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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等待

他渡她走完这一段曲折的路,

但最终她还是会回到她的船舱。

而他,会留在他的世界。

【1】

乱世的船上,也依然紧紧遵循着陆地上的等级。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朱明慧和父亲坐在船底三等舱的铺位上,周围充斥着幼儿的啼哭,窗口悬满婴儿的尿布,江水的浑腥味荡起,让朱明慧想起自家不远处的臭水沟。

父亲是个老夫子,在这乱糟糟臭哄哄的环境下也自捧着一本《中庸》在看,浑然不觉周围脏臭。但朱明慧做不到,她坐在床角,竭力避开过往的幼儿自母亲怀抱中垂下的脚,那幼儿的鞋上有不明的污物;邻床妇人粗重的鼾声避无可避,大概是在船上长日无聊,她整天都在昏睡。朱明慧跳下床套上鞋,挤出船舱到了甲板。三等舱的甲板上也拥挤,但朱明慧还是觉得天宽地阔,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在她耳边说:“你怕死人吗?”

朱明慧回头,是个少年。

朱明慧不怕,她见过的死人不在少数,祖母、外婆、母亲、倒在她家不远处巷子里的伤兵。少年说:“我母亲中午死了。”

朱明慧心中生出同情,她说她愿意帮他,但这事还是得找船上的大人帮忙才行。少年摇头,冲她招了招手,朱明慧就跟着他一路走去。

那是船最顶端的甲板,入口有印度人守着,或许是午睡时间尚未过去,外面空无一人,只是不知哪间房有音乐隐隐传来。

少年带着她推开一扇门。朱明慧不能想象这间房和自己的那间船舱处在同一艘船上。房间里很美,床、梳妆台、地毯样样精致。床上的女人也是美的,她已由人收拾过了,脸色红润自然,穿着黑底红花的旗袍。门窗都关闭着,放下了窗帘,房间里放了冰。

“船还有两日才靠岸,现在没法入殓。”少年解释。

朱明慧问她能帮忙做些什么,少年说没什么可做的,跟上船的用人都已经做好了,他只是想跟他母亲一起待会儿。“但我怕死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朱明慧。

朱明慧不懂母亲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已经去世也仍然是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去世那晚,她握住母亲的手陪了她一整晚,她记得那晚的月光很亮,照在窗外天井里的几株白色夹竹桃上。

董其南——少年说自己叫董其南——说他自小和母亲疏远,远不如寻常母子那般亲密,甚至都比不上带大他的奶妈。中午他站在人堆里,看着床上闭目静躺的母亲,竟觉得有点陌生。她活着时,董其南从未见过她这番平静的模样。她在旧照片里也曾有过美而宁静的样子,但后来有了二妈三妈,她们都比她美、比她年轻、比她讨父亲喜欢,于是她的宁静渐渐变成愁眉不展、满腹哀怨,再到烦躁易怒。有时她会突然对着奔跑着经过她面前的幼年董其南咬牙切齿地说:“快去念书,再不长进,以后你爹连你也会一起讨厌。”她本不应该上船的,她缠绵病榻已有一段时日了,按董其南父亲的意思,是等她养好再将她接到香港。但她不愿意,她深觉那是丈夫的阴谋,是终于要将她抛在上海的借口。她拼命跟来了,但没坚持到落岸。

她是破坏他快乐童年的人,他不自觉间和父亲站在了一边,冷漠地看着她的不愉快。中午他甚至是最先离开这间房间的人。但当他发现父亲和三妈如常在他们的房间里吃午餐,二妈仍旧关着门听她的唱片,带大他的奶妈因为年纪大被遣回苏州,母亲再也不会一天派人来问几次他晕不晕船、吃不吃得下时,他在茫茫海上开始感到孤独和茫然。

房间里幽暗安适,还有女主人来不及散去的香水味,一连几日被舱位里的婴儿吵得无法入睡的朱明慧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黑了,董其南仍在床边,朱明慧以为他睡着了,蹑手蹑脚起身准备回自己舱里,董其南却开口了:“睡得真沉,三等舱难道没床吗?喊都喊不醒,害我坐在这儿坐得屁股都疼了。”

“你可以先走的,我识路很厉害,可以自己回舱里。”朱明慧深表歉意。

“我走了,如果有人进来就会把你当贼给抓起来。还有,天晚了一个人待在这儿,你还是会有点怕吧?毕竟她又不是你的母亲。”董其南站起来,拉开门。

外面很静,海和天都是近似于黑的蓝色,风卷着星光扑到朱明慧的脸上。董其南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塞进她手中,说:“拿着吧,就当是下午的报酬。”

朱明慧跟着他回到自己的舱位,人声和灯光一起朝她扑来,热闹生动。随之而来的还有父亲的戒尺。朱明慧这时才发现,父亲居然将这东西也一起带上了船。邻铺打鼾的女人此刻醒着,在一旁说:“小姑娘太不懂事,你爸爸一下午四处去找过你好多回哦。有人跟他讲是不是你不小心滑落下去了,他急得快哭了,还去找船员要求停船,被人家给撵回来了。”

本来闪躲着的朱明慧慢了下来,让父亲的几记戒尺落在身上。领完罚,朱明慧突然想起,似乎整个下午都没有人去寻找过董其南。

两天后船到香港,朱明慧和父亲一起站在关闭的铁门后,看头等舱的人们先下船。她看见了董其南,有人替他撑伞,有人替他拎箱,他走在离他父亲很远的地方,没有回头看这艘他母亲去世的船。

【2】

到达香港后,朱明慧和父亲像其他乡邻一样,住在石硖尾自搭的木屋里,一间间屋子紧挨着,如同小火柴盒,层层叠叠地堆上山去。

从前当国文老师的父亲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从上海带来的微薄积蓄在这里简直经不起耗费。在辗转叹息了一夜后,父亲支起一块板子,上街去代人写家信对联讣文,那把戒尺便当了镇纸。来找父亲写信的也多是自家乡周折到此的人,报回家去的都是虚假以宽人心的繁华盛景——“一切都好,勿挂念”“这里摩登得不得了,不久就设法将你接来”等等,口述的人和写信的人常相对流泪。

朱明慧没有学校可念,每天做完父亲布置给她的功课,她就去大街上,有时有酒楼抬花牌,偶尔还有花车游行,天星码头上的电影广告牌她可以细看一下午也不腻。因为大街上是和他们住处截然不同的世界,热闹整洁,令朱明慧流连忘返。

朱明慧也是在街上看到美华纱厂招女工的启示的,她报了名,回去后高高兴兴说给父亲听。朱父垂着头,抖了抖嘴唇。在朱明慧还小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培养她,送她念书,让她像自己一样当个老师。无论怎样,都不该是小小年纪就要去工厂。然而他这个迂夫子在此时已经知道了情势逼人,最后说出口的也只是“如果老板压榨得厉害就不要做了”。

纱厂是个机械、麻木又热闹的地方,麻木的是它按部就班地工作,热闹的是里边有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她们在工作之余聚在一起讨论花布街便宜的布头;有人教朱明慧如何分辨哪些是英国佬中的瘪三,要远远避开;也有人逗弄朱明慧,借着教她讲白话的机会,让她去问小周老板“几时出粮”。

小周老板叫周开元,这纱厂是他父亲白手拼起来的,虽然父亲已经去世,但他仍然让大家称他“小周老板”,以示他父亲才是纱厂真正的周老板。小周老板人不坏,勤劳憨厚,跟他开些小玩笑他不会恼。更何况人人都看得出,他对朱明慧分外宽容。朱明慧犯了错,他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冇问题噶,慢慢嚟”。朱明慧上夜班,他就夜里拎了糖水来看,虽说是拎给大家,人人有份,但他一双眼睛只看着朱明慧笑。

大家说朱明慧有福啰,以后嫁给小周老板,当老板娘,就不必在这热腾腾的厂房里苦捱了。

但朱明慧从未想象过当美华纱厂老板娘的人生,她喝不惯小周老板送来的腐竹白果,她想念家中的水潽蛋;她也吃不惯他请大家吃的烧鸭饭,她想的还是生煎包。朱明慧想着也许某天和父亲还能乘一艘船再回上海去,在船上也许还能再遇上董其南。

【3】

在怀念水潽蛋和生煎包的过程中,他们的日子也似模似样地过了下来。两三年过去,朱明慧已讲得一口几乎可以乱真的粤语,过年时会学本地人买盆花回家,也知道在十二月的时候跟人说,圣诞要来了。

周开元不是洋人,圣诞节的美华纱厂照旧开工。石硖尾的大火烧起来时,朱明慧正在纱厂上晚班。一层层涌近的呼救声像台风来时的海,那些挤叠在一起的小木盒在大火里转瞬即没。想到父亲还在家里,朱明慧冲出厂房,向着那半边通红的天色里跑。

周开元跟了上来,他替她拨开拥向他们的人群。他们在四散奔逃的人中找到了朱明慧的父亲,他的头和腿都受了伤,周开元背起他就送往医院。

周开元十分尽心地看顾他们,在满地伤员中替朱父争取到一张床,让家中的用人萍姐替朱父煲汤。他还说自己不该小气舍不得买车,等过几日就去买一部,这样往来医院也方便。不过他没有当真去买车,因为纱厂的工人有不少住在石硖尾,周开元预支了他们两个月的薪水,他坐在病床边,有些傻气地对朱明慧一笑,说:“糟糕,现在没有钱买了。”

朱明慧被那笑容打动得有些怕了,她想周开元真的是一个好人,但不是每个好人都能让人产生爱的。她已经开始偷偷见另一份工,因为她怕周开元对他们如此照顾会让她以后说不出那个“不”。

朱明慧见的工是在一间歌舞厅,叫她唱白光、吴莺音的国语时代曲。经理十分满意,在热茶袅袅的白汽后,他将合约书递给她,笑眯眯地保证说:“你放心,每天只用来唱唱歌,别的不必担心。”

有人在背后笑了一声,说:“汤经理,我不知道你们这里原来这么规矩啊。”

朱明慧还来不及转头,先听到对面经理的干笑:“董少,今天来得这么早,场子还没开呢。”

这是眼里已蒙有一层倦怠的董其南,他像被抽去筋骨般地靠在旁边的女子身上,对经理说:“把茱莉晚上的节目调开,我带她出去一趟。”

朱明慧看着他,从他脸上还能看见船上的少年模样,但他已认不出她。董其南扫过她的脸,懒洋洋地说:“要签就不要问那么多,真的只想唱歌,就从这里走出去。”

朱明慧没签那张合约。经理跟她说不要信董少的话,他只是随便说说的,他这人讲话一向没几分真的。朱明慧只是胡乱地冲他笑笑,匆忙地走了出来。她不知道一颗心乱跳是因为差点被骗签了那张纸,还是又看见了董其南,看上去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董其南。

【4】

父亲伤好出院那天,周开元来接他们。他对朱明慧说:“房子都烧了,你们不如去我家住,我家还有空房间。”

朱明慧不肯,那样安适的地方她怕自己住进去以后就舍不得出来,爱情和婚姻迟早会变成她居住在那儿的代价。她也知道周开元已经误以为他有了男友的责任和义务,自己离开美华纱厂的时间真的到了。

朱明慧去卖掉了那块怀表。她被好几个收购者压价,他们对她说:“不会有什么人花你要的价钱买这个啦。”在奔波了两个星期后,终于有人说她价钱还算公道,买了下来。

她拿这笔钱归还了周开元借给她的钱,找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又去码头上找了一份清点货物的工作。周开元来看过她,他心里大概是清楚的,但他不问,也不说破,只像个纯粹出自好意的前老板那样,说:“少了你这么勤力的员工真是我的损失,欢迎随时回来。”

在朱明慧每天忙于清点码头的香水和麦片时,还是发生了一点好事。伤愈后的父亲应征上了一间中文报馆的校对,政府安置灾民的美荷楼也建好了。虽然光线暗,通风不好,水龙头、厕所、淋浴房都得公用,但他们终于有了一间小小的屋子。朱父写了一幅对联贴在墙上,还在门上挂了一小块纸牌,写着“朱宅”。

“以前上海的家门口就有,是块铜牌子,我跟你妈妈一起去找人钉的。”朱父将纸牌摆正,喟叹一声。而此时的朱明慧再想起上海,却觉得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黄浦江水的气息已被维港的风吹散,她也知道,大概不会再有一条返回去的大船。

周开元上门来送贺礼,庆祝他们乔迁之喜。朱父说之前受他那么多看顾,喝了萍姐炖的那么多盅汤,一定要留他吃餐饭。

楼里的厨房都在公共走廊上,朱明慧站在水龙头下洗菜,周开元就靠在墙上看她。在走廊的暗光下,他笑着问:“伯父看起来很高兴,那份工作他做得愉快吗?”

电光石火间,朱明慧好像明白了什么。岛上人才何其多,为什么报馆偏偏聘请了父亲?她看向周开元,周开元却已经蹲下来帮她摘青菜。朱明慧每天都在清点记录数字,但此时她却数不清心中转过多少个念头。如果是自己的工作,她会谢绝,会告诉周开元,作为前老板,他给予的帮助太多了。如果她告诉父亲这份工作以后可能需要怎样来偿还,他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辞去。但她想起现在的父亲,每日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准点到班,熬夜校完稿也精神十足,在饭桌上拿一支筷子向她讲解什么是“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她就不忍心看父亲再夹一块板子坐在街头。她只能在这长廊里,在父亲听不见的地方对周开元说一声“谢谢”,周开元抬头诧异地冲她一笑,说:“谢什么。”

【5】

朱明慧觉得安定下来的日子渐渐显出了它泥沼的一面,平静之下有一种让人下坠的力量。她开始麻木于每天去码头穿怎么洗也仍然脏的工衣,已经不再记得清父亲让她背过的诗词古文,习惯了工友们常挂嘴边的粗口,对于得闲就来家坐坐、陪父亲下棋的周开元,她终于也疲于再小心地保持距离,分清点滴。

父亲所在的报馆成了朱明慧最爱去的地方,电话声、打字机的声音、衣着整洁的人,有时虽因赶时间讲话急躁但都算有礼,是和她相隔的另一个世界。她不好意思平白无故地上去坐着,每次都拎肠粉、鸡尾包、炸鱼蛋送上去,报馆人人都说朱明慧是个孝顺女儿。

再遇董其南那天,朱明慧提了一盒蟹壳黄上报社,因为父亲说想让同事们尝尝家乡的风味。董其南一身黑衣坐在桌旁,身后的两个跟班默然肃立。在众人分吃之时,他起身走过来问朱明慧:“很多年没吃到,我可以吃一个吗?”

那天众人目瞪口呆地看他慢条斯理地吃下小半盒,他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如在梦中。他走后,大家纷纷议论起这奇怪的董少爷来。董家有大事向来是在此间报社登启事,董其南和孙小姐的订婚启事、解除婚约启事、董家父子断绝父子关系的告示,皆登在这份报上,次日占足一整个版面。大家从这些启事中大约也能猜出一整桩故事,董其南浪荡任性,搅黄了和孙家的联姻,父子失和。虽然他在父亲病重时乖乖回来做了孝子,但心里的隔阂大概再也去不掉。大家还说,你们看他今日过来登讣告都看不出怎么伤心,看来这父子感情是冷淡到了极点。

但朱明慧知道了他刚才表情的含义,那是对父亲的厌憎和稀薄的温馨回忆相交错,如同少年时在船上,再怎么说着陌生和疏离,也还是忍住害怕坐在房间陪母亲一整个下午。今天他也许会想起那个下午,但他确实已经不再记得她了。

【6】

1957年春节将至时,周开元向朱明慧求婚了。在美荷楼的小房子里,他对朱明慧说,婚后搬去他家,地方宽敞,环境安静,她不必去码头风吹日晒,家事会有萍姐帮手。

门口有小孩尖叫嬉笑着跑过,屋内水仙的清香扑得人一头一脸,朱明慧说:“这里很好,我喜欢这里。”她不向往幽静,喜欢热闹,这里人声喧哗、儿童吵闹、地方浅窄,但有种顽强的活泼生气。

那天周开元丧气而去,几个月都没有再来。朱明慧只从住在同一幢楼里的旧时工友那里听说,今年的开工利是发得比往年少许多,小周老板近来火气很大,听说是纱厂不顺。朱明慧听完没有出声,第二天她请了半天假去黄大仙祠,替周开元上了炷香。她不信这些,但也并没有什么能替周开元做的。

也许是因为不信则不诚,她许的愿并没有实现,美华纱厂在端午节前破产了,周开元那天下午从厂房楼顶跳了下来。他没有摔死,只是伤了好几根骨头,断了一条腿。朱明慧去探望他,他躺在床上吊着脚,盯着天花板跟朱明慧讲他父亲当年辛苦起家的故事。美华纱厂浸了他父亲的泪和汗、他母亲的牺牲和奉献,还有他与棉絮为伴的孤独童年,讲完后他流下泪来,是他没守住。

但收购纱厂的人没给他一点温情的机会,有人捧着一沓文件进了病房,说:“周先生,既然手没有问题,那就将这些文件签完吧。”朱明慧说你们也未免太心急,来人一笑,“空厂房搁置在那里每天都是浪费,董先生当然着急了。”

董其南就坐在病房楼下的小花园里,朱明慧站到他面前时,他正聚精会神地仰头看着一旁树上的两只鸟。看见她,董其南笑了笑:“啊,是你。”

朱明慧准备好的指责和恳求瞬间溃散了,她想他终于记起了她。

“上次的蟹壳黄很好吃,买来的?可否告诉我店名?”

涣散的语言又连接了起来,朱明慧记起了来意,她问董其南能否对美华纱厂高抬贵手,周家父子打拼不易,那是两代人的心血。

董其南靠回长椅上,笑着答道:“做生意本来就是如此。高抬贵手?凭什么?既然知道是贵手,就该知道抬一次不容易。”他再仔细看了一眼朱明慧,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他不是老实不识尔虞我诈才落得如此,他是技不如人,你不必替他可惜。”

【7】

出院后的周开元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不知道前路如何,也没有打算,萍姐已经辞工,他的屋子也已挂牌出售。朱明慧在和父亲商量之后,决定开一间冰饮室,请周开元来帮手,毕竟当初周开元帮助他们良多。

朱明慧只对朱父说如今冰室四处开花,生意都很好,所以才想到这条路,她没有说在医院的那个小花园里,董其南在临走前转身对她说:“你的手艺不错,如果你开店卖蟹壳黄我一定去买。”她当然不是为了等待董其南的到来,但她的决定的确是那一刻下的。当冰室招牌挂上去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从她卖掉那块怀表开始,就根本记不起董其南竟在无意中影响着她人生一步步的走向。

美华冰室开在距美荷楼不远的地方,提供奶茶、鱼蛋、冻柠茶之类的,价格低廉,食客多是附近收工的工人、小贩、清晨才返的舞女,鱼龙混杂。初开业时,有青年捣乱,从兜里拿出一只死蟑螂扔到三文治夹心里要朱明慧赔钱,伤好后手脚都已不灵便的周开元拿起一把椅子护在朱明慧身前,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不过那两个青年偃旗息鼓了,因为有比他们更横的人从店子的角落里站起来,嫌他们吵着了自己,让他们滚蛋。那晚朱明慧没睡着,有满腹的忧愁。她知道下一次总会到来,而她不会永远都有这样的运气。

但下一只蟑螂并没有出现,因为那两个更横的青年每天都固定出现在冰室里,占据着那个角落讨论马经,点两杯冻柠茶他们可以耗掉一个下午。朱明慧小心地将那张桌子留了出来,直到冰室扩大了一间门店,那两人便不再出现了。

自冰室开业后,除去新年,朱明慧都没有休过假。和周开元结婚那天,他们也只是在早上暂闭门两个小时去登记而已。她对周开元仍旧说不上爱,但的确是在人世间打滚攒出来的情义。

他们没什么亲朋可请,只在冰室门口挂出一块牌子,免费请街坊邻居吃半天茶点。临近傍晚时,有两个人进来,仔细看是从前坐在角落那张桌子的青年,他们绕过上前来招呼的周开元,走到柜台后的朱明慧面前,递给她一只小盒子说:“这是给你的结婚贺礼。”朱明慧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她熟悉,是她曾仔细看过无数遍、后来拿去卖掉来安身立命的那块怀表。她抬起头,那两人已不见踪影,只看见门外蓝紫色的天。

朱明慧在这一瞬间有些恍惚,但很快有人拥上来向她道贺、点单,在“来两碟鱼蛋”“恭喜老板娘,这是一点心意”的声音里,她来不及抓住那一点思绪,也来不及注意门外有一辆黑色的小车慢慢驶离了这条街。

【8】

董其南坐在车里。

他在那间歌舞厅时就认出了朱明慧,她在跟汤经理那只老狐狸谈判要求只登台唱歌。她还是有那种莽撞又天真的勇敢,就像当年在船上说“死人有什么可怕”“我识路很厉害,可以自己回舱里”那样,但世事从不会因为勇敢而变得简单。

他在朱明慧走出歌舞厅后跟着她一路走到她和父亲临时搭住的棚屋,看她在污水和垃圾间踮脚跳跃向前。他出钱让二道贩子收了那块怀表,那是他送她的,迟早还要再送回去;他托相熟的报馆总编聘请了她的父亲;他还回去跟爹服了一回软,托他的朋友让朱明慧父女第一批住进了美荷楼。他父亲瞪着他说:“别借着这事乱来,你现在总出入舞场,孙家已经不高兴了。”董其南回说“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不是孙小姐也会是其他相似的女人,只要家族利益仍在,她们都有着极好的忍功。有些活得也自在,有些则会像他的母亲,郁郁至死。他的身边没什么好的,他无意让朱明慧靠近。

收购美华纱厂是父亲生前就在做的事,如果说董其南自己在这件事中有什么隐秘的荒唐,那就是他没有用父亲准备好的收购条件,而是选择了对周开元穷追猛打。他见过周开元作为生意人的心计,也从报馆总编那里得知,周开元在求婚失败后曾去过报馆,想付一笔钱让总编帮忙辞退朱父。因为在他看来,失去一项收入来源和精神动力的父女俩可能会更需要他的庇护。作为纱厂的小周老板,这心机是朱明慧身边的炸弹,随时会因爱的私欲而引爆;而作为被打翻在地、依赖一间冰室的周开元来说,这心机足够他们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那年船上她陪他度过了最惶惑不安的一下午,他渡她走完这一段曲折的路,但最终她还是会回到她的船舱,而他则会留在他的世界。

车转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董其南知道,他大概不会再来这片街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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