城一眼便知,此人绝非池中物——他身上那般独特的引力,仅凭博学广闻或是尊贵身份并不能烘托出来,这种强烈的光芒,唯有与生俱来。廉城轻笑,松了攥紧缰绳的手。
“法师怎会认识我廉城?”
“称不上认识——只是如此年轻便能佩上金鱼袋的,放眼整个夏国不会再有第二位。”
此人的口音带有淡淡的西洲韵味,却并非一般胡商的那种粗糙僵硬;嗓音低沉,声调流畅,其母语应系属中土——廉城正心下思忖,那人仿佛已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启唇解释道:
“我幼时随父母迁往西洲避晋末之乱,中土的语言有些生了,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法师此言差矣。既同是中土儿女,又何必在乎这些——”
石板路上货郎的铃铛响亮悠长,飞鸟划破炽热火焰中的夕阳,二人会心一笑,同时翻身下马。
“在下廉城。”
“在下多哲。”
……
——“你难道真心想给夏君开枝散叶?”
绯红指尖触上铜镜的瞬间,彻骨的冰冷惊得她瞬间收回手。
鸳鸯雕花木妆奁后静静立着一尊笔直烛台,漂亮的米黄色莲花罩子上闪过烛火摇曳的影子,白芷咬唇,厌恨地望向镜中不属于自己的容颜。
——怎么可能。
纵使她明白大晋倾覆罪不在元氏,父母之仇亦不因元氏,可那份强烈的鄙夷依然在心底最深处骚动。的确,她生于夏国初立二年,甚至算不上什么亡国公主,老一代的元氏或许值得尊重,可当今的元氏在白芷眼里与晋末时那些废物宗亲们并无不同。
——白芷不得不承认,她受父亲愍怀太子和师父裕王元晟的影响太大。
刚刚沐浴后的身子还盈盈余有玫瑰膏子的甜蜜香气,青芜仔仔细细地拿着一块柔软的白毛巾替她擦干湿润的长发。青芜看她日日满腹心事,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青芜——”
白芷突然唤了她一声,青芜不明所以,恭声应了一句“是”。
“你觉着,我甘愿替秦安阳入宫,究竟是什么目的?”
镜中映现的那张娇俏小脸上神色平淡,青芜攥着毛巾的手一僵,良久才启唇回应道:
“青芜不懂——但青芜觉着,小师叔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师祖……”
“还有呢?”
“还有什么青芜就不清楚了……青芜只知在小师叔身旁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不多问,不多想,小师叔说什么青芜就做什么。”
白芷闻言抿唇不语。
香气怡人的长发已经擦至半干,青芜搁下毛巾,取了檀木梳子耐心地为她梳理,逢到缠绕之处,巧手一拨,顿时通顺柔滑。
“可你若真要跟着我,怕是要在那紫金宫里呆上一辈子了。”
杏眸定定望向圆镜上方映出的半边脸,那双唇似乎抖了抖,又抿成了一条直线。整个厢房瞬间陷入了静默,似乎能听见四脚莲花铜香炉里传来香料焚燃的噼啪声。
“一辈子便一辈子罢,青芜早就想好了。”
青芜垂眸,声调平静,孰料白芷猛地转身,那原本齐整的发丝拂过梳齿瞬间凌乱起来。
“何必如此违心,师父的命令又不是非听不可的!”
“——可青芜出了扶还堂就什么都不是了!”
豆大的泪水瞬间就从青芜的眼眶里掉了出来,她艰难想要收住,却只能悲戚地掩着半边脸,红红的眼睛逃避地望向别处。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可瞥见白芷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心里更觉慌乱。
“我可以替你安排——”孰料白芷定定说道,青芜勉强与她对视,却只看到了满满的诚恳,“找一个扶还堂触及不到的地方,勤恳度日,再找个良人托付一生,青芜,你可愿意?”
青芜一怔。
觅得良人,相夫教子,是天下多少年轻女子的愿望!青芜心里明白,论境界她远比不上白芷师叔,她又何尝不向往那种平淡快活的生活。可青芜本是烟花之地的孤儿,若非六岁之时得扶还堂收养,恐怕如今已是凭栏卖笑的娼妓了。
白芷看她神色摇摆,垂眸不语。
从妆镜台前缓缓起身,半干半湿的长发顺着动作散落在肩前身后,微微濡湿了白芷单薄的寝衣。夜晚暑气稍减,可夏虫却愈加欢快地鸣叫起来,教人心绪混乱。
——他日进宫,一个意志不定的左右手会坏大事。
白芷对此心知肚明,今夜不过一番试探,青芜便将心思原原本本地暴露出来。她并非对青芜毫无信任,可她俩不过相识半年,青芜又是子鸯师姐的弟子,让白芷如何全然放心下来?
青芜依然犹豫地立在妆镜台畔,素手攥着檀木梳子,垂眸望向脚下。
“小师叔,当真?”
沉思良久以后,青芜蓦地抬头问道。
目光望向斜倚在窗前贵妃榻上的少女,一缕长发慵懒搭在半露的锁骨之间,寝衣单薄,浅浅勾勒出曼妙玲珑的腰肢,在那素白衣料的衬托下,十指丹蔻格外鲜艳。
“当真——不过,你需得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张秦安阳的纯真小脸灿然一笑,突然有说不出的妖冶之美。
……
弘国质子梁王暴毙,终是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此事的前因后果虽说简单——就是梁王不顾卢遮教斋月禁忌,纵欲过度而死——而且上不了台面,可事关两国邦交,又有别有用心之人大做文章,原本偃旗息鼓的朝堂党争再一次火热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