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多雾,一年有将近两百天云雾弥漫,山顶云雾常年此起彼伏,如有巨龙藏在峰壑深处喷云吐雾。
岳飞的母亲姚太夫人墓,建在庐山株岭东北端,岳飞就在此结庐守制。当他看见罗嘉从云雾缭绕的小路上踽踽走来时,几乎疑惑是自己的眼疾又犯了,看错了人。
罗嘉上前行礼,主动招呼岳飞说:“岳将军,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你是那位教授我儿枪法的兄弟。这些年云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几次遇险,都是靠着你那年教他的招式才突出重围保下了性命,真该多谢兄弟才是。”岳飞十分感激罗嘉,对他也很热情。
“那是岳小将军悟性高,我不过和他对战了片刻而已。”
岳飞知道罗嘉不愿承认教了岳云,也就不再提这事儿。
“兄弟,你怎么到庐山上来了?”
“我是来找你的,我心中有几重疑问,想向将军请教。”
岳飞请罗嘉进草棚里坐,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你问吧,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罗嘉把原先准备好的问题问了出来:“岳将军,我知道这几年你打了不少胜仗,有常胜将军之称。你收复了襄阳六郡,又镇守鄂州,三次北伐中原也收复了不少失地。但朝中的主和派总是要拖你的后腿,不让你继续前进。他们阻挠你建军练兵,甚至逼你退兵,好不容易夺回的失地又落入金人之手。对于这些,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能和我说说吗?”
岳飞没想到罗嘉如此单刀直入,问问题连个铺垫也没有,一时陷入沉吟。
“兄弟,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想问问将军的真实想法,这个对我很重要。”
岳飞沉吟了良久,起身走到棚口,注视着云雾弥漫的山林。
“也罢,我看兄弟像是方外人,江湖上、庙堂上都没有你这一号,和你说说也无妨。我本是中原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靠着在战场上的一刀一枪才到了如今这个地位。每一次拜将封官,都是大仗之后的封赏。但哪一次大仗没有将士牺牲呢?牺牲的人命换来了为将者的荣华,这又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呢?朝中文官没有上过战场,纸上谈兵,指挥难免多有谬误,而血气不足,又经常会在金人面前胆颤腿软,我的确十分愤恨。但只要想到那些牺牲了的同袍们,又觉得我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山谷中的风变大了,吹在身上十分寒冷。岳飞个子不高,又穿着守孝的粗布袍子,看起来不甚英武,但他稳稳地站在风中,神色平静从容。
“岳将军,你在前方浴血奋战,后方的文官们,却是日日宴饮,夜夜笙歌。不光是文官们在这样做,你效忠的那个皇帝还带头领着他们醉生梦死,梦想着用奴颜婢膝换一时的偏安。这你又怎么看呢?”
岳飞转身瞪着罗嘉说:“你怎么能这么说陛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敢做,为何我不敢说?反正我不是金国来劝降之人。你已是朝廷重臣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的陛下明年就会迁都,就守着西湖那十里荷花过他的小日子。为此他不惜给金国纳贡称臣,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要了!”
岳飞哑口无言,朝廷在准备迁都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岳飞一时难以回答,谷中的寒风吹来了丝丝冰雨,打湿了他的鬓角。
“岳将军麾下虎将如云,却甘愿为一个胆小如鼠、蠢钝如猪的朝廷效命,我真的无法理解。还请将军为我解惑。”
“君上处事有误,身为人臣当极力劝谏,怎能欺他懵懂,又怎能弃他而去呢。”岳飞艰难地说,“就算不为了君上,兄弟,你从山下来,是否经过了中原大地?难道没有看见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就是为了老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也要把金人赶出中原。这里原本就是我们宋人的家。我们自己的家里,怎能让异族来鸠占鹊巢。何况他们还侵占我们的田地,杀害我们的亲人!”
“岳将军心怀黎民百姓,令人十分佩服。那我只有最后一问了。”
岳飞微微眯了眼睛,说了一声:“你问吧。”
“若你的皇帝不是蠢猪而是恶狼,若那些文臣化身为豺狗,他们要用你的血肉献祭给金人,换得一时片刻的平安,你还会坚持你刚才的说法吗?”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庐山山谷中黑雾翻滚,似有暴雨将至。
岳飞睁开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罗嘉。年前岳飞曾犯过严重的眼疾,强光下根本不能视物,还伴有严重的头晕。这时候却双目如电,似乎想要看穿罗嘉的一切。
罗嘉双眉一扬,迎上这锐利的目光,坚持说:“请岳将军为我解惑。”
“你是说,来日有大难。”
罗嘉用沉默暗示岳飞说对了。
“来日大难若无法避免,我只希望百姓能少受点罪。宋人不要做亡国之奴,能活下来一族就是一族,能活下来一家就是一家。只要我活着一天,我的枪尖就永远指向北方。我身后的人就是我的责任,不管他是无知的百姓还是懦弱的文臣,甚至是奸臣,是昏君。”岳飞平静地说。
罗嘉震惊了,他明明点出了岳飞的来日大难,可岳飞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他心里能想到的灾难只是国之难,民之难。
“岳将军,即使会因此而死,你也不悔吗?”
岳飞放声大笑:“我本就为此而生!”
他的笑声将山谷中的云雾都震动了,片刻后,雷声阵阵,大雨倾盆而下,满山草木颤栗。罗嘉道破天机,引来了一场大雷雨。
大雨簌簌打在草棚上,罗嘉心头狂震,脑海中如有一道电光劈过。岳飞那一句朴实的话语深深打动了他,我本为此而生。岳飞为抗金而生,那我呢?他缓缓走到棚外小路上,浑然不顾雨水和泥泞,盘腿往地上一坐,立刻开始了冥想。
岳飞看见他的奇怪举动,感到很吃惊。他走到罗嘉身边,想推推他,问他是怎么了。
“别碰他!”如寄几个本来不想露面的,现在也只好从琉璃心里跑出来了。如寄和无名有些战力,这时候就分别站在罗嘉前后为他护法。小百忙着把准备好的丹药拿了出来,放在了罗嘉身前,好让他随时服用。
“怎么都没进琉璃心,不会出什么事儿吧?”小百担心地问。
如寄说:“看着点儿吧,只要他稍微醒个神,马上就让他进去。”他看看旁边的岳飞说:“还请岳将军帮个忙,能不能让你的亲兵把往这边来的路看守住,不要让人过来。”
“你们几个从哪里冒出来的?”岳飞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如寄看看就坐在小路上的罗嘉,知道这次是没法糊弄过去了,只好说:“我们是道门中人,现在他正在一个紧要关头,岳将军帮了这个忙,我们自然有回报的。”
岳飞说:“回报不用提,这位兄弟以前也帮助过我的儿子。”他往山下走去,吩咐亲兵去了。
如寄追上他说:“请不要说见过我们,岳将军最好也能待在山下,山上可能会有危险。”
岳飞摇头拒绝了,“我不会说出你们的事的,但我母亲的墓在这里,我一定要守着,不能有什么损坏。”
如寄想了想,也只好妥协了。他可以营造出幻境,让山上游人走不到这里,但那样会耗费神力,万一罗嘉需要他帮助的时候神力不足就糟糕了。让岳飞帮忙是最简便的方法。