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五月的微风轻吻着岸边洗衣的女人们的面颊,面对如此温柔的气候,女人们皆唱起了山歌,一声接着一声,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四周皆是在一旁玩耍的孩童们的欢笑逗乐声。
“阿南姑娘来这清黎山也快三个月了吧?”肆儿放下手中的粗布衣裳,端详着身侧这个满脸伤疤却掩不住那精致五官的女人好一会,想起两月之前浑身是血的她背着一个同样满身伤痕的男人,忍不住就这么问出了声。
“是啊。”她的声音沙哑,丝毫想象不出她曾经的嗓音会是什么样的,也许也正因此,她极少说话,但今日她不知什么缘故,又加上了一句:“这两月多谢你和赵大哥的收留和照顾。”
肆儿嘴角微微上扬,挑了挑眉,有些俏皮地笑了。
长情抬头看着那碧蓝的天空,心里也柔和起来。这里仿佛是一个外界哪怕长安殿也触及不到的世外之地,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过问他们从哪里来。这里民风淳朴,没有算计,没有战争,没有鲜血……
除了面前的这个肆儿和她的赵大哥。这些天她听说他们是这几年来这里的,那个赵大哥在这里做着教书先生,而她则洗衣做饭,他们还有一个孩子,今年三岁了,一家人其乐融融。肆儿手上有很多的老茧,或许一般人只会认为这是干了很多粗活才有的,可长情这么多年一直与兵器打交道,一眼便看出那茧是常年练剑又没有多加护理而留下的。
不过,肆儿从来都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依然能背着一个男人走了几十里的路。甚至在那个深夜的大雨天为她打开了家门,收留了他们二人。所以,长情即使看见这么多的破绽,她依然选择避而不谈。
“娘亲!娘亲!”一个糯米团子手上拿着一支风车欢乐地小跑了过来,然后一下子跳进了肆儿的怀里,他高高举着手里的七彩风车,软软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娘亲,你看,这个是萧叔叔给我做的!”
“这风车上画的是什么呀?”肆儿学着自家儿子的糯软的声音问道。
“萧叔叔说这是大千世界!”糯米突然从肆儿怀里钻了出来,朗声道:“我长大了要去这山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长情看着糯米的星星眼,不禁莞尔。
肆儿看着长情脸上的笑容,与她一起端起手里的木盆,起身往村内走去。
“阿南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谢谢。”长情知道肆儿说的都是真心话,便并未反驳,只是说:“村里的人都因为我的样貌和声音而怕我,你很不一样。”
肆儿咯咯笑了,“你再看看,现在村里哪个人不把你当自己人?”
长情也笑了,“这里的人都很善良。”
“姨姨!善良是什么啊?”糯米扯了扯长情的衣角,睁着那圆圆的大眼睛问道。
长情怔住,她将这几十年脑海里所有的词汇都连接起来,一时间也没能找出一个形容“善良”的句子。
只有你深入其中,切身感受过人间的冷暖,人性黑暗的一面,而你依旧能保持一份初心,那才是真的善良。
良久,几乎两个声音同时道:“保持初心。”
长情笑了,没有看向那个与她异口同声的人,只是跟着肆儿一起进了屋里,边问道:“你今日觉得如何?”
萧忘情向肆儿使了眼神,那母子两便很识趣地离开了房子。他开口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长情沉吟片刻,才道:“好。”本来留在这里是为了让萧忘情养伤,现在他既然看起来已经痊愈,便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同时也是因为长情知道,自己在这里多待一刻,都很有可能让这个村落陷入一丝危机。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随时都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就算如此,你还愿意……与我一起浪迹天涯吗?”冷不丁地,他问道。
长情看着面前这白衣人,鼻头一酸,想起这几个月他二人同生共死,共同经历从快了至绝望又回归平静的时刻,这一切仿佛都是一瞬的事情,她眼中不禁被泪水湿润,就在萧忘情把彼岸花簪放到她手中,孤身一人坠崖时,她就觉得如今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绝不能负了眼前之人。她问:“我如今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你不嫌弃我,我便已知足了。”
长情垂眸,泪水顺着满面伤疤的边缘滑落,这几个月她看破了许多事,也早已明白萧忘情对她的心,以及自己对他的心,而这两者或许是不同的。
她甚至明了他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的目的,他既然想要隐瞒她,又或者想要隐瞒大众,那她便也不说破就是了。
一个人的样貌和行为举止或许发生了变化,但是那个人看着她的眼神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萧忘情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她脸上的伤疤与泪水,心里有什么很不是滋味的东西蔓延了开来,他难得想自私一回,霸道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在她粉嫩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蜻蜓点水,便又很快放开。
他背过身去,脸色微红,低沉着声音道:“我们收拾一下,就走吧。”
长情亦满眼笑意。
肆儿跟往常一样将被子拿到了家门口的树藤上,还未将被子铺上去,一道声音便传了过来,“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要下暴雨了,你这被子不晒也罢,免得到时候被淋湿了。”
肆儿抬头望了一眼晴空,又看了一眼那个突然出现的两个模样可以说是堪称绝色的村外人,觉得少女的话说的很是怪异,并没有听那绿衣少女的话,依旧将被子挂在了树藤上。
她收拾好被子,才问道:“你们是?”
“我叫苏若。”绿衣少女娇笑着,“你知道这些天待在你这儿的两个山外的人去哪儿了吗?”
肆儿沉吟,打量了少女一番,这个女孩显然肯定阿南和萧公子来过,于是,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他们什么人吗?”
“长情是他的妹妹,听说她出了事坠了崖,家父很是担心,便让我们一起到山下找她。”苏若看了一眼白陶答道。
肆儿依旧未能放下警惕之心,可又担心二人真的是阿南的亲人,只得又试探道:“我不认识什么长情,她可还有别的名字?”
白陶道:“或许她化名阿南。”
“对对对!”苏若应和道,“她还有个情郎,一身白衣。”
肆儿这短短几分钟内心已经上演出一部家庭伦理剧了,她猜测或许阿南是什么贵族小姐,跟着穷书生私奔了的戏码,于是说道:“半个月前他们就已经离开了,哦,对了,前几日一个长得很是好看的女人也来找过他们,乍一看,与阿南长得……还很像。”
白陶和苏若面面相觑,对这个“好看的女人”心中有了个数。
“那他们去哪了?”
肆儿毫不犹豫地指了个相反的方向,道:“南下了。”
“多谢。”苏若很有江湖气地作揖道。
肆儿在原地站了一会,又望了一眼那太阳当空的碧空,鬼使神差地又将刚刚铺好的被子给收拾回了屋,就在她刚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屋外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念叨了一句:“神了……”
“姑娘,船快要靠岸了,你骨灰盒的盖子,我给你搁这儿了。”船家嚷着,将那深色的盖子放在了船板上。
“多谢。”长情往大海里撒着骨灰,心中不禁苦笑,将骨灰撒入大海分明是她的愿望,萧忘情连这小小的愿望,也要夺走吗?
“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撒的是谁的骨灰啊?”一旁的大婶看着面前脸上有着很淡的伤痕却并不缺丝毫美感的女子,问道。
“我丈夫的。”
大婶一脸的惋惜,叹了一口气便转身回了船舱内。
他许了她一场婚礼,可他,却在新婚之日,永远地离开了她,对,永永远远,他甚至都没有许她下一世。
可她,却一点儿也不伤心,尊着他的遗愿将他火化了,带着他的骨灰去往了北方,洒在了北海之上,顺流而下,汇入各洲。
他说,这样,这个世界所在一日,他便会陪伴她一日。
船很快靠在了岸边,她能感觉到近几日体内逐渐恢复的内力,甚至连脸上的伤痕都淡去了。春去秋来,北方的秋天,是极冷的,可她仅穿了一层夏衣,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也许正因如此,她走下船舱时,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
十月,在江南是个温和的好日子,可搁在北方,这个时间段却是个人人裹着皮衣,天空中飘着小雪的日子。
而穿得如此“清凉”的,除了她,还有一个人。
长情瞥了一眼那岸上穿着一袭白衣,带着白纱斗笠,气质端庄的女人,轻轻一跃,从船上落到了她的身侧,漫步离开。
“等等。”
女子的声音极轻,若不是长情耳力不差,恐怕要将这一声给漏了去。
“姑娘叫我?”长情转身,看着那个只留给她一个背影的女人,不确定地问道。
“是我。”女子缓缓转身,她的手非常的苍白,苍白到毫无血色,她就用那一双苍白的手将面前白色的薄纱撩到了斗笠之上,她望向长情的眼眸中含着盈盈笑意。
她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